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古端坐在燈下,李茂侍立身邊,他的左臂有道刀傷,額頭上則纏著繃帶。


    高沐滿麵羞慚地跪在了李師古麵前。


    夏瑞和和蘭兒見狀趕緊避開。


    李師古歎了口氣,道:“他們能給你的,我照樣能給你,他們不能的,我也會給你。”


    高沐低著頭一語不發,臉色鐵青。


    李師古起身對李茂道:“去厲山鎮。”


    高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叫道:“相公若去厲山鎮,淄青必然大亂了。”


    李師古道:“淄青是朝廷的州郡,我寧可奉還朝廷,也不留給亂臣賊子。”


    高沐泣抱住李師古的腿,嚎啕大哭。


    李茂勸道:“高判官或者也有苦衷。”


    李師古立住腳,悶悶地歎了一聲,重新落座。


    李茂扶起高沐,穿黑衣的青墨遞了碗茶水給高沐。


    高沐抹了把淚,喝了口涼茶定了定神,這才說道:“記得一年前,倪忍在小鬆林刺殺相公,被茂華舍身救下,此後節帥下令在城中搜捕刺客,牽連之廣,無以複加。意外之獲,抓到了宣武鎮的盧世山,本想順藤摸瓜抓捕孫搏虎,卻沒想到撈到了一條更大的魚——楊誌廉的門客牛柏丹。我瞞著相公和他私下見了一麵。”


    一年前小鬆林李師古遇刺,事後全城大搜捕,高沐意外得知楊誌廉的門客牛柏丹就藏身在夏瑞和家中,便瞞著李師古與他會了一麵,那日李茂其實也在場,隻是二人密談時,李茂借故躲開了。


    高沐隱去了牛柏丹的藏身地和李茂在場的事實,自是不想節外生枝。


    李師古哼道:“那時楊誌廉尚在義成監軍,牛柏丹空帶一個虛名,有什麽好見的。”


    高沐泣道:“我怕呀,都虞侯嚴紈、都押衙薛英雄,哪個不是根基深厚,又深得相公器重,相公說殺就殺,毫不留情。朱八侍奉李家兩代人,也是說抓就抓,說殺就殺。身處風口浪尖,我豈能不留一點後路?”


    李茂斜了李師古一眼,後者麵色雖凝重,眼圈卻有點****,顯然是被高沐的話觸動了。


    “牛柏丹答應我隻要我跟他合作,將來即便在淄青難以立足,歸朝也不失做個郎官。”


    李茂喝道:“你好糊塗,一個郎官就把你給收買了?”


    高沐泣道:“我做到了軍府判官,官品卻隻是從六品,大丈夫在世誰不想博個封妻蔭子,光耀門楣?我是朝思暮想都想升官啊。再者,當日我神思錯亂,哪還能想那麽多?”


    李師古平靜地問道:“他要你做什麽。”


    高沐道:“當日他與我約定,隻要相公不公開反叛朝廷,便不需要我做任何事,若是公然反叛,我便是朝廷的耳目……”


    李師古起身扶起高沐,痛心地說道:“你跟隨我多年,當該知道我的忠心,天子昏聵,殺忠良而用狐狼,多行暴政,致有涇師之變,二帝四王,朝廷直轄州縣民不聊生,官貪吏暴,反觀我淄青,民生安樂,官府足用,非是我不肯歸朝,是我不敢歸朝,我怕入長安身遭不測,更不忍淄青十二州百姓受苦受難,倘若遇到明君,我豈會貪戀權位,而使國家分裂?”


    “我錯了……”高沐泣不成聲。


    “你錯在追隨我多年卻不懂我的心,竟被小人所用!”


    說到此處李師古淚光點點,悲憤異常。高沐連連叩頭認罪,更是泣不成聲。


    時當初夏,夏瑞和的寢室已經撤去地毯,光頭叩在地板上沒幾下便出了血。李茂忙將高沐扶了起來。趁他情緒失控趕忙問道:“你給節帥服用的湯藥究竟是什麽湯?”


    高沐如在大庭廣眾下被脫去了遮羞內褲,整個人已經崩潰了,他不再哭泣,隻是從容答道:“隻是一些迷。幻。藥,並不危及性命。”


    李茂無言以對,正是高沐在李師古喝的茶水裏下的這些藥,致使李師古的身體每況愈下,其直接結果就是軍政事務屢屢出現紕漏,逼的李師古不得不放權給部屬,高沐、李公度、李袞都是受益者,陰謀推進到最**時,李師古在馬球場墜地而昏迷不醒。


    高沐、李公度接引李師道入軍府主持軍務,李方連夜返迴鄆州說服李氏宗親,由李師道出麵收拾殘局,李袞則借李師古賦予的權力約束銅虎頭內部不得輕舉妄動。兵諫因此成功,李師古丟掉了淄青軍政大權。


    李師古失權後不久,李茂即被解除了西京都領兼京西監督的職務,若非李雅城、李兢陽奉陰違,林英並非李師道親信,李茂能否平安迴到淄青實在是個大問題。


    “大行皇帝寵信宦官,宦官因此得勢,宦官也並非一無是處,有些人,比如楊誌廉這樣的,還是很有才幹的。牛柏丹遊走於河朔諸藩之間,遊說、收買一些人為他所用,目的是為朝廷將來對河朔用兵打前站,不得不說,這個人還是很有遠見,有宰相之才。他哄你幫師道架空我,取代我,歸根結底是要把淄青十二州歸還朝廷。這個我不怪你們,我早說過,淄青是大唐的淄青,隻要朝政清明,我立即奉還版籍,去長安請罪。”


