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兒匆匆穿過抄手遊廊,低著頭往清冷的西側一排院落走去。


    外頭是炎炎八月,她心中卻如墜入冰窟般冷得刺骨。人都說皇家的公主裏頭,慶寧大長公主是頭一份的厲害,可在她看來,自家主的婆母才是不動聲色的本事。駙馬和公主共有四,唯自家姑爺能讀書,有功名,這迴若弄個不好,不知慶昌大長公主會怎麽收拾她。


    廷燦在屋裏焦躁不安地來迴踱步,庭院中五個懶洋洋的婆在打哈欠,眾人見玲兒進了院,頓時訕笑道:“喲,這不是咱們奶奶的大紅人麽,這麽半天上哪兒去了?奶奶快把裏頭地麵磨出人影兒來了。”旁人一陣嬉笑。


    不等玲兒開口,屋門吱呀開了,廷燦冷冷立在門邊,強忍怒氣道:“我有話和玲兒說,今兒天熱,眾位媽媽們都下去歇息罷。”她何曾對奴才說過這麽客氣的話。


    其中一個婆慢吞吞地站起來,堆著假笑:“瞧奶奶說的,咱們做奴婢的哪那麽金貴了,不論天熱天冷,不都該給主當差麽。算啦,不論死活還是熬著罷,不然迴頭奶奶又得滿府裏鬧騰‘府裏下人都怠慢您’嘍!”


    廷燦咬了咬唇,恨不能狠狠抽這幾個婆一頓鞭,想當年母親在時,自己何曾受過這等欺侮。玲兒一瞧不對,搶在廷燦開口前,趕緊上前幾步,從衣袋裏逃出一個荷包,也不敢看裏頭還有多少碎銀銅板,直接都給了那說話的婆,討好地笑道:“媽媽您說笑了,我們奶奶素來心直,說話多是有口無心,媽媽們拿著這個去打酒吃罷。”


    那婆掂了掂那荷包,滿意的笑了笑:“既然玲兒姑娘這麽客氣,咱們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得啦,咱們走罷,迴去鬆鬆筋骨。”


    目送幾個婆走出庭院,玲兒才趕緊跟著主進了屋門,順手迴身關門。


    廷燦恨恨地坐到書桌後頭,一拍桌麵,罵道:“這群黑心肝的,如今瞧著那賤人得寵,便不把我放在眼裏!哼,把個小賤人捧得什麽似的,那沒良心的還敢自稱什麽讀書人,什麽皇親國戚,都是沒禮的,公主也……”


    眼看主越說越沒分寸,快要說到當家婆母身上去了,玲兒趕緊大聲咳嗽,用力瞥著一旁侍立著的小丫鬟,笑道:“奶奶,您又來了,天熱氣性不好,這說什麽呢;嚴姨奶奶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聽說如今嚴家公也中了第,公主和爺多看重幾分也是有的。再說了,嚴姨娘生的哥兒,不也得叫您一聲母親麽?”


    廷燦正想罵‘誰稀罕那下賤種叫我娘’,忽見玲兒眼色有異,轉而瞥見屋角那小丫鬟,隻好忍著氣:“玲兒,跟我進裏屋去。”又朝那小丫鬟喝道:“你到門外廊下去看著,誰也不許叫進來,不然仔細你的皮!”


    小荷花今年才十二歲,卻已十分懂事,聞言連忙道是,多一句話都沒有。


    臨踏出屋門前,玲兒叫住了她,塞給她兩枚小小的銀棵:“天兒怪熱的,屋裏不知還有沒有綠豆,迴頭我和奶奶說完了,你去廚上找媽媽要個冰碗吃。”


    小荷花望著玲兒溫和善意的麵容,心中感動,接過手趕緊出門。


    邊走邊想著,人都說府裏奶奶最難伺候,果然不錯,性嬌氣愛拿喬不說,也不體諒人,當初跟奶奶過來的幾個陪嫁大丫鬟如今都不知哪裏去了,隻剩下一個得用的玲兒,為主做牛做馬,到處賠笑臉,說好話,忍氣吞聲,奶奶卻依舊唿來喝去。眼看玲兒姐姐年近十,這些年來奶奶似乎從沒想過給她物色親事,隻這麽一日日耗著。


