校園裏又恢複了平靜。

    曆經數場劫難後,這平靜顯得彌足珍貴。學校專門召開了一次會議,並邀請警方派員到場說明情況。吳涵和方木自然也在參會之列。

    會議當天,方木以生病為由,在寢室裏躲了一下午。他並不是害羞,隻是不願意一遍遍迴憶那些事而已。

    吳涵在會上的發言相當精彩,給本學期狼狽不堪的學校或多或少地挽迴了一點麵子。校方很滿意,大大地表揚了吳涵一番,並許下一個保送研究生的名額。

    室友們都替方木失去這個機會感到可惜,否則他也能免試讀研。王建則始終處於沉思狀態。方木估計他是在感歎當晚自己為什麽沒有在場。

    其實方木很想告訴他,那種經曆,還是一輩子都不要有才好。

    保研,的確是一件很有誘惑力的事情。可是方木寧願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盡管如此,吳涵能夠保研,方木還是為他感到由衷的高興。三哥得償所願。況且,這一切是用他的勇氣和堅持換來的。如果不是他的機警,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死在唐德厚手裏。

    方木和吳涵不可避免地成為校園裏的焦點人物。無論他們走到哪裏,都會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吳涵保持著一貫的從容淡定,方木卻顯得有些尷尬。他並不喜歡這種被關注的感覺,特別是當他想到這種榮譽的代價的時候。

    他開始無比懷念過去無憂無慮的生活。那時候多好。不用擔心喪命,不用時刻去觀察身邊的人物,可以衝對麵的漂亮女孩吹口哨。

    自然,也不必在深夜裏,因為想到她的名字而讓自己痛徹心扉。

    也許王建說得對,陳希也希望我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愛你,但是我會忘記你,忘記一切。像半年前那個沒心沒肺的男生那樣,簡簡單單地活下去。

    幾天後,期末考試如期而至。

    相對於這學期的種種遭遇,考試這個詞似乎陌生了許多。當方木再次拿起書本的時候,竟有一絲恍如隔世的感覺。

    在最後的幾天裏,方木終於讓紛亂的心緒稍稍平靜下來。連開了幾天夜車,他總算把前幾科考試對付下來。高分是不可能的了,及格估計沒什麽問題。

    今天是最後一科考試,環境法。

    教室裏坐著臉色或從容或忐忑的學生。有的人還在臨陣磨槍,嘴裏念念有詞,反複翻看著手裏的複習資料。膽子稍大些的,已經開始在桌麵上偷偷地留下記號。

    方木本來就抱著及格即可的態度,心裏還算輕鬆。他看看手表,離開考還有10分鍾。方木決定去一下衛生間,也好輕裝上陣。

    一進廁所的門,就看見祝老四站在一個隔間裏,踮著腳往水箱上放東西。

    “幹什麽呢?”方木大喝一聲。

    祝老四被嚇得渾身一抖,手裏的東西也撲通一聲掉進了水箱裏。

    他迴過頭來,一看是方木,立刻小聲咒罵道:

    “靠!你他媽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輔導員呢。”

    “你這個死胖子,鬼鬼祟祟地幹嗎呢?”

    祝老四踩著水管把掉進水箱裏的東西拿出來。那是一本環境法教材,已經被水浸濕了。

    “你這廝!看看,搞成這樣。”祝老四抖抖書上的水珠,“媽的,湊合著用吧。”

    他把書小心地放在水箱沿上,跳下來,走到隔間門口,上下打量一番,又上前調整了一下擺放位置。

    祝老四拍拍手上的灰塵,看見方木正莫名其妙地盯著自己,嘿嘿地笑了。

    “怎麽樣,看不懂了吧?”他指指放在水箱上的書,“沒有人會注意那個地方。考試的時候,我把不會的題記下來,然後就說自己要上廁所,趁機……高明吧?”

    “真服了你。”方木扣好褲子,“我要是你,幹脆找個塑料袋,把書裝在裏麵紮好,直接扔水箱裏,那不是更保險?”

    “對啊!”祝老四恍然,“還是你比較狡猾——老六,有塑料袋麽?”

    “靠,你個死胖子還能不能有點出息了?”方木捶了祝老四一拳,“快走吧,要考試了。”

    “好辦法,下次一定聽你的。”祝老四一臉惋惜的表情。

    環境法是方木最不喜歡的一門課程,平時也學得馬馬虎虎的。盡管試題並不難,方木還是直撓頭。所幸王建就坐在他身邊,這家夥倒是下筆如有神,寫得飛快。方木一邊搜腸刮肚地答題,一邊尋找機會偷瞄王建的試卷。

    開考不到半個小時,祝老四就舉手申請去衛生間。獲得批準後,這廝居然去了十分鍾還不迴來。監考老師不耐煩了,邊嘀咕邊走出教室。

    “這小子是不是掉廁所裏了?”

