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硯一直以為這事是經紀人弄的,後來找機會問起,經紀人抖了抖煙灰說:“我吃飽了撐的替自家藝人得罪媒體?去問問你那位任性的隊長吧。”


    也是從那以後,顏硯才終於看清了兩位隊友的不同之處,白禮生的冷是具象化的,像隔老遠就窺見一座冰山,上麵明晃晃地寫著莫挨老子,黃淨之的好卻極具迷惑性,你以為的和顏悅色,不過是開啟了被打入萬丈深淵的倒計時。


    也不知哪個倒黴蛋又得此殊榮,讓他有幸再次看到隊長蓄勢待發的一麵。


    “顏硯。”


    “嗯?”


    “陪我玩個遊戲吧。”


    李濟州將半截煙頭丟進不遠處的垃圾桶,揮揮手驅散煙霧,甚至抬起胳膊聞了聞,這一係列動作讓他看起來是那麽的小心翼翼,又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這個詞放到以前與他毫不相幹,卻能完美地詮釋李濟州此刻的心情。


    遠處折返迴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又無端心跳漏了半拍,再度閃身撤迴柱子後,反應過來自己先啞然失笑,什麽時候成了這幅慫樣子,是陸家明看了都要笑話他的程度。


    走廊裏傳來的說話聲愈加清晰,那倆人迴來了,卻並未立刻進包廂,而是在門口徘徊談天,李濟州終究忍不住,借著柱子和陰影的遮擋,探出半邊身子朝外看去。


    黃淨之正朝他這個方向側著身子,虛虛倚著欄杆背對樓梯口而站,走廊燈光潑灑,給他無可挑剔的側臉鍍上一層暗金色光澤,他笑起來的模樣真的很有感染力,眉眼彎彎又神情專注地看過來,如果離得近,能窺見那雙清澈如洗的漂亮瞳眸裏印出自己的影子,讓人很難不心神蕩漾。


    旁邊那個穿著潮牌衛衣的青年則像個多動症兒童,肢體語言異常豐富,說到興奮處手舞足蹈的,胳膊大力揮出險些打到黃淨之的臉,致使他後退著躲避,卻忘了背後就是樓梯台階,當下踩空。


    大腦根本來不及反應,身體已經先一步衝了出去,也就在李濟州箭步撲上前的同一時間,黃淨之已經飛快握住欄杆站穩了身形,並和顏硯一起扭頭看向他這個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眼神一個平靜中透出冷漠,一個驚訝裏帶著探究。


    在李濟州過往的人生經曆中,從未像現在這樣被人用如此直白的目光打量過,雖無惡意但也並不友善,更像是漫不經心而又居高臨下的俯視,如同上位者看一個有趣而又新奇的物件兒,以前都是他挑剔別人,此時此刻才切身體會到這種眼神帶來的強烈不適。


    唿出一口氣,李濟州方才驚出的一後背冷汗也漸漸涼下去,對麵兩人仍看著他不說話,不得已隻好扯出一個不算僵硬的笑,眼睛是直直看向黃淨之的:“我”


    “顏硯。”黃淨之驀地打斷,波瀾不驚地撤開視線看迴麵前的隊友,“你剛剛說什麽?”


    顏硯也跟著轉過頭:“哦,我說上迴遇見那誰……”


    “進去說吧。”黃淨之蹙起眉,曲指抵在鼻子下麵:“這裏一股煙味兒,忒難聞。”


    “有嗎?我怎麽沒聞到?”顏硯縱著鼻子四處嗅了嗅,視線從李濟州身上飄來蕩去,始終沒有停頓,仿佛當他是空氣,順帶嘖了一聲:“你還是這麽討厭別人抽煙啊……”


    “是,誰會喜歡聞二手煙呢?”


    黃淨之言罷頭也不迴地邁步往包廂走,顏硯緊隨其後,倆人誰也沒再施舍給李濟州一個多餘的眼神,如同對待無關緊要的路人,忽視他,晾著他,並用赤裸裸的傲慢和漠然狠狠地給了他一記悶棍。


    一直到包廂裏的齊臻耐心耗盡,推開門出來左右看了看,才在走廊盡頭的牆根處發現了垂著腦袋蹲在那裏抽煙的李濟州,一身高定西裝裹身,姿態卻顯得可憐又心酸,像某種收斂利爪躲進洞穴舔舐傷口的大型動物。


    齊臻走過去,一腳踹在他腿肚上,“一會兒不見,你這什麽德行?”


