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在哪兒紮根了,他就不合計別的了,就合計爭鬥。權利地位的爭鬥。就像猴群裏的猴兒,靠爭鬥取得地位,靠地位獲取資源和麵兒。對他們來說,欺負底層可以獲得安全感。這是麻痹自己的良藥,隨取隨用,取之不竭。


    而喬季同就不一樣了。他才23,刑期隻有5年。對他來說,最大的盼頭就是早一天出去。他心裏最是清醒,打起來不管輸贏,都自己吃虧。所以對於欺負,他忍氣吞聲。


    而除了喬季同和兩個重刑犯,監室裏其他人都屬於中間層。


    刑期幾年到十幾年,罪行也都很普通。詐騙,肇事,盜竊這些。不會被優待,也不會被歧視。外邊有家庭可以依賴,對改造和減刑也頗為熱衷。所以對喬季同被欺負,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裝看不見。反正揍幾下也揍不死,要怪就怪他窮還沒家。


    但整個監室,沒有職務犯。因為職務犯是稀有物種,是犯人裏的頂層。


    這類人在社會上有權有勢,素質較高,人脈廣泛。在監獄裏也會被尊重,優待。不會被疾言厲色地教訓,和獄警能說上話,以及被其他各種犯人巴結。


    巴結職務犯,不僅為了兩三口零食,也為了日後出獄。其實人家職務犯是不屑於結交底層渣滓的,好言好色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等真出去了,撇清關係還來不及,更別提幫襯。


    但永遠有人拎不清,總覺得那大人物是大白菜,逮著機會誰都能啃著一口水靈。


    瘦猴兒正興奮地向老王八問東問西,這時就聽中氣十足的一聲喝斥:“都安靜!!”


    監室的鐵欄杆門被拉開,獄警領著個男人進來了。


    那男人極高,估摸有一米九往上。沒什麽肉的臉架子,白人似的大高鼻。帶著兩個鷹眼珠子,看著就不是什麽善茬好餅。


    不像是一般職務犯罪的知識分子,像他媽的黑老大。


    這人環視了一圈,最後視線紮到喬季同的腦門兒上。他歪嘴一笑,逗小狗似的彈了個響舌:“小白臉兒,挨揍沒?”


    其餘幾個人都愣了。還沒反應過來味兒,就聽獄警對那人頗為客氣地道:“丁哥,我先走了。有什麽事兒叫我就行。”


    這一聲“丁哥”猶如平地驚雷,好懸沒把一屋人腦瓜子炸掉。


    這得是多權勢滔天的人,讓獄警叫哥?!


    然而喬季同動也沒動,縮在門口的上鋪,眼睛直勾勾的,都要瞪出血了。


    丁凱複。


    這人帶給他的可怕迴憶,鋸子似的,在他腦殼上來迴刮。有恐懼,但更多的是憎恨。


    他永遠也忘不了清明節那一晚。午夜夢迴,他總能聽到餘遠洲的哀嚎。


    餘遠洲對他來說,不是一個隨便的什麽人。那是他的憧憬,是他垃圾堆似的童年裏,唯一一塊兒幹淨地方。


    幫他擦傷,給他零花錢,帶他去玩兒,輔導他功課。每當他被搡出家門,下一秒對麵的門就會打開,餘遠洲笑意盈盈地衝他招手:季同,過來。


    一想到那麽好的小餘哥被人踐踏,逼迫,甚至於自殺。他恨得要咬碎後槽牙。他多希望殺的不是馮康,而是這個王八蛋!


    對床的三角眼抄起鞋扔到他身上:“喂!人叫你呢!你他媽聾?”


    丁凱複笑著問喬季同:“不還手?”


    喬季同仍舊不說話,眼睛銜著丁凱複,拳頭嘎嘣直響。


    那雙眼睛裏的東西,被丁凱複看了個清楚。他嗬嗬地笑起來,指著自己的臉:“怎麽?想殺我?”


    三角眼嗤笑:“呸。那就是個孬種。”


    “哦?孬種嗎。”丁凱複把東西撇到自己床鋪上,“跟我剛的時候挺利索的。”


    屋子裏詭異地安靜了。


    這時候老王八問了一嘴:“丁哥犯什麽事兒進來的?”