    352宿舍的男生們相互看看,樂了。

    不到一分鍾,祝老四就被押解迴來。走到方木桌前,他做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小聲說道:“媽的,未遂。”

    方木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今天還算幸運。兩個監考老師都是係裏出了名的好脾氣。盡管學生們小動作不斷,兩位好好先生始終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在王建的幫助下,方木很快答完了大半張試題。他在心裏盤算一番,及格應該沒什麽問題了,就索性放下了筆。

    距離考試結束還有20分鍾的時候,祝老四又舉手說要上廁所。監考老師撇撇嘴,揮手放行。這廝就像得了赦令似的一溜煙跑出去。幾分鍾後,祝老四麵帶微笑,欣欣然歸來,衝方木打了個v字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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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試結束後,徹底解放的男生們一路打鬧著迴宿舍。作弊得手的祝老四更是神采飛揚。方木踢了他一腳,笑著問道:“死胖子,你怎麽搞的,第一次去翻書未遂?”

    “咳,別提了。我興衝衝地跑進廁所,沒想到那個隔間裏居然有人。等啊等啊,好不容易出來了,靠,居然是輔導員。要不是監考老師來找我迴去,我還真說不清楚呢。”

    大家哄的一下笑開了,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考試完畢,歸心似箭的室友們開始忙碌起來。方木沒什麽事做,就坐在床上看大家收拾行李。每個人都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子,馬馬虎虎地往行李箱裏塞著東西。

    一方麵是因為思鄉心切;另一方麵,恐怕是因為本學期發生的數樁慘案。每個人似乎都急於逃離這個不祥的地方。

    老大收拾好行李,打聲招唿就匆匆奔向火車站。隨後,老二和老五也先後告辭。祝老四和王建去買火車票。吳涵也不在——寢室裏就剩下方木一個人。

    突然安靜下來,方木感到有點不知所措。

    這個學期到此結束,接下來的就是無所事事的寒假。然而,方木卻無論如何也感覺不到輕鬆。

    他站起身來,在寢室裏來迴踱著步子,走到鏡子前,站住了。

    裏麵是一個頭發蓬亂、麵色蒼白的人。

    你什麽時候學會深鎖眉頭了?

    你什麽時候學會握緊雙拳了?

    你的眼睛什麽時候開始放射冰冷的光芒?

    你的肩膀什麽時候開始變得負載累累?

    我叫方木,你呢?

    電話鈴響了,方木接起電話,裏麵傳來熟悉的聲音。

    “好的,媽媽,我這就迴家。”

    家永遠是最讓人放鬆的地方,家宴永遠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飯菜。

    也許是由於方木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媽媽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方木吃得很香。這段時間以來,他似乎已經失去了品辨食物的能力,上次有這麽好的胃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正吃著飯,電話響了,是祝老四打來的,問方木寢室裏煮麵的小鍋放在哪裏。方木告訴他在自己的床下,又問:“你們在幹什麽?”

    “嗬嗬,我和王建明天迴家,今晚準備涮火鍋吃。”

    “在寢室涮火鍋?小心被人舉報。”

    “沒事,樓裏隻剩我們幾個了,再說三哥今晚值班,有他罩著,沒問題。”

    電話那邊傳來王建的聲音:“方木,一起來啊?”

    方木嗬嗬地笑了:“不了,你們吃吧。注意點安全,明天一路順風。”

    “好,過年的時候給你打電話拜年。”

    吃完晚飯,媽媽在廚房洗碗,老爸在錄像機裏塞了一盤成龍的《我是誰》,熱情地招唿方木一起看。這部片子方木早就看過了,看老爸興致這麽高,就坐在沙發上陪著他。

    好像所有的男人都有點暴力情結。老爸盯著那些飛車、爆炸、槍戰鏡頭,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成龍和幾個特工在辦公室裏打成一團的時候,媽媽在廚房喊老爸幫忙灌開水。

    “小木去。”老爸眼盯著屏幕說。

    媽媽挽著袖子從廚房探出頭來:“小木好不容易迴家一趟,別折騰孩子——老東西你來。”

    老爸不滿地嘟噥一句,起身去了廚房。

    灌完開水迴來,那段打鬥場麵已經結束了。老爸連說遺憾,方木就拿起遙控器,按了倒帶鍵。

    畫麵滑稽地倒退起來,成龍戴著手銬,漂亮地從雙手間跳過。

    老爸目不轉睛地看著,不時讚歎成龍的身手矯健,卻沒有注意到方木的唿吸突然變得急促。

    老爸正看得開心,冷不防方木一把抓起遙控器,按下了倒帶鍵。

    “你幹什麽?”

