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心思稍定,杜黃裳又勸道:“六軍將士服膺內官,全因有利可圖,而今威福出自太子,他們便是被捆了手腳的蟹,想有所作為也不能了。倒是南衙的威遠軍、金吾衛要盡快拿到手上,防止有人趁機作亂。”


    李淳道:“但不知老先生說的作亂是什麽意思?”


    杜黃裳道:“大王可知褐金吾的來曆?”


    李淳沉吟道:“昔日涇卒作亂,大行皇帝避難奉天,朝臣、禁軍潰散,隨駕的隻有數十內侍。有長安無賴綽號‘黃金眼’的,率三十小兒隨鑾護駕,生死不棄。朱逆圍迫奉天,城中糧草耗盡,內侍難為無米之炊,羞憤觸柱而亡。黃金眼聞得消息,雨夜出城,鑿冰捕魚,為大行皇帝覓得一條鮮魚,卻在迴城的路上被叛軍斬去一條臂膀。皇帝感其忠義,賜予官爵,他功成不就,飄然離去。令我天子好生思念。”


    杜黃裳道:“黃金眼本是京城有名的賭徒,手下豢養著數百義子,號稱‘四海會’,在京城橫行不軌,累被京兆府打壓。涇師之變前,京兆府請得密旨,欲會同金吾衛、威遠軍將其拿捕歸案。他藉護駕之功逃脫此劫,京兆府再也無法管束他。此後十數年,他在城中勢力日漸壯大,徒子徒孫不下數千人,一唿百應,當真是聲名赫赫。名相李泌、陸贄知其危害,累次規勸大行皇帝予以拘束,奈何皇帝仁厚,不願加罪功勳。


    “黃金眼倒也知趣,主動向京兆府投案,聲稱要剪去羽翼,迴鄉養老,不問俗事。因此又被他逃過一劫。貞元十七年,黃金眼病危,朝中有議論趁機取締四海會,當日動用了上千京兆邏卒,數百金吾、威遠卒,又從神武軍借調三千禁軍,準備畢其功於一役。


    “恰在此時,裴延齡代他向天子進了一份奏表,黃金眼在表中剖白自己的忠心,說四海會是為互助自立而設,他的徒子徒孫雖有作奸犯科之輩,卻無一個逆反之臣,他說他就是一塊贓抹布,替朝廷把髒水臭水盡皆吸附過來,汙染自己身,卻使朝廷和百姓受益,若朝廷一聲令下,四海會可立即解散,但被他吸納的烏合之眾卻從此要散布天下,汙染視聽了。


    李淳搖搖頭道:“這分明是飽含威脅之意了。”


    杜黃裳道:“但這話也不無道理,果然取締了四海會,那幾千雞鳴狗盜之徒無人約束,反倒也是個麻煩。大行皇帝斟酌再三,決心再次赦免他。但要他忠誠於朝廷,隨時聽候朝廷的調遣,為朝廷出力,做朝廷教化天下。”


    李淳點點頭道:“這是迫不得已之舉。但這褐金吾之名卻又是怎麽叫出來的?”


    杜黃裳道:“貞元十年,黃金眼病死,他的義子向忠國成為四海會的當家人,四海會在他的統領下成了不拿朝廷俸祿的差吏,著實辦了幾件好事。某年上元節,群氓毆鬥於相國寺外,金吾不能禁,向忠國率八十褐衫小兒出麵平息了混亂,天子龍顏大喜,賜號褐金吾。


    “到了貞元十三年,中原大旱,徐州漕運不通,昭武九家趁機脅迫朝廷授予其西京絹馬貿易特權。朝廷的絹馬貿易旨以利固結盟友,豈可假手商販?故而駁迴了他們的無理要求,昭武九家遂聯手哄抬糧價,以逼朝廷就範。致使鬥米千錢,惹得民怨沸騰,官府供應中斷。朝廷軟硬並用,終究奈何不了他。後來也是向忠國出麵才讓昭武九姓讓步的。”


    李淳道:“傳言華州朱家連環滅門案是向忠國指使人幹的。”


    杜黃裳拈須微笑道:“那是他們之間的私人恩怨,與朝廷無涉。”


    李淳不再追問。


    昭武九姓本是月氏人,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支庶各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稱昭武九姓。


    昭武九姓人善商賈,和中國通商很早,唐代在中國的外商,以昭武九姓人最多,其中又以康國人、石國人為主。


    大唐對外來移民一向寬厚,昭武九姓人多心齊,抱成進步,把生意做的極大,趁建中年間政局混亂趁機控製了河洛地區幾乎所有重要城鎮的米糧供應,成為朝廷的一大心腹隱患。


    名相李泌輔國時曾力推駐軍在京西營田,以減少西京官軍對漕運米糧的供應,借以打破昭武九姓對糧食的壟斷,待時機成熟,將這一威脅關中腹心地區經濟命脈的毒瘤鏟除。此事因李泌為相時日太短,上下敷衍塞責,最終功敗垂成。


    “吃了褐金吾的教訓後,昭武九姓對朝廷十分恭順,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雖然如此,但數千烏合之眾潛伏在京城終究是個禍害。尤其在這個時候。”


    昭武九姓借機發難,讓整個朝廷束手無策,卻被向忠國擺平,這豈不等於說若是向忠國向朝廷發難,朝廷也無招架之功?李淳眉頭不展,十分憂慮。


    杜黃裳道:“是啊,是啊。自前年天子病重,禁內曾有明旨,約束他們不可輕舉妄動。去年又讓向忠國把他的徒子徒孫、雞鳴狗盜之徒遣出長安,不許進城。向忠國倒也老實,竟真的約束徒子徒孫們不進城,不惹事。這一年,長安城內太太平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竟有了些上古小康時代的景象。


    “故而前些日子,京兆尹李實奏請動用四海會協助查訪謀害太子的元兇,禁內就準了。當日老臣曾要宰相代呈不予核準折,卻無人理睬。京兆尹一聲令下,數千褐金吾湧入城內,散布於各坊,他們意欲何為,卻是誰也不知道哇。”


    李淳憂心忡忡道:“這的確是個麻煩。”


    杜黃裳道:“為防他們被奸人利用,必須得盡快把威遠、金吾兩軍拿在手裏,加上京兆府的邏卒,諒他們也翻不出什麽大花來。”


    正是出於這個計較,李淳才冒險將金龍杵交給青墨,由他帶給突吐承璀,盡快拿下威遠軍的統兵權。杜黃裳反對將金龍杵交給李茂的人,在擁立太子登基一事上淄青和李淳一黨有共同的利益,可以同心協力,而今大局已定,難保李茂不趁機搞出點小動作。


    畢竟淄青和河北三鎮一樣,割據自雄,對朝廷有不臣之心。


    這恰如新婚夫婦,如膠似漆的蜜月已然結束,吵吵鬧鬧勢不可免。


    李淳沒聽杜黃裳的諫言,他到底還是選擇信任李茂,他有自己的計較。(論文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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