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近日的衝突裏,人數最多亦最混亂的一次。


    巴羅這邊全然采取“敵不動、我不動”之法,以“守”為大事。


    大小漢子們從西漠到江南,從江南來到南洋,全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主兒,盡管海麵被火光染橘,叫囂聲不絕於耳,對這個極不平靜的大島月夜,倒也無半點驚懼,非但無驚懼,真要說來還有那麽一些興奮之情。


    當真太平日子過太久,需要一點刺激事兒來調劑調劑。


    結果,西漠漢子這邊嚴陣以待,卻也持續太平無事,從頭至尾隻需留心自家十來艘的泊船別被“火燒連環船”。


    幾個時辰過去,緊張氛圍稍退,兄弟和底下船工們正分批輪番歇息,巴羅立在碼頭岸上,凝注著遠遠另一端起火燃燒的幾棟倉庫。適才火舌飛竄、烈焰衝天,現下能燒的八成都燒盡了,火光已小,但濃煙仍盛。


    “巴羅大爺,大夥兒快把幾大鍋的飯菜搶光了,您再不進去搶食,連渣都沒啦!唔……不過話說迴來,您要迴到東大宅,肯定也餓不著肚皮,盡管灶房的火都熄了,丹華怎麽都會變出東西喂飽您啊!”


    姑娘閨名一入耳,他左胸跳動猛地雄盛起來。


    丹華、丹華、丹華……丹華、丹華、丹華……


    甩甩頭,他按捺著,側目瞥了眼來到身畔的安塔,後者也學他兩臂盤在胸前。


    他想起這小子今早所說的話——


    ……就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感受得到的玩意兒!


    丹華她待您就是不同,您待她,那也是不一樣的……


    ……便算我胡說吧……往後男婚女嫁八竿子打不著,那我就來占這個缺,算便宜我啦,哈哈……


    “巴、巴、巴羅大爺……您……幹麽這麽瞧我?”又想扣他前襟啊?那雙眼生得再漂亮,眼底迸出的光可不太美呀!這位大爺也太喜怒無常了吧?


    安塔往後退步再退步。


    嗚,不夠遠,退退退,再退個幾步安全些!


    巴羅垂下盤胸的雙臂,沉沉的目光不變,隨著少年移動而移動。


    他舉步跨近,意圖不明,安塔驚得兩手亂揮,瞪大眼,眼珠子亂亂溜轉,忽地,他看向男人身後,揚聲嚷嚷著——


    “大爺、大爺!瞧,是咱們宅裏的人啊!”


    巴羅不理他此類近似“聲東擊西”、欲來個“金蟬脫殼”的小招小式,仍筆直朝他走去。


    安塔脹紅臉,氣跳跳地叫:“沒騙您,真是宅裏的人!是今早隨丹華上大島北寨的那兩位啊!”


    聞言,巴羅車轉迴身。


    一見那兩名隨行仆役的模樣,巴羅渾身血液幾欲凝結,心險些沒蹦破胸腔。


    那二人步履蹣跚,全身濕透,一個單手搗住不停滲血的額角,另一名則披頭散發、狼狽至極,看那樣子是落了水,又靠自個兒奮力遊上岸來。


    出什麽事了?


    那管事的姑娘呢?!


    【第五章 夜迷蒼水多懷憂】


    陸丹華大半身子浸在水裏,僅能攀著一長片木板讓自己浮出水麵。


    座船突然被人投擲好幾顆火石,全然的莫名其妙,對方似乎見船就攻擊,根本不問青紅皂白。


    她乘坐的小座船上有兩名船工,再加上她和兩位隨行的人,算算也才五個,那些火石迅速燃竄,船頭到船尾都有起火點,他們不及滅火。


    船燒得好快,隨行的宅中仆役拖著她往海裏跳。


    她原是和其它四位在一起的,但不知怎麽迴事,待意會到時,她發現自個兒已漂離方向。


    不能上岸!她眼睛看不見了,想是方才火勢太大,加上海風吹掀,濃煙熏疼雙眸,一些細小異物也進了眼,讓她一睜眸就痛熱如刀割。


    她聽得出自個兒離岸邊並不十分遠,但那些激切的叫罵聲隱約可聞,因此絕不能往岸頭遊。她現下這模樣,誰都欺得了,倘若落進別人的紛爭裏,那些失控的人們會對她做出什麽事,她想也不敢想。


    沒事的……隻要努力別讓身子漂出太遠,待雙眸不那麽疼了,有辦法瞧出身所何在,她應該能自救,沒事的、沒事的……


    她昏昏然地自我安慰,伏在長板上踢水,怕被水流帶遠。


    然而,也不知她踢了多久,雙腿漸感沉重,沉得她一旦踢踩,兩腿的肌筋便一陣抽搐,很疼啊……


    或者,疼也好,肉體一覺疼痛,就沒那麽輕易昏睡過去了。


    她不怕疼,她隻怕……隻怕……


    轟隆——磅!


