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由宰輔、樞密使組成的政事堂是妨礙趙禎下達聖旨的第一道障礙,那麽行使中書舍人職能的“知製誥”便是第二道——後者是有實權的差遣,而前者僅是徒有虛名的供奉官。


    如今政事堂的諸位宰輔已默認召範仲淹迴京,此時隻需寫一道手詔,命負責知製誥的官員擬寫聖旨即可,但趙禎在權衡一番後,還是決定將人召來,當麵吩咐。


    畢竟負責知製誥的官員中有一位不可忽視的人物,那便是已故宰相呂夷簡的長子,呂公綽。


    呂夷簡在朝為相二十一年,人脈遍布天下各地,再加上子女、親朋、門生故吏眾多,雖說已故數年,但“呂氏”在朝野依舊有著不可小覷的影響力,僅稍遜於如今風頭正盛的“二宋”,即宋庠、宋祁兄弟。


    趙禎倒不是擔心呂公綽當麵違抗他,他是擔心“呂氏”與“二宋”串聯,畢竟事關範仲淹,慶曆新政一事後,朝中但凡是士族出身的,那可沒幾個還能說範仲淹的好話。


    不多時,負責知製誥呂公綽、趙概、楊偉、胡宿四位學士便被請到了殿內。


    在得知官家召見他們的目的後,四人大感驚異。


    這四位知製誥的政見也不統一,其中品行最為人稱頌的趙概暗暗驚喜於範仲淹即將被召迴,楊偉、胡宿二人對此不做任何表態,剩下的呂公綽,他實際上是持隱晦反對態度的。


    畢竟其呂氏一門亦世代為官,稱其士族、世家毫不為過,範仲淹當年提出的新政亦損害他們呂氏一族的利益,更別說呂公綽本人就以蔭補入仕的,這就注定他不會支持範仲淹的政見。


    之所以沒有公然反對,也許是其父呂夷簡在臨終前曾叮囑過——反正當時有夏竦、賈昌朝、章得象、宋庠這批人激烈反對新政,他呂氏確實沒必要出頭。


    可今日在殿中,眼看著宋庠對召迴範仲淹一言不發,再一看官家,不知為何今日的威勢遠勝以往,呂公綽也不敢當麵駁斥,隨著他與趙概、楊偉、胡宿紛紛拱手遵命,召範仲淹迴京一事徹底塵埃落定。


    一盞茶的工夫後,呂公綽四人率先拜辭,前去草擬聖旨,隨即陳執中、文彥博、龐籍、宋庠、高若訥、葉清臣、梅摯幾人亦相繼拜別官家,三三兩兩地走出了垂拱殿。


    首先是陳執中,可憐的老宰相甚至都無顏與諸同僚告別,掩麵而走,匆匆離去。


    隨後是宋庠與高若訥。


    相較高若訥難看的表情,宋庠還保留有幾分氣度,離去前若無其事地與幾位同僚告別。


    看著那三人逐漸走遠的背影,龐籍表情微妙地感慨道:“可歎陳老相公晚節不保啊。”


    他瞥了一眼身邊不遠處的葉清臣,就見後者拱手對他與文彥博道:“兩位,先走一步了。”


    說罷,他便帶著梅摯離開了。


    等他與梅摯走遠,龐籍低聲笑道:“咱們的這位葉計相還是狡猾啊。”


    文彥博笑而不語。


    既交好於範仲淹又不得罪宋庠,他也覺得葉清臣確實是有能耐的,比某個戀棧不去的老家夥要有能力地多。


    沒錯,說的就是陳執中。


    說起來,無論文彥博還是其他有資格出任宰輔的官員,他們本身對陳執中並沒有太大成見,可偏偏這個老家夥戀棧不去,那麽自然而然就有了牢騷——你這老家夥不退,後來的人怎麽上位?


    這不,龐籍略帶調侃地向文彥博道賀道:“提前為文相公賀?”


    文彥博微微一笑。


    目前在朝中擔任相位的僅有兩人,即陳執中與他。


    今日陳執中在官家麵前出了大醜,想來官家對其也有不滿,倘若官家將其罷免,或許他就有機會升任首相。


    當然,其他人也有機會,比如權知開封府的錢明逸,比如宋庠,再比如身邊的龐籍,但按照舊例,應該是他升遷首相的可能性更大,宋庠或龐籍最多補他如今的“末相”位置。


    當然這事也有意外,其中最大的意外,無疑就是將被召迴京中的範仲淹……


    想到這裏,文彥博搖頭道:“未必值得賀喜。”


    龐籍會意道:“文相公是指範相公麽?”


    他看了一眼宋庠離去的背影,搖頭道:“我看宋相公不會就此幹休。”


    “嗬。”文彥博笑而不語。


    範仲淹與宋庠昔日便矛盾重重,更別說慶曆年的新政還是夏竦、宋庠那批人攪黃的,雙方哪怕說是不共戴天也不為過,如今官家有意召迴範仲淹,他也不信宋庠會就此收手。


    “靜觀其變即可,反正與我等無關。”


    “文相公所言極是。”


    正如文彥博與龐籍所認為的,此時的宋庠的心情確實非常糟糕。


    他原以為當年的“朋黨論”已令官家對範仲淹一眾心生懷疑,誰能想到,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小子,又不知怎麽取得了官家的信任,使官家改變主意欲召迴範仲淹。


    思忖片刻,他沉思道:“今晚我於府上設宴,介時我等從長計議。”


    高若訥點點頭,不複言語。


    與此同時在垂拱殿內,趙禎正滿心暢快地在誇獎趙暘:“……原以為你要壞事,不曾想還有這峰迴路轉。”


    說真的,那時趙暘一句“官家早已做出決斷,不過是告知諸位”,非但令當時在場的宰輔通通變色,趙禎也是氣得心中暗罵:你如此不給諸人顏麵,這些人發作起來,還不是朕受罪?!