    聽說許多年前,韓管事那在外頭做了掌櫃的兒見玲兒好,想求了去做媳婦,卻叫奶奶一口迴了,不知有沒有這事……


    想到這裏,小荷花忍不住暗暗歎息,慶幸自己虧得有老娘老,哥哥們也出息,隻等熬過幾年,到時去求了恩典,就能出去配人了。


    裏屋內,廷燦愈發氣憤,重重坐到炕上,怔怔了片刻,忽落下淚來:“若母親尚在,瞧我如今這個地步,連個小丫鬟都要說好話,不知該多心疼呢。”


    玲兒倒了碗茶,顧不得給自己擦汗,先端茶來勸主:“奶奶別氣了,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也是沒法的事。無論如何,爺待您還有幾分情意在,四季吃穿和月例都不曾少了,咱們得往好處看不是。”


    廷燦受了半日哄勸,才怏怏地振起了精神,問道:“……別老說些有的沒的,怎麽樣?出去見著向嫂了麽?”


    玲兒拭著額頭,低聲道:“見著了。向家嫂說,那姓許的言官雖級不高,在士林中卻風評好,說話也有分量,當初既受了咱們夫人的資助,怎麽也得報恩。他願意替咱們把折遞上去,不過……”


    “不過什麽?”廷燦忙問道。


    玲兒麵露為難之色:“奶奶您想,既是需要人家資助的,家境便可想而知。這折不是能一舉上達天聽的,還得經過幾道坎,其中需要打點……”


    廷燦業已明了,一拍炕幾,輕哼道:“不就是些阿堵物麽!行,隻消能替我娘報了大仇,多少銀都行!”


    玲兒心中發冷:“……奶奶,這個……您還是要思呀。若是叫公主知道了,咱們,咱們可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廷燦毫不在乎,“她還能殺了我不成?!”


    望著自家主永遠任性不懂事的樣,玲兒很想提醒她,這些年下來,原本豐厚的嫁妝早已被秦家的打秋風,還有旁的花銷打點弄得沒剩多少了,可主從不在意這種俗事,總覺得她的銀是用不完的。想到這種行為無異於以卵擊石,玲兒不由得神色黯然。


    廷燦見她臉色,笑道:“你不要怕,本朝以孝治天下,我娘再怎麽,到底是他顧廷燁的繼母,他敢罔顧人倫,毒害繼母,我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玲兒忍不住道:“奶奶,好歹聽我一句勸,咱們不能為著報仇,就什麽都不顧了呀。您當務之急,是趕緊跟爺生下嫡,旁的先擱一擱罷!”


    一聽這話,廷燦就跺腳罵道:“別提那沒良心的!看看當初爹是咱麽待大姨母的,快十年才生下大哥呢!他若心裏真有我,不論有沒有兒,都該一樣待我才是!才幾年功夫,他就急著要兒,不顧我死活地迎了那賤人進門。我算是瞧出來了,那沒良心的,給我爹提鞋都不配!”


    每次說到這個,主總要拿已故的顧老侯爺出來比,玲兒也無話可說。韓家爺本就成親晚,能不急著要兒麽。再說主不懂為人媳婦,天兩頭吵鬧惹氣,慶昌公主是什麽人,哪是會顧忌兒媳臉色的尋常婆母?又不是當年的老老夫人,對大秦氏夫人束手無策。


    “再說了。”廷燦輕輕泣道,“如今我娘和哥哥都沒了,那邊是恨不得我死的,兩年前聖上說秦家孫不肖,也奪了爵,抄了家,我還有什麽依仗。不若趁這事,好好振一振威風,叫這府裏的人不敢小瞧了我!你別再勸我了,你不是貪生怕死罷!”


    見主這般固執,又言及疑心,玲兒連忙想要辯白兩句,卻聽外頭小荷花高聲道:“爺,啊,您來啦!”聲音傳到屋裏,主仆倆一齊驚了驚,玲兒趕緊站到一邊去。


    韓誠推門而進,大步走入裏屋,見妻臉色如常地坐在炕上,不由得怒道:“好端端的,你這幾日怎麽又不去給母親請安了?四弟妹才剛進門,正是立規矩的時候,你做嫂的也不拿出個好樣兒來,平白叫我挨大哥二哥的訓!”


    廷燦見幾日不見的丈夫,一來就是興師問罪,不由得淚珠滾滾而下,哀聲道:“郎好狠的心,這麽熱的天,明知我素來身弱,還逼我頂著日頭去做這做那!你是要我死麽!”