    李濟州撚滅煙頭,一聲不吭地拍了拍褲腿站起身,齊臻目光跟隨他的動作上移,這才注意到他原本精心打理的發型也被抓亂,發旋處翹起幾縷,靠一張過分英俊的臉撐著,平白添了幾分暌違許久的少年氣。


    他垂首斂眸盯著手裏的煙頭看了會兒,緩緩抬手按在心口處,喉結上下滾動一個來迴,嗓音有些啞,更顯得有氣無力。


    他說:“齊臻,我終於知道心痛是什麽感覺了。”


    齊臻定定看了他幾秒,反問:“什麽感覺?”


    他生來錦衣玉食,長得又好,幾乎是一路花團錦簇地長大,可就在剛剛,那一記“悶棍”卻硬生生敲掉了他的魂兒。


    “你能共情到一根煙頭嗎?就像這樣,”李濟州把手裏的煙往地上一丟,抬起腳狠狠地踩下去又碾了碾,然後看過來,咧嘴笑得勉強:“此時此刻,我就是這根煙頭。”


    第六十四章 你的對不起很值錢麽?


    方凝傍晚抵達酒店,李濟州似乎剛從外麵迴來,風塵仆仆神情疲憊,衣服還沒來得及換,她見到兒子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麽失魂落魄的?”


    李濟州單手插兜很是敷衍地笑了笑,沒接腔,母子倆穿過旋轉門步入酒店大堂,他才岔開話題問:“你秘書這迴沒跟來?”


    方凝似乎看不慣他這副頹喪模樣,故意拿話刺道:“我兒子有手有腳,還用秘書做什麽?”


    李濟州被懟得聳了下肩,是投降的意思,進電梯一路上到頂層,禮賓推著行李車跟在後麵,步入套房客廳,方凝一屁股坐進沙發,邊錘肩頸邊使喚兒子:“去給我倒杯水。”


    李濟州轉身進廚房,從冰箱裏拿了瓶斐濟水出來,擰開蓋子遞過去。


    方凝沒接:“不喝涼的。”


    李濟州從善如流地放下水又拿起邊桌上的客房座機,問:“你要喝什麽?這個點咖啡還是算了,來點熱紅酒助眠行嗎?”


    方凝挑刺上癮:“伺候人都不會,難怪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


    李濟州低垂著眼,撥號的手頓了頓,並未迴嘴。


    方凝有些訝異地揚了揚眉,端詳著他的表情,片刻後又道:“才兩天就等不及了,非要提前來,難不成這裏有你惦記的人?”


    李濟州打通客房電話,吩咐了兩句後掛斷,重新抬起頭看著他媽,神色認真道:“有。”


    方凝原本隻是詐他,聞言愣了愣,“誰?”


    李濟州丟來一句:“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方凝更加困惑:“明天不是要去黃淨之的生日酒會麽?”


    這三個字猝不及防又撞進耳朵裏,引李濟州心口一窒,聲音無端低沉幾分:“對。”他說這話時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握成拳,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不就破罐子破摔跟他媽攤牌算了。


    熟悉李濟州的人都會說他是個飛揚跋扈又放浪形骸的二世祖,但其實在方凝麵前,他一直都很孝順聽話,因為知道這些年來對方排除萬難操持這麽大的公司有多不易,所以從不會主動惹是生非去給她添堵。


    李濟州出生在方凝與丈夫李聞廷感情破裂之際,從小被丟給家裏管家傭人照顧,和親媽方凝聚少離多,這事要換了別人必定母子離心,中二期那會兒他也是恨過的,恨父母為什麽生而不養,也有過打架酗酒離家出走的人生經曆,但說破天去還是小孩兒,絞盡腦汁也隻能想出這種傷敵一千自損五百的法子來吸引父母的注意力,隻是往往收效甚微,漸漸的心也就涼了。


    再後來等叛逆期一過,不用大人開解,自己就想通了,成長路上缺失父母陪伴的孩子通常早熟,李濟州也差不多,他早熟就熟在活得明白,但又太吝嗇,從小沒真真切切地體會過什麽是愛,也就不懂怎麽表達愛,物以稀為貴,愛在他這兒是個奢侈品,所以藏著掖著視若珍寶,輕易不會拿出來示人。


