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氏的情報異常準確,才過去兩日,這日上午明蘭發畢對牌,正逗著胖團作揖,綠枝就火急火燎的奔跑進來,道夫人來了。


    崔媽媽抱團哥兒的臂膀明顯緊了緊,繃臉望向明蘭,明蘭緩緩站起身來,道:“媽媽把哥兒給乳嬤嬤罷,小桃服侍我到榻上去,綠枝,……去請大夫人。”


    最後五個字仿佛含著異樣口氣,綠枝響亮應聲,當先一個出門去了。


    過不片刻,邵氏神色慌張的匆匆而來,一踏入院中,便見明蘭身邊丫鬟們進進出出,或燒水燉藥,或戒備的站在庭院中,尤其幾個大丫鬟,那神色如臨大敵般。


    邵氏走進裏屋,隻見明蘭縮躺在榻上輕泣,崔媽媽和小桃坐在床邊不住低聲勸著,邵氏大吃一驚,忙道:“我的天爺,這是怎麽了?”


    崔媽媽滿麵愁容,起身迴她道:“今兒一早原本好好的,誰知夫人一聽夫人來了,就嚇的什麽似的,死活不肯見人。”


    邵氏呆了呆,快上幾步到床邊,握著明蘭的手,柔聲道:“好妹妹,哪裏身不適,跟我說說,可別驚著肚裏的孩。”


    明蘭緩緩從被褥中抬起頭,臉色發白,又是驚懼,又是戒備,她顫聲道:“嫂嫂,我怕……我不要去見她。”


    邵氏愣住了,她原在屋裏看花樣,聽到夫人來了便起身整裝打扮,想著大約得出去行個禮,誰知綠枝麵帶慌張的來報明蘭有請,她卻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


    她忙勸道:“這怎麽成?好妹妹,若你身不得勁,請夫人過來看你,也是一樣的。”


    明蘭直直坐起,眼睛睜的大大的,透著一股奇異的神氣,竟有幾分懷崽母狼的兇狠,“我不去見她……她又想來害我了,我絕不見她!”


    說完這句,她就抱著肚,朝裏躺下,顫著身,低聲哭泣起來。


    邵氏欲待去扳她身,再好生勸導一番,卻叫崔媽媽攔住並拉起身來,隻聽崔媽媽道:“您瞧見了,夫人是叫上迴給嚇著了。也是一般挺著肚,也是一般侯爺不在,夫人是長輩,夫人隻有叫收拾的份兒。隻求大夫人念著往日情分,到外頭去招唿夫人罷。”


    邵氏僵在當地,還沒想出要迴什麽話,已被眾人推搡簇擁著到前頭廳堂去了,發現夫人已坐在首座喝著茶了,她見隻邵氏一人出來,眉頭一皺:“老二媳婦呢?便是分家了,難道我就不是她長輩了,她就恁般尊貴,連見都不得見了。”


    邵氏慌慌張張的斂身行禮,支吾道:“弟妹……她,她……身不適,怕不能見您……”


    夫人怔了下,冷笑道:“好好好,我來了,她就病了。不能出來見我,那我去見她!”說著抬腳便要往裏衝,誰知廖勇家的領幾個健婦堵在當口。夫人大怒,罵道:“不長眼的奴才,也敢攔我的!”


    邵氏聽了這話,微微驚奇,記憶中的夫人從來都是溫和氣,舉重若輕,雖在府中說一不二,權柄重,卻從不疾言厲色——怎麽今日這般兇神惡煞,火燒火燎的?


    她縮在一旁,偷眼去看,隻見夫人穿著首飾一如往日端麗高貴,隻是氣色不好,麵皮發黃,身明顯消瘦許多,神情中更是說不出的焦躁。


    廖勇家的不慌不忙,恭敬道:“侯爺出門前定下的規矩,沒夫人點頭,任她是誰,都不能隨意往裏闖。”她挑眼看了下夫人,又笑笑補上一句,“夫人身重呢,出事就不好了。”


    夫人氣了趔趄,指著廖勇家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她一跺腳,轉身朝邵氏,厲聲道:“好!你們這兒如今是金鑾殿,我闖不得,怕衝撞了裏頭那位天仙!你這就進去跟她說,我有要事商量,要麽她出來,要麽我進去!不然,我就不走了!”