    十歲婦人做出這麽一副嬌花般的柔弱姿態,實在有些刺眼。韓誠青筋暴起,吼道:“又不止你一人熱,二嫂還懷著身呢,也去陪伴母親。再說,母親屋裏有的是冰盆,哪裏就熱死你了!善孝為先,古有臥冰求鯉,埋兒養母,你也是飽讀詩書的,這點道理也不懂?!”


    廷燦最聽不得大道理,一下從炕上站了起來,大聲哭道:“敢情天底下隻你一個是大孝,你不單有母親,還有妻呢!我爹比你能耐大了去了,也知道疼我大姨母,為著妻什麽都肯。年修得共枕眠,我才是你最該疼最該惜的人。隻知道一味愚孝,也一點不顧惜妻苦痛,你算什麽男人!”


    韓誠揉著陽穴,他實在不明白,要求妻給母親請安,孝順母親,這麽名正言順的天下之理,任誰都沒話可說,偏到了自己妻這裏,就如同雞同鴨講。


    當初他也是真心喜愛過廷燦的。


    他自小畏懼慶昌公主這樣厲害的威勢女,又不耐溫吞女的貧乏無趣,那年在簪菊詩會上讀到顧府七姑娘的詩作,已是十分動心,又聽聞此佳人貌美若西,便巴巴地求母親去提親。可惜,婚後夫妻倆的美滿隻持續了短短數月,很快,所有甜蜜就被無休無止的爭吵取代;妻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不斷要求別人哄著,捧著,稍有不如意的,就哭鬧不休。


    韓誠好羨慕授業恩師,師母既會詩唱合,又會理家管事,左右點綴兩個知情識趣的美貌侍妾,何等情致風雅的日,怎麽自己就弄成這樣?!


    廷燦還在哭,越哭越來氣:“書上說,勿以妾為妻,你算什麽讀書人,屋裏妻四妾,還討二房,把明媒正娶的媳婦撂在一旁,在那兒跟小賤人一個接一個地生孩,要是我爹還活著,定打死你這個無行的女婿……”


    韓誠用力順下氣,坐到炕邊,平心靜氣道:“燦娘,你好好聽我說,這些年來母親一直對你不喜,嚴氏就是母親做主抬進來的,你不看佛麵看僧麵,再這麽下去……”他想起前幾日慶昌公主對自己說的話,心中一驚。


    “再這麽下去怎樣?”廷燦一把甩開韓誠的手,冷笑道,“堂堂公主府還能休妻不成?再怎麽樣,我也是寧遠侯府的嫡出小姐!你們丟得起這個人,顧家還丟不起呢!你也算男人,開口閉口母親的,連自己妻也護不住,哼,當年我大姨母七年不開懷,我爹就……”


    “夠了!”韓誠忍無可忍,這些年來顧著孝道,他從未說過顧老侯爺半句不是,今日天熱氣燥,他終於忍不住譏諷道,“你爹遇上秦家女,才是倒了八輩的血黴!險些弄得無嗣不說,末了,差點家破人亡,幾十年的老宅叫你那好哥一把火燒了!我雖沒出息,卻也不敢嶽父!”


    “你,你敢非議我爹!”廷燦一下毛了,拾起炕幾上的墨硯就砸了過去。


    啪嗒一聲,硯台摔在地上,濺得墨漬四散,虧得韓誠機靈,迅速一個閃身,否則定要腦袋開花,望著鬢發散亂眉毛倒豎的妻,滿臉的刁蠻戾氣,早不複當年的清麗動人,韓誠大怒道:“你,不可理喻!”然後甩袖踢門就走。


    廷燦更加憤怒,把屋裏目之所及的東西都摔了一個遍,然後伏在案上,嗚嗚哭個不停,玲兒隻默默地吩咐小荷花去打水,小心收拾屋裏的狼藉。


    過了許久,廷燦才緩緩收住淚水,抬起頭來,咬牙切齒道:“我要報仇,一定要報仇!都看我如今無父無母沒有依靠了,就來欺負我!我不好過,也不讓他們好過!”


