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颯颯,靈州城以的沙土地上三萬軍馬剛剛接受過檢閱,正陸續開拔,他們將直接開往前線,阻截分道南下的迴鶻各部。旌旗獵獵,黃塵遮天蔽日,有人從中看到了豪壯,有人從中看到了功業,有人從中感受到了榮譽,有人心懷壯烈,熱血沸騰。


    李茂卻看到了死亡。


    三萬健兒今日離開靈州,明日又有幾人能迴來?


    黠戛斯可汗阿熱顯然不滿足於與迴鶻訂立城下之盟,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允天狼王的血,待兵力部署完畢,他猝然發難,一舉攻破了迴鶻王城,殺闔馺可汗,屠戮王族。它一口咬斷了統治草原達百餘年的天狼王的喉嚨,利爪按著王的屍體,大快朵頤起來。


    迴鶻各部潰散,草原風雲變色。


    顫巍巍的老房子終於在腥風血雨中轟然倒塌,激蕩起衝天的塵土,翻卷著向外擴散,猛烈地撞擊著千裏之外的大唐邊境線。


    京西各鎮壓力倍增,耗盡心力籌建的防線九成五未能扛住來自草原腹心的第一次衝擊波,四處告急,烽火連天。李茂坐鎮夏州,支應四方,像一個八腳蜘蛛,精巧地擺弄著手中家夥什兒,虛虛實實,拆東補西,盡其所能維持著各地平衡。這個時候他無暇顧及其他,幽州的變亂他無暇顧及,他眷戀的女人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他無暇顧及,關東諸侯背後搞小動作他無暇顧及,李家兄弟內外唿應欲變天他無暇顧及。


    甚至田布公然抗命南下取魏州,他也無暇顧及。


    現在的重中之重是守住京西屏障,不讓京西淪落胡塵。


    “京西一帶胡化的很嚴重,關中尚可,邠寧、鄜坊的北部,夏綏、豐州、振武、靈武境內大片大片都被胡人占據,若聽憑草原各部內遷,內外胡連成一片,用不了二十年,這塊土地將不再有華夏子孫。失去了京西屏障,關中也保不住。漢唐的菁華在關中、河洛,這是我華夏族的根本,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廢天下大義。”


    “你說的天下大義,指的是什麽?”


    “國是一家一姓之國,腳下的這塊土地卻是天下人的,承自祖宗之手,是曆代祖先篳路藍縷、浴血奮戰得來的,家國興衰有數,可華夏還是華夏,華夏的人文禮儀不能廢,生息繁衍的土地不能丟,這是華夏族的根本,誰若因一己之私把根本給弄沒了,就是千古罪人,死後是要被鞭屍的。我不想死後被人鞭屍。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嗎?”


    “隻怕你全了天下大義,卻把自己的家國弄丟了,到時候死無葬身之地,比被人鞭屍更慘十倍百倍。”


    “哈哈,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為大義而委屈自己,聖人所為也,聖人是什麽,聖人在爾輩眼裏就是個傻子,家國不存,要這天下何用?家國不存,祖墳讓人刨了,要這京西土地又作甚,無非是空忙一場,為他人做嫁衣裳。”


    “聖人不傻,聖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國在天下之前,家在國之前,人在家之前,聖人不傻,傻的是你。你苦撐京西危局,別人卻忙著建國發家。到頭來,被人笑話的是你!到頭來,被人鞭屍的也是你!千百年後,你是昏懦,人家是英明!在世,你撈不到好處,死後,卻又撈不到名聲,你圖什麽?嗨,又何苦來著。”


    “你的意思,我抽身而退,將京西,乃至關中棄之不管,出兵關東,爭奪中原,到頭來仍不失一英明國主?子孫綿延,千秋萬載?你放心,我心裏有數,讓他們鬧一鬧,翻不了天。三個女人一台戲,七八個男人能湊幾台戲?他們鬧他們的,我打我的,等收拾了阿熱,收複了隴西,我再迴頭去跟他們說道說道。”


    “那時節關東諸侯林立,誰肯跟你分享天下?”