    邵氏這輩都沒跟夫人頂過嘴,哪敢不從,聞言後轉身就走,一匆忙的奔至嘉禧居裏屋,顧不得喘氣,趕緊將夫人的話與明蘭說了,誰知明蘭怕的梨花帶雨,哭叫道:“有什麽可見的?!難不成還叫她放一把火,燒死我才好!”


    邵氏啞口無言,沒勸上兩句,又叫崔媽媽使婆推了出去,聽身邊丫鬟連聲催促自己去前頭打發夫人,她隻覺得頭皮發麻。一邊是嬌貴不得驚動的弟媳,一邊是威嚴素著的婆母,兩邊都得罪不起,兩邊都應付不了,邵氏宛如熱鍋上的螞蟻,進退維穀。


    站在原地楞了半響,邵氏還是想不出如何是好,茫茫然的溜迴自己院落,走進裏屋。


    嫻姐兒正伏在炕幾上寫字,見母親失魂落魄的進來,問道:“娘,怎麽了?不是說夫人來了麽,你怎麽迴來了。夫人要見我?我早換好衣裳了,這就能去。”


    邵氏聽了這鎮定的語氣,好似忽然找著了主心骨,抓著女兒的小手一頓急訴,好容易才將適才之事說了個七七八八,她著急道:“我的兒,娘怎麽攤上這事兒了?!這好好的,跟我什麽相幹,怎麽會……?!”


    沒頭蒼蠅般的急了半天,她忽想起什麽,低聲道:“你說……你二嬸,是不是裝的病?”


    嫻姐兒靜靜的聽著,放下手中的玉管青鬃小筆,“是不是裝的,有什麽打緊的。二嬸的意思清楚的很,她不想見夫人,連照麵也不願打,還要娘去出這個麵。”


    邵氏急的都快哭出來了,捂著帕發急:“你你你……這可怎麽是好……”


    嫻姐兒道:“娘跟夫人去說就是了。”


    邵氏一把扯下捂在臉上的帕,拍在桌上,怒道:“死丫頭,讀了兩天書,渾說些什麽呢?!那是夫人!我我……我哪裏敢放肆!”


    “娘你怕什麽?”嫻姐兒抽出自己的帕替母親拭淚,笑道,“現下咱們都分家了。夫人還能打罵咱們不成?”


    邵氏低頭拭淚不語。


    嫻姐兒輕輕歎氣:“娘,我知道,你是怕得罪了夫人。二叔現下在前方打仗,團哥兒還小,若有個什麽,怕她將來為難咱們。”


    邵氏隻覺著滿心淒苦,摟過女兒小小的身,哭道:“我的好孩,難為你這麽點大,就這麽懂道理……沒了你爹,咱們娘倆的日,能不小心著過麽?”


    嫻姐兒蜷在母親懷裏,幽幽道:“若是為著這個,我勸娘一句,大可不必顧忌了。其實,娘去不去外頭應付夫人,咱們也早得罪她了。”


    邵氏驚道:“這話從何說起。娘進門以來,自問從未對夫人有半點不恭呀。”


    嫻姐兒小小歎了口氣:“娘,當初爹為我們做了些什麽,難道你看不明白麽?不肯過繼叔的兒為嗣,退還祖父給二叔的田地銀兩,親筆上疏宗人府,請立二叔承襲爵位。臨終前,更是當麵列清侯府家產,更對族人說什麽兩位叔祖父是早分了家的。”


    邵氏聽的發怔,不明女兒忽提這些作甚。


    “我小時候半懂不懂;可這幾年漸漸大了,又跟薛先生道理,才慢慢明白。”嫻姐兒眼睛開始發紅,“明著看來,爹爹是為了勸二叔迴心轉意,保住侯府爵位;實則……”她稚嫩的臉龐流下兩行清淚,“爹爹都是為了娘和我!”