    主仆倆低聲商量了幾句,玲兒低聲哀求道:“奶奶,這筆銀數目不小,咱們可再也拿不出這麽多了,你再多想想罷。”


    廷燦思片刻,決絕道:“今晚你叫向嫂來見我,我當麵吩咐。”


    玲兒無奈,隻好應了。


    當日夜裏,玲兒買通了門房婆,央求放人進來,門房婆見是常來看望奶奶的向家媳婦,也不疑有它,收了銀就放行了。


    向嫂其實才四十多歲,可頭發卻已花白。


    廷燦見她蒼老憔悴的模樣,破天荒地關心起來,平日說來就來的淚水,此時卻擠不大出,隻要掩袖作泣狀:“向嫂,你這幾年受苦了。”


    向嫂跪在地上哭道:“有姑娘的憐恤,日倒還好過,隻是時時想著夫人的恩慈,想著我那早死的男人和婆婆,我,我……真是……”


    廷燦對這話滿意了,微笑道:“母親素日最信重向媽媽,如今看來,你家都是好的。現在,我隻有你和向家兄弟能依靠了,這,這府裏的人都欺負我……”


    說著,她又忍不住哭起來。


    向嫂伏在地上大哭:“姑娘別折殺我了!夫人待咱的恩情,我們母就是死一萬次也報不了。姑娘是多金尊玉貴的人,夫人當心肝肉一般養大,姓韓的不知好歹,居然不好好待著,叫姑娘受了委屈,真是殺千刀的!”


    廷燦心裏熨帖舒服,玲兒見主一直沒叫人起來,輕聲道:“向嫂趕緊先起來罷,這青石磚的,跪久了傷身。”


    不等廷燦發話,向嫂樂嗬嗬地擺手道:“不傷不傷!能見著姑娘,老婆心裏比吃了蜜還甜,在姑娘跟前跪一會兒,比在外頭躺著都舒坦!咱們姑娘是什麽人呀,姑娘剛落地那會兒,夫人不是請人批過命麽,說咱們姑娘是王母跟前的仙女兒,下凡來報恩的,連老侯爺都信呢,便是稍有折難,也能苦盡甘來。”


    廷燦仿若迴到了未嫁時光,上有溺愛的老父,下有無所不能的母親,周圍滿是恭維的仆婦,她不免飄飄然起來,驕矜地輕輕擺動衣袖,笑得尊貴高傲:“還是起來罷。玲兒,給座。”


    玲兒趕緊端了把小杌過去,向嫂稍稍坐一個邊角,廷燦才道:“向嫂,那事兒……你可有把握……?”


    向嫂趕緊道:“本來這事我也不敢說。可近日蜀中那邊不是屢屢傳來消息,說顧侯的種種不妥麽?許大人說,不如藉著這股勢頭,趁熱打鐵。”


    廷燦不懂政事,隻依稀聽說過蜀王似對顧廷燁十分不滿,便笑道:“果真如此,那就好了!哼,顧廷燁逼死繼母,毒害我的侄兒侄女,天理不容,隻可恨韓家怕事,一點不肯沾手,等到時一紙折遞上去,我看他怎麽受天下人唾罵!”


    玲兒聽得心中連連苦笑——她實在不明白,像夫人這麽精明強幹的人,怎麽會養出自家主這麽不懂世事的天真女兒來。一個正受皇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怎麽會為了那些虛烏有的罪名就‘受天下人唾罵’。‘天下人’哪那麽閑。


    廷燦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給向嫂道:“這是我的親筆信,交給許大人,就說事成之後,我還另有重謝。”


    向嫂諾諾地雙手接過,又聽了好些吩咐,匆匆出府而去。


    這夜裏,廷燦睡得格外香甜,夢見自己母親和兄長的冤屈得以昭雪,皇帝把顧廷燁下了大牢,充軍發配,永世不得返京,又把那盛氏罰入教坊,每日需以色相奉承男人。自己又成了當初那樣尊貴的顧家七小姐,婆母和丈夫都唯唯不敢得罪自己,當然,那姓嚴的賤人也別想好過,被賣入最下賤的窯裏,她生的幾個小崽都賣到外地給人做了奴才……


    正做著美夢,忽聽外頭一陣轟然大響,廷燦猛然驚醒,隻見唿啦啦一大群人湧進屋,她害怕地縮進床裏側,五個強壯的婆一擁而上,一把抓住她,或捆手,或綁腿,或塞嘴。


    廷燦奮力抬頭,不住踢彈雙腿,隻見一個熟悉的婦人身影站在門口,正是慶昌大長公主身邊最得用的潘媽媽。


    潘媽媽冷冷道:“奶奶犯了癲病,趕緊送到後院靜房裏去,迴頭請大夫好好醫治。”