    可誰能想到呢,這事還真被趙暘給兜迴來了,甚至於還震住了宋庠等人。


    雖說有狐假虎威的意思,但不能否認,能做到這一點令諸卿啞口無言也不簡單。


    “官家過獎了。”


    趙暘麵露謙虛,拱手道謝,但雙目卻有意無意飄向趙禎:“僅是口頭上的嘉獎,沒什麽實際獎勵麽?”


    趙禎微微一愣,倒也沒在意,笑著順口道:“你想要什麽賞賜?”


    令他意外的是,趙暘忽然端正神色道:“官家若有賞賜,便封我一個官職吧,我想做點事。”


    聽到這話,殿內眾人麵色各異。


    不同於王守規以及一幹宦官暗暗咋舌於趙暘仗著官家寵信居然敢這麽討官,趙禎的心情更為感慨。


    作為唯一知道趙暘來曆的人,趙禎當然明白趙暘所謂的“想做點事”,指的是想為“祖宗國朝”做點事,助他大宋能消除積弊、增強國力,不複“靖康之恥”。


    這個相助,與其說是效忠,更不如說是單純地提供幫助,就好比他趙禎若有幸能去往太宗創業的時期,他同樣會不求迴報地提供助力。


    這份赤子之心,令趙禎頗感唏噓。


    他正色看向趙暘,語氣異常溫和地問道:“那你……想做什麽?”


    趙暘想了想道:“目前我有兩個想法,一個是去工部當差……我也不求尚書、侍郎的職位,隨便給我一個郎中就成了。”


    “……”


    趙禎表情微妙,他一聽就知道這小子不是很了解他大宋的官製。


    畢竟他大宋的尚書、侍郎、郎中,那僅是有名無實的寄祿官,主要用於按官階發放俸祿以及津貼。


    相較之下,他對趙暘一頭就選定工部感到意外。


    麵對他的詢問,趙暘解釋道:“據我所知,技術這塊歸工部管對吧?我去工部,自然是為了能提升大宋的技術。”


    技術?


    趙禎頓時心動,當即允諾:“可以。”


    若非此刻人多嘴雜,他忍不住就要問問這小子,畢竟那可是相隔千年的技術。


    倒推一千年,先秦的技術是什麽水平?


    “其一,我想執掌一支軍隊,都說大宋軍隊積弱,不堪征戰,我想試著鍛煉一支軍隊,若有成效的話,以後大宋各軍或可以此軍作為榜樣。”


    “……”


    王守規目瞪口呆,偷偷看向趙禎,卻見趙禎僅是一臉驚訝:“你?練兵?你還懂這個?”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趙暘迴道:“我雖然沒掌過軍、沒練過兵,但大致也知道……最不濟做個趙括,我想也應該能起到一些作用。”


    “趙括?”趙禎饒有興致之餘,又有些將信將疑,琢磨了片刻後道:“說說你的治軍之法。”


    您還真打算答應啊?


    王守規難以置信地瞥了一眼趙禎,隨即轉頭看向趙暘,看後者侃侃而談:“掌軍治軍,首重便是誠信。誠,便真誠,善待士卒,足餉足恤,能與士卒共情,不說學吳起‘吮卒病疽’,最起碼也要將士卒視為手足;信,即公信,言出必踐、賞罰分明,公平公正。能做到這兩點,便有了令士卒信服的基礎。”


    “倒是有幾分像趙括了。”


    趙禎笑著表示讚許,但隨即又搖了搖頭:“但僅憑這些,可不足以治理好一支軍隊啊。”


    “還要治軍嚴明、令行禁止嘛,官家,就讓我試試唄,如果我不能勝任,您再把我革職。”


    “……”


    麵對趙暘的懇請,趙禎感覺有些頭疼。


    在思忖一番後,他點頭道:“既然你如此有自信,朕就封你一個……指揮使。”


    “能掌多少兵?”趙暘強忍興奮道。


    見這小子居然連指揮使掌多少兵都不知,趙禎著實有點後悔答應,無奈道:“掌領五都,一都百卒。”


    “才五百卒啊。……行吧。”趙暘雖然有些失望,但倒也有自知之明,沒有再提非分的要求。


    可即便如此,在旁的王守規也已經看傻了。


    掌領五百卒的指揮使之職,官家竟然當真就這麽答應了?


    趙禎自然也注意到了王守規不禁流露於臉上的震驚,但毫無表示。


    不可否認,他確實為此開了一個先例,日後不知朝中有多少官員會提出異議。


    但在他看來,相較勾起這小子的積極性,區區五百兵的軍權又算得了什麽?


    之所以隻給五百人,隻是怕這小子不能服眾,最後鬧出笑話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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