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二十年的冬天,奇寒無必,長安城一連降下三場大雪,街邊樹木的枝條因凍雨而成晶瑩璀璨如水晶世界,天降異象,國必有大變,中外軍民的心頭都沉甸甸地壓抑著。


    在一片愁雲慘霧中,貞元二十一年元旦的鍾聲敲響了。


    ……


    李茂站在鄭珠珠家的風雨樓上傾聽這夜半的鍾聲,心裏百味雜陳。


    ……


    新年的第三天,雲安王李結造訪鄭珠珠家,他身著短褐,做出苦力的挑夫打扮。


    李茂見麵便打趣道:“挑夫也逛平康裏,大王這是欲蓋彌彰。”


    李結顯得心事重重,沒心思跟李茂玩笑,冷硬地問道:“上次的事,你怎麽說?”


    李茂沒有直接迴應,卻問李結:“大王想怎樣,又想我怎樣?”


    李結一時卻沒了話,年前得知李茂迴城,他本欲夤夜就造訪平康裏,卻不想宮中忽然傳出旨意,要諸王閉門在家讀書,休養心性,未得允準不得擅出十六王宅。


    神策軍隨之進駐十六王宅,接替監門衛封鎖了各坊門,任誰的賬也不買。


    李結心焦如焚,卻又無可奈何。這是宮裏要出大變故的征兆。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怎麽樣了。去年八月,皇太子莫名其妙的昏迷了一晝夜,九月又連續遭人行刺。


    十月初,太子奉詔在麟德殿前宴請迴鶻使團,那日晴空萬裏,無風無雨,房頂的吻獸卻突然跌落下來摔的粉碎,距離皇太子的席案不足三丈遠。


    入冬之後,天子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偏偏在這個時候,皇太子又中風失聲,宮中禦醫說是太子係憂傷過度所致,這自然是哄人的鬼話,再憂傷也不至於中風說不出話來。


    李結懷疑父親是被奸人所害,中了毒。


    他想進宮麵見父親,卻被一次次拒絕,拒絕的理由很牽強,說皇太子憂傷過度,需要靜養,不宜見人。不僅如此,隔三差五的禁中就有明旨出來,要諸王在家好生讀書,勿得隨意走動。


    限製諸王隨意外出,這正是宮裏要出事的征兆啊。


    轉眼就是元旦,朝廷自有朝廷的體製,皇家自有皇家的規矩。元旦大典後,諸王要入宮覲見天子,這是老祖宗立下的規矩,誰也抗阻不得。


    李結萬萬沒有想到,便是這樣的大典,自己的父親也沒有露麵,那一刻他隻覺得天崩地陷,乾坤倒轉。他第一次怨恨起了自己的祖父,他更不能明白自己的祖父為何如此輕視自己的親生兒子!


    皇太子備列東宮二十餘年,仁德之名布於天下,受天下臣民的愛戴,會是不肖子嗎?


    不能理解的事情還有很多,太子病重,自己的親生兒子不準入宮探視,堂弟李誼卻可以隨時出入少陽院。


    預感到大事將變的李結終於下定決心,要奮起為父親爭一爭。


    為此他不惜紆尊降貴,邀神策卑將登堂入室,賄以重金,求得一次方便。又放下皇孫的尊榮,扮成運輸溺桶的賤人,混出十六王宅去見李茂。


    這些年他遊曆天下,結識的俊彥名士、英雄豪傑數以百計,忠誠於他,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也不在少數,但眼下能幫上他的隻有李茂一人。


    至於要李茂怎麽幫他,李結實際上也沒有個頭緒。


    一陣沉默後,李結歎道:“前番得知你和李淆因賭債毆鬥,我聽了實在不解。茂華兄怎麽會如此孟浪,為了幾個錢竟把自己的官都弄丟了。這個節骨眼上鬧出這等事來,讓世人怎麽看你?”


    李茂愣怔了一下,才醒悟過來,李結說的是年前自己被罷官一事。


    心裏卻好笑,李結費盡心機來見自己,明明是為了一件火燒眉毛的事,卻繞了這麽大的一個圈子,與之相比,李淳直擊要害,倒顯得更有帝王氣概。


    皇太子李誦中毒失聲,身體殘弱,在位必不長久,他若賓天,誰是帝王的人選,這才是李茂需要關心的。


    就感情來說,他更傾向於李結,但理智告訴他,或許李淳才是更好的選擇。


    被罷官的細節他不想跟李結多做解釋,就撒了個謊說:“我想過了,若去遼東,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去多有不變,不如鬧他一場,以戴罪之身,或庶民的身份前往,更有便利。”


    李結道:“話雖如此,對茂華兄卻是十分不公平。功名利祿,棄置容易,得來就難了。”


    李茂道:“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節,但能光複遼東故地,我個人的安危榮辱又算的了什麽。”李結動情地說道:“李茂華忠貞體國,不記榮辱,大丈夫也!他日不論成敗,不論榮辱,李結都認下你這個好兄弟。”