    廷燦拚命甩頭,努力吐掉嘴裏的布片,正要叫喊,赫然見到潘媽媽手中捏著一個信封,赫然是幾個時辰前自己剛給向嫂的那封信?!——廷燦愕然。


    潘媽媽瞧著她,冷漠道:“以後奶奶就好好養病,別再弄寫字了。”


    廷燦立刻明白了,愣了片刻,立刻瘋了似的尖叫道:“你們把向嫂怎麽樣了?玲兒,玲兒呢?!你們怎麽敢?!我爹是寧遠侯爺,我是顧家嫡出小姐!……你們這些下濫的奴才,怎麽敢這麽無禮!玲兒,玲兒快來呀!……”


    幾個婆才不管這些,七手八腳把她捆結實了,掙紮到後來,廷燦心裏怕了,開始口不擇言地哭叫:“……相公,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那封信……你去問玲兒……一定是她自作主張,對,是她想替我出氣,她也會寫字……”


    很快,顧府七小姐被堵住了嘴,再也說不出什麽了。


    ……


    正院大屋裏門窗緊閉,韓家父母兒人或坐或立;慶昌公主手中拿著幾張薄薄的信紙,裏頭正是韓誠素日熟悉的妻字跡。


    “怎樣?我早說了,這禍害留不得,你兒非要憐香惜玉,這下你們爺倆還有什麽話說。”慶昌公主悠悠地晃動那幾張信紙,“好在我那兒媳是個蠢貨,若稍許聰明些,真買通了個把言官,把這事抖摟出去,以後咱們和顧侯要不要來往了?”


    韓誠額上汗水涔涔而下,一句也說不出來。


    韓駙馬年近六十,依舊聲響身挺,一個巴掌甩在兒臉上,怒喝道:“逆!你母親的話,你幾次不聽,如今險些釀出禍事來!顧廷燁和王善之是奉了聖命入蜀的,一個去收軍權,一個去收政權錢糧,所作所為都是皇上的意思,這樣的人,咱們能隨意得罪麽?!”


    慶昌公主幽幽道:“有些事,外頭人不知道,咱們還能不知道?當初寧遠侯府那把大火,皇上有意替顧侯出氣,本想連你丈母娘一道懲處的。還是醫來報,說你丈母娘活不過幾日了,顧侯才向皇帝求情給你丈母娘一個善終……怎麽,到了你媳婦嘴裏,竟成了顧侯逼死繼母,哼哼,真真荒謬可笑!”


    說完這些,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奇怪,當初,我怎麽沒瞧出竟是這麽一個蠢貨呢?”


    韓駙馬瞪著那信紙,恨恨道:“還有顧廷煒的一雙兒女。這案不是早結了麽,餘閣老親自將棄婦方氏拿送有司衙門,那方氏也都招了,說是為報複秦氏陷害之仇,還險些扯出顧侯頭位夫人餘氏背夫偷漢的爛事來,倒把大理寺的幾位大人嚇得不輕,趕緊結案。這,這……怎麽你媳婦也要牽連……”


    韓誠慢慢抹去額頭上的冷汗,神色漸漸鎮定下來,低聲道:“都是兒的不是。這樣的媳婦,兒是不能要了,以後該怎麽辦,還請父親和母親指點。”


    “這種內宅的事,你不要插手。”


    公主伸出保養得宜的纖纖十指,撿起信紙往燭火上輕輕一揚,隨後扔在地上,火苗迅速吞噬了那幾張薄紙,不過須臾,地上隻餘一團小小的暗色紙灰。


    “顧侯那邊說了,隻要不休妻,不壞了顧家姑娘的名聲,旁的他不在意。我和你爹也不是狠心的人,到底是八抬大轎娶進門的,以後你媳婦就在後院靜房裏待著,門也別出了。”


    韓誠想起那如鬼屋一般陰冷潮濕的屋,隻幾個性情怪癖的啞婆看守,不由得心中不忍。此時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忽如深秋般瑟縮了下,鼻端若有若無一股濃鬱的菊香,仿佛那年秋日漫山遍野的菊花盛開,詩會上初次讀到廷燦的詩句,那樣心醉神怡。


    公主輕輕拉起兒,柔聲道:“我的兒,委屈你了,你姻緣上不順,耽誤了多少事,過了這次,你就別再想她了,多想想自己個兒的前程。”