    李師古說到這,歎息了一聲,招手喚蘭兒去拿金瘡藥,不多久夏瑞和捧著藥罐走了進來,李師古取藥為高沐治傷,夏瑞和捧藥罐侍立一旁,蘭兒穿梭支應。


    高沐感動的淚又湧了出來。


    夏瑞和雖無名分,在李師古的心中卻很重,自李師古失權後厭於見客,唯獨肯到夏瑞和這來。且每來必要留宿。


    包紮完畢,高沐擦擦淚,說道:“高沐大錯已然鑄成,不敢奢求相公寬恕,惟願願戴罪立功,以贖前過。”


    入夜之後,淄青節度使府戒備異常森嚴,李師道從前廳下馬,指著同行的押衙王誌邦罵道:“你怎麽幹的事,遼東幕府上個梁竟然會塌,堂堂的經略使被埋於廢墟中生死不明,你要我的臉往哪擱,我這是黃泥巴掉進了褲襠裏,不是……”


    說道激動處,李師道飛腳踹向王誌邦,王誌邦就地向後一翻,誇張地慘叫了一聲,捂著肚子躺在地上直打滾。


    王誌邦是李師道的外甥,二人年紀卻相差不大,熟稔之後常在一起打打鬧鬧。王誌邦年前從長安遊學迴來,在東平縣尉任上過渡了一下便入軍府為押衙。被李師道倚為心腹親信。


    和李師道一同從遼東幕府飲宴歸來的李方見狀搖了搖頭,一個執掌淄青軍政實權的堂堂觀察副使,一個地位樞要的軍府押衙,怎能跟孩子似的打打鬧鬧,這實在不像話。


    不像話的不光是李師道和王誌邦,軍府裏的一幹書記、令史們也像被掐了頭的蒼蠅四處亂竄。


    “慌什麽,鎮定。”李方厲聲喝道,幾個令史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站著不動了。


    這日是個黃道吉日,遼東幕府正堂選擇這天上梁,淄青五大幕府、鄆州地方齊往道賀,遼東方麵別出心裁就在正堂前的工地上擺起了宴席,場麵雖說有些簡陋,但菜肴酒水卻十分豐盛,禮數也十分周到,裏裏外外操辦的很有章法。


    這日天公也作美,申酉之交飄了一場細雨,洗的天青水碧,明朗風清,賓主齊集一堂,盤膝坐於月下飲酒,美酒美食,佐以美人歌舞,實乃人生一大樂事。


    卻不想樂極生悲,剛剛架好的房梁竟會突然坍塌,更讓人痛心的是房梁倒塌時,遼東經略使李茂恰舉杯在粱下進祝酒詞。


    眾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宴會主人陷沒於卷地而起的煙塵中。


    悲劇發生後,李師道表現的比任何人都激動,他嫌遼東幕府的幕僚們手腳太慢,一聲令下,侍衛親軍一擁而上,哄進煙塵裏救人去了。


    結果卻讓所有人感到失望,遼東經略使李茂被一根倒塌的屋梁砸中了腦袋,顱骨碎裂,麵目扭曲無可辨認,眾人隻能從他身上的衣袍、飾件推斷他的身份。


    聞之李茂橫死,飲宴現場算是炸了窩,聞訊趕來的李茂家人和部曲不容分說把李茂屍體從李師道親隨手裏奪了迴去,態度十分的不友好。


    這當然可以理解,死了人了麽,應該激動點。


    雙方推搡中,李師道跌了一跤,左肘蹭掉了一塊皮,本來隻是小傷,卻被大驚小怪的王誌邦硬給帶迴了軍府療傷。


    身為軍府押衙,遇事如此慌張,難怪李師道要生氣,要打人。


    王誌邦雖然挨了打,心裏卻很痛快,房梁坍塌究竟是意外還是**,他心裏比誰都清楚,李茂被砸成了肉泥,那可是他親眼所見,不都是懷疑我不能幹事嗎,是誰替副使除去眼中釘肉中刺的,是我,王誌邦!


    李師道還在遼東幕府災難現場救人時就接到了沂州城被流民攻陷、百官遇害的消息,他當時吃了一驚,旋即就將此事拋在腦後,沂州刺史陳西城是李師古那邊的人,對自己一向不大恭順,死了也好。


    “叫王一尺。”


    李師道說完折身進了路邊的一間小院,時已近亥時,這間小院裏依舊燈火通明,書吏們來來往往,忙碌個不停。見李師道到,眾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一個個凝身不敢動。李師道隨便找了個書吏的位子坐下,捋起袖子,提起筆,開始批閱各地呈報上來的雞毛蒜皮小事。


    李師古主政時,地方遇大事須報呈鄆州裁奪,小事可以自裁,但需要將結果上報備案。李師道自詡有孔明之才,喜歡在地方報備的小事上評頭論足,地方官員投其所好,索性將大小事全部呈報鄆州裁奪。


    這種一支筆決定天下蒼生命運的感覺真的很好,但幹久了,也真的很累。(論文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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