    李茂嗬嗬一笑,望著李結,不說話。


    李結尷尬地笑了笑,這才說道:“你定是要笑我不爽快了,委實這件事……太難啟口。”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道:“你若不幫忙,天下便要大亂了。”


    繞了半天,終於到了正題。


    正經話沒說出來,李結的眼圈卻紅了。


    李茂故作鎮定道:“大王有話慢慢說,但有效勞之處,茂絕不推辭。”


    李結擦擦眼淚道:“昨日天子數度昏迷,今晨又昏倒於中和殿,諸禦醫束手無策,大行之日不遠矣。”


    天子身染重疾,京城早有傳言,卻一直沒個確切的說法,而今從李結口中說出,李茂不免吃驚,一個六旬老人在這異常寒冷的冬天,連連昏迷,這絕對不是什麽好兆頭。


    天子是天,天子駕崩那就是天崩地裂,容不得他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李茂言道:“此乃皇家家事,外臣豈敢置喙?大王要臣下幫什麽忙,又怎麽幫?”


    李結道:“父王備列東宮二十餘年,去歲遭歹人陷害,身染奇毒而致失聲,朝中有人再興廢立之議,欲借機發難,廢黜太子。幸得天子聖明,才未讓小人得逞。而今天子病危,中外隔絕,怕隻怕有人趁機發難,再謀廢立。倘或奸計得逞,豈是一門的榮辱,整個大唐也將萬劫不複了。茂華兄,而今能救太子和大唐天下的隻有你了。”


    李茂字斟句酌道:“太子是仁德太子,受天下臣工愛戴,便是有宵小之輩意圖不軌,我想也是不可能得逞的,大王勿要驚擾。值此危難時刻,小臣以為大王一動不如一靜,免得給有心之人以口舌。”


    李結目瞪口呆,絕望地搖著頭,叫道:“我當李茂華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事到臨頭,也隻會明哲保身,這樣的話你怎麽能說的出來?你……”


    一支血箭從李結口中****而出,他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李茂趕緊將他扶起,李結抓著李茂的手不放,眼含著熱淚,哀求道:“大唐的興衰就在你的手上,茂華兄,要以天下蒼生為念啊。”


    李茂喚入青墨和摩岢神通扶李結去休息。


    少時,青墨迴報李結已走,李茂歎了一聲。青墨道:“不知他出了什麽條件?”


    李茂歎道:“他用一頂大帽子扣住我,卻什麽好處都不給。”摩岢神通道:“他雙手空空,能給什麽?”


    青墨白了摩岢神通一眼,道:“你懂什麽,正是什麽都沒有才要舍得給,連句大話都沒膽量說,這樣的人還能結交嗎?”


    李茂又歎了一聲。


    太子備列東宮二十餘年,仁德之名廣布天下,天下臣民早已視他為皇儲的不二人選,天子在這個時候生出廢立之心,究竟是出於本意,還是被他人蠱惑,抑或是被人要挾所致?


    禁宮深似海,外人難測其中隱秘。


    李結說的也對,若太子不幸被廢黜,非但他這一脈子孫將來沒有好下場,更是要動搖國本。


    皇家內部如何腥風血雨,暫且可以擱置一邊不論,但遺禍所及,必然震動天下,大唐積弊已深,再不思振興,大勢去矣。


    李茂迴想那日在少陽院覲見太子李誦時的點點滴滴,心裏想,若非被奸人算計而染重疾在身,李誦或者會是位好皇帝。


    他所掌握的情報顯示,李誦諸子中已經形成了一個小團體,這個小團體眼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確保太子能在李適死後順利登基,這個小團體的核心人物就是廣陵王李淳。


    李茂進京後曾聽到一個傳說,說當年李適抱幼孫在懷,問他你是誰家孩子,因何在此。李淳迴答說我是第三天子,祖父因此奇之。


    “若太子能順利登基,李淳身為嫡長子,被立為太子的幾率最大。”


    李茂在心裏把李淳和李結兩個人做了一個對比,李淳深得祖父李適、父親李誦的喜愛,自稱“第三天子”非但沒有觸怒老皇帝,反而得到祖父的嘉獎。


    太子遭遇危機,李淳全力以赴予以營救,他目標明確,行動有力,所掌握的小圈子也是人才濟濟。反觀李結有什麽呢,他交友雖廣,但所交多泛泛,又散布四海,於大局並無多少助益。李淳承諾自己的利益實際而且實惠,李結卻隻會用一頂大帽子來套自己。


    若無實利,公義又值幾個錢?


    若無實力,再多的承諾也不能兌現。


    這麽一比對,李茂就什麽都清楚了,義利之間他把利益放在前麵,李淳和李結之間,他選擇能給他帶來實實在在利益的那個人。(論文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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