    菊香陡然消失了,韓誠點點頭,冷靜道:“就依母親所言。”


    也許,那隻是一個幻覺,也許,他娶錯了妻。


    ……


    韓府東側院落的正屋,嚴氏溫柔地撫著熟睡的幼,輕輕掖好被角,才轉身走出裏屋,來到稍間,卻見屋角站著一個暗暗的人影。


    “你辛苦了。”嚴氏從桌上拿起一袋銀,遞了過去。


    那人影往後退了一步,發出低低的女聲:“奴婢不敢要,隻求姨奶奶大發慈悲,放我出府去。”


    嚴氏笑了笑,放下銀袋。她生的嬌小嫵媚,言語間自有一股甜意,即便她說的跟甜美的事情沒有半分關係。


    “還真叫你說中了。跟去的幾個婆迴來說,你那主臨被堵嘴前,還嚷嚷著把事兒推給你呢。”


    晚風徐吹,屋內燈光浮動,忽閃忽現的光映在那人臉上,卻見白生生的臉蛋,清秀的眉眼,赫然就是玲兒!


    玲兒默不作聲。


    嚴氏卻似是很有談性,望著屋頂,幽幽道:“那年奶奶身邊的雙兒推了我一把,害我掉了個成型的哥兒,我傷心的什麽似的,可到底沒什麽憑證,倘你家奶奶肯替雙兒說幾句,大約她能保下性命……可奶奶一句也沒說,唉,到底一條性命,生生叫公主杖斃了……還有之前的敏兒,良兒……都沒了。”


    玲兒還是沒說話。


    嚴氏忽轉頭看她,微笑道:“現在你能說了,這件事,到底是雙兒替你們奶奶打抱不平,自作主張,還是你家奶奶授意的?”


    玲兒神色冷漠,聲音更冷漠:“姨奶奶不是早知道了麽?還問我做什麽。我倒佩服姨奶奶,當初吃了那麽多苦,居然都一一熬了過來。”


    嚴氏微微苦笑,聲音卻清甜如水:“有什麽法,我沒你家奶奶命好,隻能自己熬了。唉,爺對奶奶還是有情的,隻消你們奶奶稍微少鬧騰些,大約就沒我什麽事了。”


    想起往日苦楚,她不禁心酸,怔了半響,忽抬頭看著玲兒:“最後問一句,你這麽做,不覺得對不住主,良心不安麽?”


    玲兒猛然抬頭,目光放出如火焰般的光彩,一字一句道:“我七歲到奶奶身邊當差,如今二十七歲,整整二十年,從沒做過一件對不住主的事,也從沒打算過要做。雙兒姐姐臨咽氣前對我說,姊妹們隻剩我一個了,該報主的恩情都已報了,叫我以後多為自己想想。”


    嚴氏聽得發怔。


    玲兒聲音中沒有半分情感,“這些日,我勸了奶奶無數次懸崖勒馬,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好的,都是發自肺腑,若有半字虛假,叫我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長長出了一口氣,仿佛經年濁氣盡出,玲兒盯著對方道:“……好了,別說這些了,姨奶奶給句話罷,放不放我。”


    嚴氏定定看了玲兒一會兒:“你不會一出去,就立刻反咬我一口罷。”


    玲兒苦澀道:“背主之人,說的話還有人信麽。”


    ……


    天色微微亮,公主府後門不遠處停著一輛灰篷馬車,坐在車頭架馬的一個青年漢焦急地不住往公主府探頭,過了半響,驚喜道:“來了來了,娘,她來了!”


    馬車裏立刻探出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正是向嫂,她定神一看:“呀,是她!”


    玲兒素衣荊釵,挽著一個簡單的包袱從公主府小後門出來,款款走到馬車邊上,向嫂泣淚道:“好孩,你終於來了,咱們娘倆等了有半宿,就怕……就怕有個萬一……”


    “好了,別說了,快上車,咱們趕緊走。”那漢喜氣洋洋,連忙跳下車,親昵殷勤地扶著玲兒上車,然後一揚長鞭,迅速驅車而走。


    車廂裏,向嫂撫著玲兒的手背,含淚而笑道:“就怕他們不放你出來,總算老天有眼……你吃了這麽多的苦……”


    “我也怕。”玲兒挨在向嫂懷中,輕輕道:“不過我對嚴姨娘說,若我死在公主府裏,迴頭京城中就會有謠言四起,說嚴氏陷害大婦,種種惡行。我一個小小丫鬟,傷不了偌大的公主府,可壞一個姨娘的名聲,還是不難的。”


    那向嫂拍掌笑道:“這倒是。眼看大婦要倒了,又逢嚴家父兄都入了仕,她能不想扶正?正不能出半點差錯的時候呢。”


    過了片刻,她又歎道:“你說,七姑娘還能活多久?”