    沒一會兒房門被敲響,打斷母子倆的對話,客房管家舉著托盤送來一杯熱紅酒和一壺花茶擱在茶幾上,酒香與玫瑰花的芬芳氣息彌漫開來。


    方凝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轉而看向窗外,高層視野寬廣,一整麵牆的玻璃將b市浩瀚璀璨的夜景呈於眼前,她安靜地看了一陣,收迴視線說:“我都快忘了黃淨之長什麽模樣了,哦對,上次你提到的那個明星,我後來查了查,不是什麽同名同姓,沒想到這孩子性子比你還野,居然跑去娛樂圈混了幾年,小時候倒看不出來,乖乖地跟在蔣婕身後,粉雕玉琢的一個小人兒……”


    李濟州聽得一愣:“小時候?什麽時候,你見過他?”


    方凝雙腿交疊,小臂支在膝上捏著酒杯晃了晃,語氣自然:“不止我見過,你也見過。”


    “什”


    “不過那時候你更小,才周歲,”她迴憶起往事,臉上的笑渦都是少有的溫柔:“還有張老照片呢,我也給帶來了。”說著朝丟在不遠處沙發扶手上的kelly包一努嘴,“去拿。”


    許是霍然起身衝過去翻包的陣仗太過急切,又被方凝抓住機會揶揄:“慢點,我那包很貴。”


    “弄壞了陪你一個。”話音落,照片抽出帶起一聲響,來自二十多年的一幕畫麵刷地鋪陳眼前。


    李濟州瞳孔震顫,直愣愣呆住。


    “這是……”


    “是你周歲宴那天拍的,”方凝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不疾不徐,像在講故事:“碰巧趕上蔣婕迴n市探親,請柬發出後,我原本是不抱希望的,還是同學那會兒就知道她性子冷,不善交際,沒成想,她居然很給麵子地來了,還領著三歲的兒子黃淨之。”


    又喝了口酒,她繼續說:“照片上是當時你在抓周,滿桌的物件兒,一個都不正眼瞧,偏偏對你爸湊數從花瓶裏抽出來的一支玫瑰情有獨鍾,拿在手裏看兩眼,又繼續往前爬,一直爬到長桌盡頭,黃淨之被蔣婕牽著站在那兒。你後來給那麽多男男女女送過花,有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的第一支花,早在周歲宴那天就送出去了?”


    方凝的話宛如平地一聲驚雷,打得李濟州好半天迴不過神,足足愣了有七八秒,才再度找迴組織語言的能力,什麽玩意?二十多年前?


    ……就是說早在他還是個懵懂無知情智未開的小混蛋時,就已經和黃淨之見過麵了?


    原本是經年之久又啼笑皆非的一件往事,卻讓李濟州驀地生出一股玄妙而又難以言喻的感覺,以至於方凝覺察出兒子神色有異,連叫了好幾聲才喚迴他不知飄去哪裏的魂兒。


    “都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毫不留情地潑冷水,“我也是翻照片才想起,那之後和蔣婕再沒機會來往,要不是這次有項目促成合作,恐怕她連我這個老同學都忘了。”


    “這張照片能給我嗎?”李濟州轉過身看著他媽問。


    方凝挑眉:“怎麽,覺得是黑曆史,想趁機銷毀?”


    “不。”李濟州自顧自將照片塞進西裝口袋,麵朝她稍稍欠了下身,正色:“媽,有件事是時候通知您一下,”他頓了一息,接著說:“請恕兒子不孝,您這輩子,大概率沒機會抱上孫子了。”


    翌日天公作美,是個晴好的豔陽天,高緯度的北國之秋,空氣中攪動著一股冷冽而又清新的氣息,黑色轎車在林蔭道上平緩行駛,陽光不要錢地灑下,被沿途的枝椏切碎,印在擋風玻璃上斑駁成影。


    方凝體寒怕冷,一路都撐著太陽穴闔眼假寐,又或許,是在為昨晚李濟州突如其來的出櫃宣言頭疼。


    平心而論,她對同性戀這種事的接受度並不低,甚至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特別是在從管家口中聽說了李濟州前陣子把那個叫白樺的男孩帶迴家後。


    她一直有種隱約的預感,隻是現實來得太突然。


    車子開過有專人看守的兩道崗亭,在兩岸遼闊起伏的前庭草坪中央穿行,遠遠看見偌大的露天停車場外已經琳琅滿目豪車遍地,黃家坐擁潑天富貴卻素來低調處世,如今置身這座以英畝為計的莊園,饒是見多識廣的方凝也忍不住咋舌。


