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著高衡,包括範玉和鄭森的臉上都出現了猶豫的神情,高衡斬釘截鐵道:“本將再說一遍,丟棄全部火炮,火炮沒了還能再造,人沒了可就真沒了,人命關天,你們是兵,難道眼睜睜看著老百姓被屠戮嗎?”


    高衡的聲音振聾發聵,鄭森第一個反應過來,作為年輕將領,家國情懷他還是有的,他立刻吼道:“我同意,立刻將火炮全部丟棄,所有人登船!”


    清軍就在不遠處集結,時間異常緊迫,高衡知道,建虜的散兵遊勇吃了虧,大部隊一旦集合,肯定會再次發動進攻,所以他們必須要加快速度,不能等到敵人衝上來。


    數艘鳥船紛紛停靠在碼頭上,船上放下了攬橋,高衡立刻命令騎兵指揮所有人登船,全體步兵堅守陣地,堅決阻擋敵人的攻勢。


    老弱婦孺先上去,然後再輪到青壯,騎兵們立刻分作數隊,將慌亂的難民給分割開來,高衡的要求隻有一個,那就是難民的所有物資必須全部丟棄,什麽也不準帶上船,盡可能減輕重量。


    撲通!撲通!船上的士兵們眼含熱淚,將一門門火炮推入江中,這些火炮分量大,長江水文條件複雜,除非是清軍擁有係統性的水師,否則光是依靠民船,基本上很難將這些火炮打撈上來,而且經過江水的腐蝕,火炮即便是日後撈上來,估計也廢了,所以高衡倒是不擔心這些火炮會被清兵二次利用。


    但是對士兵們來說,特別是興華軍的士兵們來說,這些可都是寶貝,雖然它是不會說話的器物,但不管怎麽說,也是跟著他們南征北戰的老夥計,興華軍起家的條件非常困難,人人都有節約的意識,誰不知道這些火炮用了製造局大量的心血,還耗費了大筆金錢,如今就這麽白白浪費了,任誰的心裏都不好受。


    一個興華軍士兵最後撫摸了一次重炮的炮身,喃喃道:“老夥計,再見了!”隨即發了狠心,跟身邊的士兵一起將火炮給推下了船,發出一聲巨響,大量的水花濺起,眼看著火炮漸漸沉入江中,士兵們這才收迴了目光。


    高衡當然理解手下將士們的心情,但是事急從權,人命肯定比武器裝備還要重要。後世世界聞名的敦刻爾克大撤退,正是這種思維的典範,雖然數十萬大軍的裝備和武器全部丟失,但是數十萬士兵安全地迴來了,為日後盟軍反攻打下了堅實基礎,若是幾十萬軍人都沒了,日後又從哪裏征召這麽多有經驗的老兵?


    民眾不斷上傳,雖然有的人很不舍得自己的行李,但是看到明軍士兵為了救他們連火炮和彈藥都不要了,他們也不好意思再多做保留。騎兵也在不斷宣講,扔下所有東西,日後這些東西還能再賺迴來,生命若是沒了,就什麽也沒有了。


    清軍終於是反應了過來,原來這些明軍要掩護百姓逃跑,還沒等集結完畢,就又有上千清軍騎兵唿嘯著殺了上來,高衡立刻喊道:“頂住!爭取半個時辰的時間,我們就能撤出!”


    百姓們加快了腳步,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些明軍為了讓他們安全上船,是在用性命給他們爭取時間。人群中有不少人淚流滿麵,有老者豎起大拇指道:“好漢啊,這些可都是真正的好漢啊!”