    玲兒麵色慘淡:“依著姑娘的氣性,不會很久了。”那種淒楚艱難的日,絕不是顧廷燦這種溫室裏的嬌花能熬過去的。


    向嫂見玲兒神色不好,安慰道:“你別往心裏去。七姑娘的性我知道,這件事就算我們不幫忙,她也會自己想法去做的,到時不過是平白害了你做冤死鬼罷了。”


    “我沒有後悔。”玲兒搖搖頭,漠然道,“繼續留在奶奶身邊,不過一個結局。我,我還記得廷煙姑娘。”


    說起那個早早出嫁且不和娘家來往的顧府大小姐,向嫂立刻起了勁兒,拍腿道:“沒錯!秦家人都不是好東西!我聽老人們說過,當初廷煙姑娘的娘對自家主也是忠心耿耿,本來都說好了合意的婆家,誰知那病秧臨終了還要害人!為著惡心白氏夫人,也為著廷煜大爺有人照料,就,就……嗨……”


    向嫂想起那早逝的邱姨娘,膽氣更足了:“秦家人過河拆橋,當初說的千好萬好,結果夫人一過了門,就開始看廷煙姑娘母女不順眼了。唉,可憐的廷煙姑娘,叫夫人哄著老侯爺嫁到那麽遠,也不知這輩還能不能迴京城!”


    玲兒點點頭,輕輕道:“咱們做奴婢的,在主眼裏都不過是個物件,好用時就用,不好用時就隨意丟開。”說到這裏,她忽想起一事,伸手去揉向嫂的膝蓋,“我記得您的老寒腿一直沒好,昨兒夜裏又跪了半天,這會兒疼不?我給您揉揉。”


    她的手一觸及膝蓋,向嫂就嘶得一聲輕響,恨聲罵道:“這對母女都是一貨色,從不把奴才當人看!我們家一輩替她們賣命,我男人還是受了牽連被活活打死的,到我婆婆咽氣,夫人都沒給我們母一個交代,隻叫我們繼續苦哈哈的當差!呸!”


    “好了,過去的就過去了,咱們趕緊離開京城,找個清靜地方住下。”玲兒道,“有這些銀在,咱們總不愁過日的。”


    向嫂笑道:“正是正是。”忽又憂心道:“慶昌公主會放過咱們麽?不會又改主意了罷。”


    玲兒展顏一笑:“這次的事,若沒公主默許,你以為嚴姨娘能自作主張麽。”


    向嫂一驚:“難道,是公主要收拾七姑娘?”


    “若奶奶好好的,公主未必不能容她。”玲兒冷冷道,“偏奶奶一個勁兒攛掇爺忤逆母親,很早前公主就不想要這個媳婦了。不過後來夫人死了,因不願叫外頭說公主府見風使舵,畏懼顧家權勢,反而不好頃刻動手,才又拖了這許多年。”


    “好孩,你真是個聰明的!”向嫂大喜,摟著玲兒道,“以後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


    玲兒最會做小伏低,滿臉感激:“我比青弟還大了兩歲,承蒙您不嫌棄,以後我一定好好侍奉……侍奉……”她臉紅如赤,羞澀不已。


    向嫂笑眯眯道:“你叫我什麽。”


    若是以前還在顧府吃香喝辣,她是定瞧不上玲兒做兒媳的,可這幾年落魄,做生意被騙,賣苦力被欺侮,過了一段衣食不濟的日,她才驚覺家裏非得有個能幹的媳婦不可。


    像玲兒這樣,既聰明本事,又死心塌地喜歡自己兒,無親無故,除了自家還能靠誰去,且她年紀又大了,隻有怕男人不要她的份兒,更會加倍恭敬自己。


    玲兒靜靜瞧著向嫂得意的神色,心中微微而笑,臉上卻羞如二八少女,溫順道:“我以後一定好好侍奉娘。”


    日都是人過出來的,一個有力氣,肯聽話的丈夫,一個不算難伺候的婆婆,她就不信,自己會過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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