    想起亡夫臨終前般籌謀,隻牽掛自己娘兒倆,邵氏再也忍不住,捂著帕失聲痛哭。


    嫻姐兒低頭擦幹臉上的水漬,堅強道:“爹爹臨終前做的,一樁樁一件件,哪樣不得罪人?爹爹這是拿四叔祖父,五叔祖父,還有夫人,換了我和娘日後的尊榮富貴呀!連我都看得出來這事,何況夫人?到了這會,娘還指望她能不記恨爹?唉,娘,爹早就替咱們選好投靠哪邊了,娘還有什麽顧忌的。”


    邵氏抽泣道:“既然你爹都這麽委屈了,為何你二嬸還非要我出這個麵!我……我,我是見了夫人就怕呀……”


    嫻姐兒懂事的輕拍母親的背,柔聲道:“娘,二叔是應了爹爹要照看我們,可怎麽照看,照看的好壞,就全憑二嬸的心意了。娘,您說,這幾年來,二嬸待咱們怎麽樣?”


    邵氏抬起臉來,邊擦臉,邊遲疑道:“……說句良心話,你二嬸,是厚道善良的。”


    嫻姐兒抬頭思道:“上的姊妹裏,有位鄭四奶奶的外甥女。她爹是個秀才,屢試不第,隻好給族中為官的兄弟做了師爺,跟著外地赴任去了。就這樣,家裏當家的大伯娘還常克扣她們母女的份例,衣裳吃用,不是慢一步,就是短缺了。”


    她轉頭注視母親,好聲氣道:“娘,二嬸若也那樣,單一個守孝的由頭,就能省下我多少衣裳穿戴。可二嬸非但不那樣,還變著法兒的給我整治皮裘首飾,每每出去,人都說,沒見戴孝的小姑娘,還能裝扮這麽精致素雅的,顯是家裏用心的。還有娘日常禮佛,燒香,捐香油,哪迴二嬸叫咱們自己出銀了?都叫走公中的賬目。”


    邵氏聽的也是動容,真誠道:“你二嬸,待咱們真是沒話說。”頓了頓,咬牙道,“你說的沒錯,便是為了報這份情,我也該替她出些力氣。”


    她是大人,又想多了一層,將來嫻姐兒議親,自己是孀居之人,娘家又不甚得力,能有多少人麵,想找個上選人家,怕到時還要明蘭出力。


    “可……該怎麽跟夫人說呢?”一想到強勢能幹的前婆母,她又開始六神無主。


    嫻姐兒歪頭想了想,“二嬸不是說‘怕見她’,‘怕再放一把火’麽?娘不如直說,反正娘也隻是傳話。”頓了頓,她小小的臉龐上露出一種孩氣的譏諷,低低嘟囔了句,“反正,也不算多冤枉了。”


    聽到前麵幾句,邵氏險些跳起來,正要尖聲訓斥,待聽到最後半句,她忽又偃旗息鼓,無力的喟歎幾聲,然後叫外頭丫鬟進來,服侍自己匆忙梳洗,對鏡整裝,站在門口深吸幾口氣,狠狠跺了下腳,出門而去。


    再見夫人,隻見她已等的萬分不耐煩,見了邵氏當即冷笑:“多日不見,連你也金貴了?不過傳句話的事,折騰了這麽半天才迴來!”


    邵氏依舊怕她的很,幾乎想轉身逃跑,想起女兒的將來,隻能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將明蘭的‘驚嚇病情’訴說並誇大了一番,當說到‘放火’雲雲之時,夫人湧上滿臉戾氣,目光兇狠的叫人不敢正視。


    邵氏虛脫著才把話說完,最後道:“弟妹說了,她……她,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見您的……逼急了她,她就去娘家,還有沈家鄭家搬救兵。”


    她喘上一口氣,幾乎用盡了這輩所有的膽量,連看都不敢看夫人,哆哆嗦嗦道:“……反正,您也闖不進去……不如就……就迴去罷……”


    夫人臉色鐵青的嚇人,仿若一副青銅鬼麵,直嚇的邵氏幾要跪下了;隻聽她短短冷笑幾聲,上下打量了邵氏和廳中仆婦幾眼,“好好,我記下了!”


