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就入了秋,李茂已經能下地,他現在有了一個新名字叫梁振,身份是齊家老漢的外甥,在鄆州城裏得罪了人,無處容身才到此投親靠友。有村正的背書,莊裏的人也逐漸接受了他的這個身份。


    這年夏季雨水過大,秋季的莊稼鐵定減產,好在此地隸屬鄆州,淄青的首善之地,地方官府尚顧忌點影響,雖然盤剝的手段並未減輕,但到底給了老百姓一條活路,這條活路就是允許災民外出,討飯或打短工。


    齊家三代赤貧,沒資格坐吃山空,收完秋糧後,齊家老漢就和老大、老二商議去災情相對較輕的青州投親靠友,討條活路。


    現在的問題是李茂,李茂雖然已經能下地,卻還做不得活,帶上他什麽都不能做,且招人注意。而將他留下呢,自然也不妥,家中一個老妻倒也罷了,女兒齊心年方十六,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


    鄉下人見識少,難保不被這個天上掉下來的表哥勾走了心,齊心齊心,沒了心,還算是齊家人嗎?


    齊老漢也看出來了,自己的老妻早對李茂上了心,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越看越當女婿看,若不是二兒子齊皓一直在耳邊聒噪說李茂來曆不明,她老人家或者早打起了招李茂上門做女婿的念頭了。


    “我要走了。”


    李茂看出了這一家人的為難,主動提了出來。


    這話是在晚飯桌上說的,話出口後,全家人都陷入了沉默,坐在李茂對麵的齊心深深地低著頭,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


    “你身子骨還沒養好,這麽急著迴去……”


    老母親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二兒子投來的惡狠狠的目光阻止了。


    “你來俺們家這麽長時間,俺們都沒問過你,你究竟是什麽人,有家嗎?”


    “大哥,問這話就沒意思了,英雄不問出身,幾個月都沒問了,這如今都要走了,還問個啥?”


    老大惡狠狠地瞪了眼老二,兄弟倆自幼就不和睦,老二恨爹娘偏心,什麽都盡著老大,老大則恨老二對他這個兄長越來越不尊重。


    “我老家是河中府,來鄆州做買賣,做買賣難免跟人結仇,鄆帥病死,城裏發生兵亂,仇人雇兇害我,才落到這步田地。大恩不言謝,此番我若能迴到河中,必以千金酬謝。”


    “還千金相謝,你有錢,先把藥錢給了吧。”


    “老二/二哥。”


    齊皓的話引起眾怒,全家齊聲征討,老二心中不服,卻也隻能低下頭去。李茂也不說什麽,剛才的承諾若換在幾個月前自然是輕飄飄的一句話,現在呢?


    “人呐,不管在外麵混的咋樣,早晚都要葉落歸根,你要迴鄉,我不攔著你。”齊老漢目光在家人身上走了一圈,望向李茂,鼓勵道:“人這一輩子免不了起起落落,看開就好,舅舅祝你一路順風。”


    老漢端起一碗水,說的:“咱們以水代酒,祝你們大表哥一路順風。”


    這就是一碗寡淡無味的井水,李茂喝在嘴裏卻如喝了一碗滾燙的鐵汁,燒的五髒六腑一起爛了。送別的家宴其實就比平日多了幾張麵餅,另外宰了一隻雞,熬了一大鍋湯。


    老大媳婦帶著兩個孩子坐在門檻上一碗接一碗地喝著雞湯,嘴裏碎碎念叨她娘兒倆沒福氣落不到吃。老二聽了嘿嘿冷笑,老大聽了臉上繃不住,終於找了個借口,劈臉扇了他媳婦一巴掌。


    媳婦借機發飆,把淤積在心底的惡氣一股腦地潑了出來,跟丈夫當麵鑼對麵鼓的幹了起來,老二趁機興風作浪,逼著老大下狠手狠狠地抽了媳婦一頓。


    這頓送別宴就在老大媳婦殺豬般的慘叫聲中匆匆結束,打了妻子,老大頗為心疼,因此飯一結束就迴屋去哄媳婦,因為要出遠門,老二就出門和夥伴們告別。


    齊家母女在灶間洗洗涮涮時,鄰居家又傳來了哭鬧聲,整個莊子一起受災,大火一起要外出,平民百姓安土重遷,出趟門不容易。


    這年頭雖然算不上兵荒馬亂,外麵到底也不平靖,兵、匪、官、盜、土豪、劣紳、奸商,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加之疾病流行,醫療條件差,多少人出去了就迴不來,故而每次出遠門都算得上是場生離死別。


    齊家老漢早年間做過村正,雖然家族破敗了,到底威望還在,遇到鄰裏糾紛,現任村正擺布不開的還要請他出麵。


    村正來報信說隔壁打了起來,齊家老漢就和老伴一道過去勸解。老伴臨走時囑咐齊心洗刷好鍋碗後把耕牛喂一下,那可是全家的命根子,逃荒要飯也得把它保住。否則即便過了荒年,全家也沒有活路。