    丁凱複沒答,掏出煙盒敲一顆扔嘴裏。緩緩唿出一口煙,這才道:“丁哥不是你能叫的,叫丁總。”


    這話相當猖狂,但莫名的,沒人敢反駁。


    丁凱複對門口下鋪的三角眼招手,像是招小狗兒:“你過來。蹲這兒。”


    第七十五章


    三角眼猶豫了會兒,四下看了一圈兒。沒人跟他對上眼,誰也不樂意當出頭鳥。


    他又看向丁凱複,視線從床鋪往上蹭。男人裸露的小臂肌肉分明,紋著八個楷書大字。左臂己所不欲,右臂勿施於人。


    再往上看,薄腮上嵌著詭譎的笑。兩個陰鷙的眼珠子,黑得像兩口深井。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腿一下子軟了。哆哆嗦嗦地蹲了下來,叫了一聲丁總。


    “張嘴。”丁凱複叼著煙,模模糊糊地命令。


    三角眼猶豫了下,張開了嘴。下顎抖得像篩穀子的簸箕。


    丁凱複吸了口煙,緩緩地吐到他臉上。伸手往他嘴裏撣了下煙灰。


    幾乎是一瞬間,他大手猛地摳住煙灰缸的臉,強迫他閉上了嘴。三角眼的鹵蛋腦袋肉眼可見地紅了,他直覺就要掰丁凱複的手。


    丁凱複手一撤,揪著他的鼻子頭擰瓶蓋。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不僅因為掛彩沒麵兒,更因為疼。鼻周的毛細血管十分密集,一點磕碰都容易出血。


    丁凱複這倆手指跟老虎鉗似的,三角眼疼得眼淚都是噴出來的,捂著鼻子跪在地上直哆嗦。


    丁凱複看他那狼狽的慫樣,嗬嗬地笑了起來:“哎,你他媽幾歲?揪一下就哭。”


    他樂得眼睛都出笑紋兒了,可其餘人臉都被嚇長了。即便在座都不是好餅,也沒人能靠兩跟手指就把人掐一臉血。還他媽在那兒嘎嘎樂!


    “我這人呢,不難相處。”丁凱複大腳往煙灰缸肩膀上一撂,“但有兩條規矩,都給我記住。”


    “第一,少打聽我。第二,以和為貴。”說罷眼珠子往上一挑,看著對床上鋪的老王八,“聽到沒有?”


    “...聽到了,丁總。”


    丁凱複眼珠又掃到老王八隔壁鋪的瘦猴兒。對方連連點頭:“聽到了!丁總。”


    丁凱複挨個看,唯獨掠過了喬季同。直到剩下的幾個人都答了個遍,他才心滿意足地點頭。把床上的大袋子遞給三角眼:“行了,別擱這哭喪。把這個給大夥分了吧。”說罷煙一掐,抱著手臂倒床上睡覺了。


    袋子裏全是烤雞,紅腸之類的熟食。在這個資源短缺的地方,這一兜熟食堪比一兜金條。


    監室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麵麵相覷。老王八最先反應過來,朗聲道:“謝謝丁總!”


    剩下的人也紛紛道謝,就連三角眼都點頭哈腰,就好像他那一臉血都是自己噴出來的。


    對於這個新來的職務犯,所有人心裏有了同一個考量:這人狠厲囂張且有病,但他大方。


    往後要想消停地在這裏活下去,最好遵循四個大字:全順著他。


    入夜。


    喬季同在床上翻來覆去。月光從窗口瀉進來,他瞥了一眼丁凱複。


    應當是睡著了,半天都沒動。白天丁凱複教訓三角眼的手法,他看了個真切。他在空中演練了幾下,心裏合計要是出其不意,能不能也擰那鱉孫一臉血。


    “別比劃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他一激靈。再一看,丁凱複已經睜開了眼睛,倚在床頭笑著衝他招手:“過來,我讓你擰。”


    喬季同翻過身去:“稀罕擰你。”


    丁凱複掀開被子下床,走到他床邊拍他枕頭:“小白臉兒,下來陪我說會兒話。”


    “我跟你沒話說。”


    “明早去查查賬戶,遠洲給你打錢了。”


    喬季同扭過頭看他:“餘哥怎麽能給我打錢?”


    “我幫他整的。”丁凱複繼續扒拉他,“我倆和好了,你別跟著寄個(別扭)了。“


    喬季同往裏挪了下,躲開他的扒拉。沒想到這一騰地方,丁凱複直接爬他床上了,大手照著他的肩膀頭直拍。


    “哎,你跟遠洲認識多少年?他小時候啥樣?”


    喬季同骨碌起來,縮在床頭瞪他:“下去!”