    說完這句,她轉身就走,再也沒迴頭。


    邵氏癱軟在地上,直至仆婦將她扶出廳堂,冷風一吹,她方才覺察出背心一片冷汗。


    廖勇家的很細心,瞧出邵氏滿頭冷汗,迴頭便囑咐婆熬煮薑湯,另定神的湯藥送去,然後才趕緊去明蘭處。


    聽了迴話,明蘭神色淡然的坐在炕上,緩緩吃著一盅木瓜竹蓀燉排骨,低聲道:“我是不是狠心了?”她輕摸著肚,感覺那有力規律的胎動——她永遠,永遠,也不會讓那老妖婆再見她的孩了。


    崔媽媽淡淡道:“上迴府裏起火,大夫人連桶水都沒叫人提出來呢。也該她明白些了,總不能老這山望著那山好,性斷了這頭,免得怕夫人找她做耗。”又道,“嫻姐兒倒是個好孩,不枉夫人疼她一場白。”


    明蘭點點頭,“媽媽記得不,去年初拜歲時,祖母見了嫻姐兒,也說她福澤深厚。”


    崔媽媽瞧了瞧屋角的滴漏,轉頭道:“我看林醫也快來了,夫人還是快躺迴去罷。”


    明蘭搖頭苦笑,做戲要全套,才能效果顯著。小桃扶她躺下,邊替她揉著小腿,邊疑惑道:“要是叫林醫瞧出夫人沒事,那可該怎麽辦呀?”


    明蘭正想躺平舒展四肢,噗嗤笑了出來,崔媽媽揉著小桃的腦袋,無奈道:“傻孩,林醫那麽聰明乖覺的大夫,見夫人躺著哼哼,還能愣說夫人沒病不成。”


    哪怕尋常大夫,看見病人無痛呻吟,也多會婉轉表示部分同意,順帶狠宰一筆;何況林醫這種德藝雙馨的頂級人才乎?


    此後兩日,又是延請醫,又是燉的藥香滿院飄,病情渲染的十分熱烈,林醫自家正開著醫館,明蘭性狠狠光顧了他家一筆買賣,順帶傳出顧侯夫人受驚致病的消息。


    與此同時,顧侯夫人傲慢刻薄的說法也如長了翅膀般飛遍京城,據傳聞,寧遠侯府繼婆母難得有事求上門去,卻連麵都沒見上,就叫趕了出來。


    年節後的京城正閑的很,這件事直把一幹無事的貴婦激動的議論紛紛。


    有些說當年顧侯夫人快臨盆時的那場大火,何等蹊蹺,眼下顧侯不在,難怪顧夫人嚇的什麽似的,情有可原;有些說做繼室的命苦,不受前頭兒待見,該叫言官參顧侯夫婦不孝才是;還有些隱隱知道內情的,說當初不止一場大火,還有納妾和過繼等風波雲雲……越扯越多,眾人更加興奮了。


    其實,這兩條消息都是真的。夫人是真的吃了閉門羹;明蘭也是真的被上迴之事‘嚇病了’;至於其中內情,看旁人愛信哪個了。


    夫人倒是火力十足,可惜,這年頭見義勇為的少,捧紅踩黑才是主流。


    何況——‘不孝’?明蘭冷笑數聲。


    貼心的盛老爹聞知女兒‘嚇病了’,立刻使柳氏來探望,兼傳達權威意見——似小秦氏這種自己有兒有孫,又帶著大筆家產分家另過的,還想告繼繼媳不孝,難高的很,除非皇帝有意整人,才會有禦史配合出演。


    崔媽媽為人實誠,當下感動道:“到底是親爹,惦記閨女呢。”


    明蘭扯動嘴角——盛老爹是怕金龜婿變心愛上新嶽父罷。


    因連續幾日叫人去外頭探聽風向,竟也有意想不到的消息。這日顧全忽跑來報了樁奇事:“……先前還不覺著,可小的叫人盯在門口多日,那餘大夫人短短五六日就去了兩迴,我又四處跟人打聽了,才知道,打去年起,餘大夫人就頻頻往夫人那兒跑了……”


    “誰?”崔媽媽聽的含糊了。顧全瞥了下明蘭的臉色,閉口不語。


    明蘭看了眼他,輕聲道:“是餘氏嫣紅姐姐的娘罷。”顧全忙點頭稱是。


    崔媽媽驚了:“怎麽是她?她不是被餘家休了麽,她們怎麽又跑一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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