    齊家一家從不讓李茂做什麽,但李茂總是盡其所能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眼下他就蹲在鍘刀旁邊鍘草料,鍘刀價格不菲,全村就一架,各戶輪流著用。


    鍘草可是個技術活,李茂操刀不久,手段未免生疏,齊心就掐著腰站在旁邊指揮,她的聲音悅耳動聽,口才可是一般,思路也不夠清晰,東一榔頭西一錘,說的不清不楚,忙的李茂滿頭大汗。


    齊心就咯咯地笑了起來,罵李茂是笨蛋。


    李茂直起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望見齊心還在那笑,便不高興地說:“笑什麽笑,留神閃了舌頭,掉了牙,嫁不了人。”


    “滾。”齊心嬌嗔道,說完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未等李茂迴過神來,十六歲的少女忽然投懷入抱,哭的淚人一般。李茂捧起齊心的臉,吻了她。然後說:“快則半年,慢則一年,我一定迴來接你。”


    齊心使勁點點頭,道:“我等著。”


    二人還要多說兩句話,院門突然被人撞開了,老二齊皓風風火火奔了進來,一頭紮進柴房,摸了把鐵叉就往外跑,至始至終未對院子裏杵著的兩根木樁瞅一眼。


    院外很快就傳來了打野豬的聲音,據說有頭大野豬帶著一家三口闖到村外的田地裏啃食高粱杆子,這可是送上門的美食,打了野豬,家家都能打頓牙祭,不過野豬這畜牲兇猛的很,人少沒家夥可不成,聽說老二去打野豬,在屋裏哄媳婦的老大忍不住衝了出來,扯了把鐵鍬就跑了出去。


    他走後不久,老大媳婦也出了屋子,發髻散亂,衣衫有些不整,她尷尬地朝李茂和小姑子笑了笑,把倆孩子往屋裏一鎖,忙著出門看熱鬧去了。


    院子裏空落落的,李茂尷尬地朝齊心笑了笑,說:“都忘了大哥大嫂也在。”


    齊心攏了攏頭發,笑道:“我哥脾氣不好,我嫂嘴不好,二哥就是小心眼,其實人也不壞。”說了幾句不相幹的話後,齊心沉默了。


    此刻李茂的心裏也在天人交戰,這三個月來齊心悉心照料自己,朝夕相處,若說沒感情那是假話。齊心長相清秀,心地單純善良,十六歲的姑娘渾身洋溢著無窮的魅力,又是主動投懷送抱,要他怎麽拒絕?


    若在以前,李茂覺得自己有資格去愛她,即使給不了她名分,其他方麵也能給予足夠的補償,但是現在,自己前途未卜,禍福不知,要他如何抉擇?


    片刻猶疑後,李茂抱起了齊心,已經拿走了她的心,卻要丟下他的人嗎?


    ……


    事後,齊心一言不發地迴灶間去完成她未竟的工作,李茂則繼續去鍘草。


    村裏來了野豬,齊家鄰居兩口子立即結束內訌,夫妻倆一個找刀,一個找繩,忙活著去抓野豬,趕來勸架的七姑八婆們敘了會家常,就各迴各家。


    齊家老母親望了眼自家的院門,忽然改了主意,她沒有迴家,而是跟著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一道去村口看男子漢們打野豬去了。


    野豬橫死在鐵叉之下,三頭小豬被生擒活捉,村裏的規矩,從來都是平均分配,不管有沒有出工。


    這一分就是大半夜,當齊家老漢帶著老伴領著兒子媳婦拎著豬肉迴家時,齊心的屋裏已經熄了燈,老媽媽又望了眼李茂的房間,也沒了燈。


    她微微歎了口氣,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李茂臨走那天,齊心一直把他送到村口,人多,她不便再遠送,眼雜,她不敢逾規亂矩,隻是眼巴巴地看著李茂,李茂不敢直視她,兩個人都憋得十分辛苦。


    齊家莊近在鄆州咫尺,卻封閉如另一個世界,從這個世界出來,一些真相才漸漸露出水麵,這年第二個六月初的那晚鄆州城裏發生了一場兵變,主謀劉悟勾聯合四大家族欲殺節度使李師古,擁立劉悟為節度使。


    政變中李師古死於非命,觀察副使、度支副使李師道領軍討伐,斬殺叛將三十餘人,禍首劉悟卻在其子劉從諫等人護送下殺出重圍,逃了出去。


    據被擒者稱,遼東經略使李茂也參與了政變,而今畏罪逃亡在外。


    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個月,而今淄青大局已定,曾經的秘聞早已傳遍街頭巷尾,隻是因為齊家村消息閉塞李茂才一直未能得知。


    “真相。”李茂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狗屁的真相。”(論文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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