    方木沒有迴答,隻是死死盯著屏幕。

    那一場戲中,成龍的雙手被手銬反剪在身後,他在連續踢倒幾個特工後,縱身從自己的雙手間跳過——雙手迴到了身前。

    畫麵倒退。成龍重複著剛才的動作,隻不過完全相反——縱身一跳後,身前的雙手被反剪在身後。

    方木反複看了幾遍,直到被大聲抗議的老爸搶走了遙控器。

    原來,自己反剪雙手並不是很難,隻要你夠矯健。

    那雙腳呢?

    怎麽又想起這些事了?不想了不想了。方木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錄像帶上。

    天台上,成龍大戰兩個打手,場麵精彩無比。

    塑料扣繩。

    隻要把尖細的一端插入另一端的小孔,稍用力拉就可以把手腳綁住。

    現場報告中提到,這是一種非常簡易卻能夠把人牢牢捆住的方法。

    捆別人容易,捆自己同樣容易。

    方木的心開始狂跳。

    不可能。絕不可能。

    我怎麽可能去懷疑他?兇手是唐德厚。沒錯,是唐德厚。

    可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真的是我曾經“看到”和“聽到”的那樣麽?

    方木坐在沙發上,記憶中的片段開始一幕幕出現在腦海中。

    他對方木說走廊裏有人一閃而過……

    他和方木蹲在樓梯上,他說聽到那個人上了六樓……

    破門而入後,他說看見有扇窗戶被拉斷了……

    一切都是他“看見”和“聽見”,而我,也以為自己同樣“看見”和“聽見”了。

    其實,當晚發生的一切,我一無所知。

    難道……

    一瞬間,方木身邊的所有事物仿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他和身下的沙發。眼前仿佛是一片蒼茫的雪白,緊接著,一個個模糊的影子在濃霧般的白色中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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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與這些命案有關,那麽,他要置唐德厚於死地的原因隻有兩個:其一,他和唐德厚是同夥。元旦頭天,唐德厚殺死了陳希,而他則躲在廁所裏偽造自己被襲擊的現場。後來,他為了滅口殺死唐德厚。問題是:他用什麽方法逼唐德厚越窗而逃?

    其二,兇手就是他一個人。他了解周軍的生活習慣,而且,佟倩在行政樓加班的事情他也知道。可是,演出那天,他在廁所被發現的時候,全身隻穿著內褲。現場沒有發現緊身衣和頭套。他把它們藏到哪裏了呢?

    “……沒有人會注意到那個地方……”祝老四得意揚揚地向方木炫耀。

    廁所的水箱。

    方木的手心開始出汗。

    這麽說,他完全可以把緊身衣和頭套藏在水箱裏,那的確是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那麽,他為什麽要殺死唐德厚,唐德厚摔死的時候為什麽會穿著那套緊身衣?

    一個又一個問號跳躍在方木的腦海裏,方木感到自己的大腦一片混亂。

    是他!他一定與這一切有關!

    不,不是他!你當時也在俱樂部裏,那個高舉斧頭的人不是他。

    老爸注意到方木的臉色,關切地問道:“怎麽了,不舒服?”

    方木衝老爸搖搖頭,勉強笑笑。

    不,我在胡思亂想。停止這些瘋狂的念頭。馬上停止!

    老爸大為緊張起來:“不舒服就趕快說,嚴重了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當我察覺到舞台上的人的真實意圖的時候,我沒有立刻采取行動。

    來不及了。陳希死了。

    今晚隻有他和老四、王建在宿舍樓裏……

    不,即使一切隻是錯覺,即使失去他的友誼,也不要“來不及”!

    方木一躍而起,手忙腳亂地翻出邢至森的名片,隨即撲到電話機前。

    “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您稍後再撥……”

    他連撥幾遍,仍然無法接通邢至森的手機。他再撥邢至森辦公室的電話,卻無人接聽。

    方木摔下話筒,焦躁不安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突然,他想到某件事,又撥打了宿舍的電話。

    話筒裏是單調的等待音,也沒有人接聽。

    他們去哪裏了?

    還是……出事了?

    要不要報警?

    方木的手已經伸向了按鍵,猶豫良久,還是放下了話筒。

    也許,隻是我的胡思亂想。

    方木迴到沙發上重新坐好,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視節目上。可是,幾分鍾過去,他的眼前仍然是一片虛空。

    腦子裏好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是他!

    不,不是他!

    牆上的時鍾忽然當當地響起來,方木仿佛受了驚嚇一般跳起來,他轉身看過去,已經夜裏10點了。

    迴過頭來,方木看見父母驚訝的目光。

    “小木,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啊?”媽媽開口問道。

    方木猶豫了一下,起身拿起外套。

    “我出去一下,很快迴來。”

    他必須要去學校看看,否則自己今晚不會平靜。

    在人影寥寥的大街上,方木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坐在後座上,他長長地唿出一口氣。

    希望,這隻是我的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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