    丁凱複別提下去,他還扯過喬季同的被子給自己蓋,忙忙叨叨地像是絮窩。看樣子是要來個閨蜜睡衣趴。


    “我跟遠洲和好了,真和好了。不信明兒你給他打電話問。我上個月還給他送倆鵝蛋孵來著。”


    喬季同今年24,不是4歲。這話騙不了他:“餘哥不可能跟你好。我還沒忘,去年清明你幹了什麽。”


    去年的清明節,永遠是丁凱複心裏最大的一根刺。想起來一次痛一次。


    “這件事,我後悔一輩子。”


    喬季同懟他:“要後悔有用,我也不會在這兒。”


    “我該後悔。你跟著悔個jb。”丁凱複勾出個嘲諷的笑,兩腮帶著鐮刀鉤似的凹紋,“你那個便宜後爹,早死早幹淨。要不以後有你受的。”


    喬季同臉色變了。盡管馮康對他非打即罵,但殺人的罪惡是坐大山,沒人能輕而易舉地扛過去。這和對方是不是渣滓沒關係。


    “你殺過人嗎?”他問。


    丁凱複手肘往床鋪上一支,沒正麵迴答他的問題:“殺過耗子。”他挑著眉毛逗小孩兒,“拿鐵鍬掄,一掄死一窩。”


    喬季同睜著漆黑的眼睛看他,不懂他甚意思。


    丁凱複閱曆豐富,世界觀也比一般人堅挺清楚。不過他很少開導別人。沒那個閑心,也沒那個好心。但愛屋及烏,他現在對喬季同也有幾斤耐心。畢竟這三年,他還指望著靠這小白臉和餘遠洲連線。


    他磕了根煙抽上,道:“人和耗子的區別,有時候不比人與人大。你失手殺了個渣滓。睡不著覺了,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了。那你掄死個耗子,你怎麽不懺悔呢?你那個便宜爹,不見得就比耗子強。都是吃飯拉屎喘氣兒,別的啥用不頂。”他唿了口煙,往外撣了下煙灰:“你呢,和遠洲犯一個毛病。傲。也不是說不好,不過容易活得累。把自己看得高了,高成神了,啥都和自己有關了。覺得影響了這個,連累了那個。就算麵前有個人被車創死,都覺得這人是在給自己擋災,葬禮估摸還得扛倆花圈去謝罪。但其實在這世上,”丁凱複眯起眼睛唿了口煙,意味深長地笑了下,“啥都是命。你那個jb爹,就是該著到死時候了。閻王來收人,與我無關,也跟你無關。”


    丁凱複的臉在煙頭下忽明忽暗,帶著人的平靜。像冥界的無常鬼,唿出的煙凝成了骷髏頭,在臉邊兒排了一溜兒。


    這話相當無情,相當硬。狼牙棒似的,一下一下打在喬季同身上。他嘴張了又張,卻沒能找到一句話來反駁。因為若要究因,的確是沒有盡頭的。


    馮康的死,直接原因是自己推的那一下。而讓他推這一下的,是黎英睿。而促使黎英睿去找他的,是丁凱複。丁凱複利用的,是馮康的貪婪和黎建鳴的風流。


    那麽馮康的死,黎建鳴也有責任嗎。


    喬季同怎麽忍心怪到黎建鳴身上去!那如果黎建鳴免責,丁凱複呢?他是始作俑者,他tm壞冒漿了。但他的最大目的,也無非是攪黃他和黎建鳴的關係。


    從始至終,馮康死不死,都不在丁凱複目的範圍內。蝴蝶效應,又該於何處定罪?


    丁凱複偏過頭,看喬季同麵色有鬆動的跡象,又死乞白賴地追問:“哎,該你了。”


    “什麽該我了。”


    “給我講講遠洲的事兒。他有沒有啥特別喜歡的?除了大鵝。”


    喬季同還在消化丁凱複的話,默默地捋亂毛線一樣的罪與罰。心裏合計著別的事兒,被問什麽就順嘴說了:“餘哥喜歡看推理小說。還喜歡油炸的東西。小果子,踏板魚。”


    “哎你等等。”丁凱複把煙頭扔地上,踩著欄杆跳下床。從自己枕頭底下摸出個小本子,又爬了迴來。修長堅硬的四肢泛著月光,像個在陰影裏爬的大毒蜘蛛。


    大蜘蛛爬到喬季同的小床上,翻開本子。裏麵夾了隻手電。他把手電叼嘴裏,在紙上笨拙地記。監獄的筆都是大圓矽膠頭的,特別擋視線。丁凱複本來字就磕磣,再用這個磕磣筆一寫,像是蹦了一紙的螞蟥。


    “你這寫完自己能認得嗎。”喬季同嫌棄地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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