    “漢代,高祖定鼎長安,關東王國林立,不過一代人,便一統天下。不必著急,該你的還是你的,他能拿走金銀,帶走子女,還能把土地帶到日本國去?果真是去了,我也派人去把他討迴來。”


    秦墨搖了搖頭:“我說不過你,你心裏有數就好。”


    秦墨自幽州而來,為的是田布擅自出兵南下取魏州之事。幽州內訌,黃仁凡調兵北上,成德田布獨大,史憲誠假途伐虢之計很快被衛州陳家和相州孫家識破,兩家遣使見田布,希望他能重返魏州執政,他們四大家族願充當內應。


    田布慨然發兵南下,在四大家族和田詞嶺的接引下一舉攻陷魏州,又在洺州城下擊潰史憲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迴了魏博六州。


    待幽州方麵迴過神來,魏州之局已成既定,黃仁凡能做的隻能是出兵接管恆州和德州、棣二州,保障與淄青方麵的暢通。


    對田布的擅做主張,幽州方麵許多人都不滿,秦墨奉命來京西就是試探李茂對此事的態度。李茂苦撐京西危局,壓力甚大,得利最大的卻不是幽州。


    秦墨試探著勸他解去京西之責,專心為幽州謀取私利,卻被李茂以天下大義擋了迴去,秦墨料他必另有打算,也就沒有多勸他。


    “魏州這杯苦酒,人家釀好了逼我喝下去,我還能怎麽辦,隻好先幹為敬了。”


    被人逼著灌下一杯苦酒自不好受,但大局還要顧全,李茂立即上奏,請以田布為魏博節度使,以文書丞為成德節度使。增兵深州,警戒魏州方向。


    打有打的理由,不打有不打的理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秦墨也就不再多勸。他這一路上留心觀察,天下已非他避世前的天下,天下大亂,國也不國,風雲亂起,亂成一團麻。


    送行的隊伍在一口清水塘邊停下,夏州缺水,這樣一口碧波蕩漾的清水塘很少見。李茂下馬來,把秦墨又打量了一番,嘖嘖嘴:“幾時出家做的和尚,青墨願意嗎?”


    秦墨低頭看了自己身上的直裰,笑道:“掩人耳目罷了,我倒想真的出家,卻又怕辜負了一個人。”


    李茂道:“你是得好好待她,你最落魄時,她對你不離不棄,得妻如此,夫複何求。”說罷又是一歎:“可惜我辜負了一個人。”


    秦墨道:“你是太愛護她了,結果卻害了她。”


    李茂道:“不說這些了,關東諸侯見我掉進坑裏,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填土,你得辛苦一趟,鼓動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去遊說他們,讓他們先別急著填土。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何必非跟我這個坑中人過不去呢。亂是爭雄,強者為王,我李茂隻跟強者為伍。”


    秦墨道:“但有一條,漕運必須暢通。”


    李茂笑道:“那是自然,否則我便做鬼也不放過他們。”


    二人哈哈大笑,秦墨道聲告辭,招唿上小沙彌,飄然而去。


    李茂這裏剛迴城,就得到稟報說卿雨秋來了,李茂問:“她來做什麽?”蔡文才道:“是茹夫人派她來的,侍奉大帥湯水。”李茂道:“茹夫人自己為何不來,卻叫一個小丫頭來。哼,我是很喜歡這女子,但她隻有十一歲,我當作女兒待的。你安排送她迴去吧。”


    蔡文才道:“辛辛苦苦來一趟,好歹見一麵。”


    李茂道:“囉嗦。”


    蔡文才不敢再堅持,跟他一起入仕做李茂書吏的有三個人,毛大有已經病死,曾真又被定為九姓黨羽身陷囹圄。


    幽州方麵有人想借他跟曾真的關係把火往他身上引,雖被李茂喝止,卻也著實讓他驚出一身冷汗,至今猶自心寒。


    曾真跟李茂是什麽關係,她怎麽會是九姓的人,連她尚且難以幸免,自己為何就能獨善其身?今日逃過一劫,明日呢?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李茂望著蔡文才的身影,心生一種沮喪,他悄悄吐出一口濁氣,忽然恨的牙齒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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