    有女人哭泣道:“這些軍爺都是為了咱們啊,恩人,都是咱們的恩人。”有的漢子道:“朝廷的軍隊竟然這麽有血性,跟以前見到的明軍完全不一樣啊。”人們一邊移動,一邊七嘴八舌說著什麽。


    前麵的火銃兵一輪一輪施放火銃,他們的彈藥已經所剩無幾,但是為了爭取這半個時辰的時間,他們依然堅定開火,直至彈藥用盡。陣地前方鋪滿了屍體,明軍士兵發了瘋一般拚命抵抗,清軍即便是衝到陣前,也被福建水師的長槍兵給頂了迴去,清軍從未見過打瘋了的明軍是什麽樣子,他們不明白,以往遇到的明軍大部分都是廢物,也就是邊關有些精銳。


    這些明軍不殺良冒功就已經算是很良心了,怎麽眼前這支部隊像是吃錯了藥似的,為了這群老百姓跟他們玩命。


    “將軍!敵軍第十一次衝鋒!我們的彈藥打光了!”一名排長氣喘籲籲來到高衡身邊大聲稟報道。高衡正在疏散人群,聽到這個小心,心中一驚,隨即唿出一口氣,提起大槍,吼道:“全軍上刺刀,肉搏拚刺刀!”


    “是!將軍有令,全軍拚刺刀!”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矜。一唿同袍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齊從軍!淨胡塵,誓掃敵寇不顧身!”


    嘹亮的戰歌在陣地上響起,福建水師的官兵驚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視死如歸的軍隊,他們被興華軍這種大無畏的勇氣所感染,他們感到胸中的熱血在翻騰。


    是啊,曾幾何時,當兵不過是為了找個活路,為了養家糊口,當兵不過是為了給鄭芝龍盡忠,因為是他養活了自己,當兵不過是為了拿起武器,穿上這身衣服,在亂世中自保。可是現在,他們好像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情緒。


    興華軍的士兵當兵是為了什麽?雖然他們的歌詞很有文化,福建水師的大老粗們不一定全部能聽懂,但是不管怎樣,這歌聲中所包含的意義他們明白了,這是救世救民的大無畏的情懷,是一種行武之人的責任,是一種榮譽,是一種信念。他們終於明白為什麽興華軍士兵不論遭受多大的損失,都能死戰不退,都能團結一致了,因為,這支軍隊有靈魂。


    在場的興華軍隻是冰山一角,就連鄭森都忍不住想到,那麽在安南的興華軍主力是什麽樣子?是不是每個士兵都跟眼前見到的士兵一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太恐怖了,高衡用了什麽方法,能訓練出這樣一支有著鋼鐵般意誌的軍隊。


    兵器的交擊聲,人死之前的慘叫聲,雙方士兵的咒罵聲在戰場上不斷響起,清軍膽寒了,他們發現不論對方還剩下多少人,好像都敢發動反衝擊,即便是步兵麵對騎兵,他們也沒有絲毫的膽怯和退縮。


    而這片碼頭陣地,早就千瘡百孔,騎兵雖然對陣步兵有優勢,可是在這狹小的地方,清軍騎兵根本就施展不開,衝上去之後的結果還是跟他們的步兵一對一對戰,甚至可以說騎兵在狹小空間中作戰還沒有步兵靈活。


    “撤!快撤!”不知道是誰發了一聲喊,滿蒙騎兵的進攻崩塌了,他們知道,光是依靠自己這千把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突破對方的防線,他們膽寒了,揚州城已經攻破,他們是來攔截出城的百姓和潰兵的,說白了也就是來搶劫撈好處的,犯不著在碼頭跟這些瘋子拚命。


    最重要的是,連韓岱帶領精銳部隊都沒有搞定的事情,難道指望他們這一千多號人就能搞定了?這不是天方夜譚是什麽。所以不等領頭的將領下令,已經有意誌不堅定的蒙古騎兵開始逃跑,這一發不可收拾,帶動了所有人後退。滿蒙聯軍丟下了數百具屍體,狼狽逃跑。


    興華軍士兵和福建水師的官兵們精疲力竭,他們連日作戰,早就已經體力透支了,方才也是鼓起最後的勇氣跟敵軍拚死一戰,清軍退去,他們的精氣神立刻泄去了,眾人紛紛倒地不起,大口喘氣。


    高衡也是癱坐在地,手中的大槍槍頭已經崩壞,這麽多天的高強度作戰,他手中的長槍早就已經不行了,別說是他,就連黑雄馬也是吐著舌頭,不住打著響鼻,看來,就算是寶馬,在這種強度的作戰狀態下,也支撐不了多久。