    似遠似近,有什麽在海麵上爆破開來,她畏冷的身軀猛地顫栗,嗚咽聲虛弱地衝出抿得死緊的唇瓣。


    不不,她不怕、她不怕的……


    水流起變化了!


    有船隻正切開水紋靠近!


    她心下陡凜,硬是扯迴意識,一時間不確定該不該揚聲唿救,抑或靜伏著避過對方耳目。


    “丹華——”


    轟隆隆的雜亂餘音裏,有人出聲,像是喚著她的名。


    “丹華——”


    你想勸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世間好女子何其多,再尋就有了,別單戀一枝花,是嗎?


    我知道你站在窗邊看什麽。丹華,你在看那棟樓,你總是看著……


    她聽到那喚聲了。


    那男人說話的語調略沈,卻總是冷冷淡淡的,連氣她、惱她、指責她時,也未曾揚高音量吼過什麽。但此一時分,那聲“丹華”亦如平靜海麵上爆開了什麽,猛烈有情,震得她心窩緊痛,周身泛顫。


    “巴羅……巴羅……”她勉強抬起頭,張唇欲喊,刺熱的眼一片模糊,還沒來得及辨出方向,一隻強健鐵臂已將她環住,牢牢環摟她身軀。


    他來到她身畔啊……


    陸丹華渾身虛軟,因攀附木塊太久而僵硬的細臂顫顫地圈住他的頸項,臉容埋進他頸窩。這是個下意識的舉動,憑著本能尋求慰藉,直往那安全溫暖的所在鑽貼。


    她把自己交付給他,依賴他的懷抱和力量。


    她被抱上甲板,渾身濕淋淋直滴水,意識未失,耳中仍清楚聽見其它人說話,知道他們是專程出來尋她的。


    一見她被救上,許多熟悉聲音便在周遭響起,七嘴八舌地問她狀況。


    她想啟唇迴應,要謝謝大夥兒、要他們別為她擔心,然不及多說,一隻男性大掌卻輕按住她正欲抬起的腦袋瓜,把她的小臉再次壓在他頸窩處。


    跟著,她人被抱進關船的艙房內。


    “巴羅……我沒事了,你……謝謝你們來尋我,沒事了,放我下來……”


    她被放落,感覺坐在硬榻上,男人仍離她很近,她兩隻手甚至還攀著他的肩膀,十指抓著他的衣布。與她一樣,他也是渾身濕透,衣衫絞得出水來,但濕衣底下的臂膀和身軀卻漫騰出熱氣,驚人的熱氣,讓她既心安也忐忑,竟有些莫名的怯懦。


    “他們沒事嗎?我是說……和我同船的船工和宅裏的兩位大哥。巴羅,你見著他們了嗎?我、我原本跟在他們身旁漂浮,哪知一眨眼就漂散開來——”她陡地噤聲,因男人喉中滾出一聲詛咒,粗啞得很。


    她方寸一繃,小手下意識從他寬肩上收迴,苦笑道:“我眼睛一張開就刺疼,瞧不清你……你不要不說話,好不好?”


    “我說的話你會聽嗎?”巴羅終於出聲,咬牙切齒,真真恨得不得了似的。


    陸丹華怔怔然,咬著唇瓣。


    她自然記得那晚他對她說的那些。直截了當,毫無修飾,直刺她內心。


    他說她心中有誰。


    說她在誰眼裏僅是妹子的角色,再多也就沒了。


    說她再喜愛誰,也絕無勝出的可能。


    她真的沒想介入誰和誰之間。


    真的。


    她隻是努力想從哭著嫉妒中學習該如何笑著去羨慕,那棟崖壁上的樓讓她認清一個會嫉妒、會羨慕別人的自己。


    這樣也好的,或者那種全然的寵疼,她終其一生也品嚐不到,但認清自己的另一麵,再如何也是好的,而她盡管得不到,卻有能力付出,一定有某些人……值得她寵吧?


    “巴羅,我——哇啊!”她驚叫,嚇得往前撲去,因為外頭再一次轟隆隆乍響,猜測又是另一波盲亂攻擊。


    昏了昏了,腦子裏有條線繃得太緊,繃過了極點,猛地織斷,她幾乎毫無招架之力,什麽冷靜自持全拋到九霄雲外,有什麽抓什麽,兩隻細臂再次牢牢勾緊男人頸項,比方才更使勁,柔軟上身密合著他結實的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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