    宴客的地點就在莊園內的私人會館,一幢白色外牆的古典建築,李濟州和方凝一下車就有專人禮賓迎上前接待,從正門步入,帶天花板的中庭近十米挑高,裝潢走巴洛克風的繁複華麗,巨型水晶燈倒垂照出一片金碧輝煌,滿目盡是衣香鬢影珠光寶氣,侍者們舉著托盤在人群中穿行,悠揚的管弦樂與人們的聊天聲混雜交錯漂浮空中,盡頭處的旋轉樓梯旁,一襲墨綠色改良旗袍的蔣婕挽著丈夫黃淮笙正和一對穿著考究的老夫婦攀談,旁邊站著同樣著正裝的顧西恩,卻未見這場生日宴正主的身影。


    李濟州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目光開始在人群中快速逡巡,方凝迴頭看他,“怎麽了?”


    “沒事。”


    客人來了先去麵會東道主是禮數,可今天這個日子,想借此機會攀附黃家抑或想牽線搭橋溝通生意往來的人實在太多,那對老夫婦離開後,立刻就有人擎著酒杯迎上,方凝立在不遠處,從路過侍者的托盤裏取下香檳,慢悠悠喝著,也不著急。


    不多時,蔣婕先看見了他們,也實在是李濟州太過紮眼,他著裝這塊向來不會出錯,今天選的是純黑色高定西服三件套,配湖藍色綢質暗紋領帶,半溫莎結飽滿工整,同色係的條紋口袋巾點綴,往那兒一站寬肩窄腰高大英俊,今天來赴宴的人裏不乏社會各界的富豪名流,滿場同質化的西裝革履中,自然是穿得最出挑的那個最讓人眼前一亮。


    蔣婕朝他們這邊舉了下酒杯,方凝跟李濟州上前,聽見她笑著說:“阿凝,好久不見。”轉而向黃淮笙介紹:“這位就是我那個老同學,n市方申集團的董事長,方凝。”


    黃淮笙笑了笑:“久仰。”


    方凝異常謙遜:“不敢當,這話應該我對黃董說。”


    旁邊兩位年輕人也攀上話,顧西恩嘴角噙著一抹淡笑,狀似調侃,卻綿裏藏刀:“我還以為李總今天不會來。”


    李濟州聽出他語氣裏沒來由的譏諷,也瞬間明白了緣由,反問:“為什麽這麽講?”


    當著幾位長輩的麵不能說太多,顧西恩勾唇笑得比方才燦爛:“玩笑而已,李總切勿當真。”


    李濟州揚了下手中的香檳杯,紳士又從容:“不會。”


    兩人的對話引蔣婕看了過來,柔聲細語道:“這位年輕人倒是一表人才。”


    方凝妥帖地接過話:“犬子不成器,比不上你們家那位。”


    這樣一講像是提醒了蔣婕,她扭頭看向身側的黃淮笙,秀眉微蹙:“淨之跑去哪兒了?”


    黃淮笙語氣溫和:“應該在馬場。”


    蔣婕不悅道:“賓客都在這裏,他一個人跑去馬場做什麽?”


    “不是一個人。”黃淮笙糾正:“他帶著李熵容騎馬去了。”


    “籲”馬蹄踏碎青草,被勒緊的韁繩帶起一聲嘶鳴,紅棕色鬃毛迎風飛舞,前蹄高高揚起後刹住。


    黃淨之翻身下馬,姿勢矯健利落,他身後不遠處,李熵容立在道旁鼓著掌由衷讚歎:“漂亮。”


    也不知說人還是說馬。


    黃淨之走近將馬鞭拋過去,李熵容伸手接住,聽見他問:“來一圈?”


    “不了。”李熵容笑著婉拒:“今天衣服不方便。”


    “行吧。”黃淨之並未強求,接過傭人遞來的熱毛巾擦手,剛經過一番劇烈運動的臉頰白裏透著薄紅,挺翹鼻梁上覆了一層細密汗珠,襯著那精致的五官,比以往李熵容見到的更為生動。


    毛巾遞迴給傭人,他又吹了聲口哨,那匹紅棕駿馬應喚而來,打了個響鼻,馬蹄聲噠噠,黃淨之牽起韁繩:“那就迴去吧。”


    倆人沿著馬場邊緣的林蔭道往外走,李熵容偏頭看了黃淨之一眼,問:“你又不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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