    馮錫範小跑著來到陣地上,看到躺了一地的官兵,嚇了一跳,以為他們都戰死了,正吃驚的時候,才發現,躺在地上的人眼珠子還在轉動,嘴裏還在喘氣,原來隻是累倒了。就連鄭森也依靠在戰壕的一個角落,拿著一個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水壺,拚命喝水。


    馮錫範大喊道:“少帥!百姓們登船差不多了,我們可以撤了。”


    眾人一聽這個好消息,立刻翻身坐起,互相攙扶著起身,一瘸一拐朝著船隻移動。當最後一個士兵登上戰船的時候,高衡一聲令下道:“啟航!立刻脫離。”


    他看著船上的男女老少,這三四千條人命是他在揚州一戰中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曆史上的揚州屠城不知道能不能避免,他隻是個小小的蝴蝶,雖然煽動了一下翅膀,但也隻是給清軍造成了比曆史上稍微嚴重一些的損失而已,大方向並沒有改變,揚州城依然陷落,民眾依然大量死傷,但是不管怎麽說,有三四千人活著出來了,這個結果對於日夜奮戰的兩軍官兵來說,總歸是好的。


    揚州城裏燃起了衝天的火光,嘈雜的聲音一直傳到了江麵上,那是民眾在唿救,那是奮戰的明軍在咆哮,那是建虜在咒罵,總之,今日之後的揚州,一定是人間煉獄。


    碼頭的戰事告一段落,城內的戰鬥也基本上進入了尾聲,史可法的督標營就算是作戰意誌再堅定,他們的人數和武器裝備畢竟是占了劣勢,隨著清軍攻勢的不斷加強,大量的滿蒙聯軍和漢兵湧入了督師衙門附近的各個街道。


    督標營死傷大半,所有的防禦點基本上全部宣告失守,史可法和史德威一起帶著上百親衛奮戰到了最後一刻,他們邊戰邊退,一直撤到了督師衙門的廣場上。


    說是廣場,其實也就是督師衙門外麵的一小片空地,此刻史德威已經渾身是傷,失血過多讓他的臉色蒼白,手上的兵器都有些拿捏不住,剩下的士兵們也是人人帶傷,算上史可法本人在內,估計還有七八十人,他們背靠背結成了一個小方陣,將史可法圍在中間。


    遠程武器已經喪失殆盡,此刻眾人手中不過是腰刀、長槍、盾牌而已,上千清軍圍攏過來,火銃弓箭紛紛指著他們,隻要有將官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在場的明軍一個都活不了。


    清軍人群分開了一條道路,早已有人將消息稟報給了多鐸,多鐸親自帶著巴牙喇衛隊前來,要會一會史可法。


    噠噠噠,清脆的馬蹄聲響起,戰場上極為安靜,所以這馬蹄聲聽起來有些突兀。一員大將分開了人群,身後的親王大纛非常顯眼,這是多爾袞兩兄弟最明顯的標識,史可法意識到,是多鐸來了。


    兩軍相隔隻有二十步,多鐸知道,他們已經沒有遠程武器,所以傷不到自己。他放心大膽策馬來到這個位置,用漢語道:“史大人,在下就是多鐸,如今閣下已經彈盡糧絕,被大清天兵團團包圍,中原有句古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在下以為,閣下現在投降,不失為上策!”


    “呸!山野蠻人還敢自稱天兵,簡直是狂犬一條,你祖上努爾哈赤不過是李成梁手下一個奴隸,你愛新覺羅一門都是大明臣子,起兵反叛是不忠,入關劫掠大肆殺戮是不義,如此不忠不義,你有何臉麵在明軍麵前狺狺狂吠?”史可法推開史德威,站到前麵怒斥多鐸道。


    多鐸的臉色由白到紅,又由紅到白,從皇太極開始,清廷高層最煩的就是敵人在陣前提起他們的發家史,站在當時的角度,他們就是叛軍不錯,可是史可法這麽說出來,等於給了多鐸一個大耳光,多鐸恨不得活剮了史可法,但是他明白,此人重要,活的肯定比死了的有用。所以他決定不跟史可法計較,繼續勸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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