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過的硝煙四起,明蘭提著筷,對著滿桌佳肴,頭一次知道什麽叫做味同嚼蠟,想著與其吃了消化不良,還不如少吃些。撂下筷,明蘭在屋裏走來走去,捧著大肚皮又笨拙遲緩,焦躁不安的活像隻紮了枚鐵釘在肉墊上的肥貓仔。


    崔媽媽瞧著紮眼,終忍不住將明蘭按在榻上,板臉道:“天大地大,還有生孩大麽。夫人且好好靜養,實在不成了,咱們就躲到莊上去,看哪個尋的著。”


    明蘭一愣,一想之後,頓覺大好主意,到時帶著穩婆和一應人手,悶聲不響的躲到溫泉山莊去,等那老妖婆和餘家的人找到時,估計她早生完了。想到此中妙處,明蘭心頭一陣輕鬆,遂依從崔媽媽的意思老實去睡覺了,晚上沒睡好的人,午覺總是特別香,更美妙的是,一睜開眼,隔著琉璃珠簾,隻見常嬤嬤正坐在廳間的桌旁與崔媽媽輕聲說話。


    “常嬤嬤,你怎麽來了。年哥兒如何了?”想起至今還在養胳膊的小常年,明蘭一陣歉疚,一邊抬手讓崔媽媽給自己穿衣裳。常嬤嬤臉色凝重,說話卻很黑色幽默,“夫人說的什麽話,老婆又不是仙丹,年兒能看著當藥吃,一時半刻也離不得。”崔媽媽頓時忍俊。


    新換過一身幹燥清潔的夏衣,明蘭屏退左右,又叫小桃和丹橘看在門口,崔媽媽坐到中挺,常嬤嬤屋裏隻剩自己,才低聲開口:“夫人的意思,丹橘適才都與老婆說了。”


    明蘭忍著心急,還得先表白一番:“不是我不懂事,愛打聽,可如今人家都打上門來了,偏那餘家與我有些情分,忌著打老鼠摔了瓶,迫不得已才開口的……”


    常嬤嬤的兩隻手皺褶蒼老,實實的蓋在明蘭的小手上,低聲道:“夫人是什麽樣的人,老婆還不知麽?這麽些日下來,夫人半句都不曾問過侯爺的過往。”


    其實她曾為難過,若明蘭問起曼娘的事,她說是不說;顧廷燁沒示意,她擅自就說,可不說又怕明蘭不悅。好在明蘭從來都不多問一句,叫她心裏既鬆了口氣,又是敬重。


    “前頭那餘夫人的事……”常嬤嬤沉吟著,明蘭手心攥緊,覺著自己的心肝都在抖,“老婆委實不知。餘氏夫人是怎麽沒的,侯爺半句都不曾提過。”


    明蘭心頭掉了塊石頭,大眼難掩失望:“侯爺連嬤嬤都不曾說?”


    常嬤嬤緩緩抬起頭,神情凝重,:“……那時,燁哥兒跟老侯爺鬧翻了,一口氣咽不下,說走就走,我勸都勸不住。可才過個把月,他又慌急忙從南邊迴來了,我問他怎麽了,他卻不肯說。沒過多少日,侯府就敲起了雲板,說那餘氏病故了。”


    這麽快?明蘭一陣疑惑,輕問道:“當時侯爺是個什麽情狀?”常嬤嬤緩緩搖頭道:“說不好,不大對勁。”明蘭賣力鼓勵她:“嬤嬤想著什麽,但說無妨。”


    常嬤嬤點點頭,細憶起來:“原先我以為燁哥兒迴的這麽急,應是得了侯府的信,為著餘氏病重才趕迴的,可後頭看著又不像。我因憂心燁哥兒在裏頭受欺負,常使錢叫人去侯府外頭聽消息,餘夫人既病的那般重,可侯府卻不曾請過一位醫,老婆當時就疑心了。”


    明蘭大是佩服常嬤嬤,握著她的手,用眼神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還有一處。”常嬤嬤語速更慢了,“記得燁哥兒迴來第二日,吃酒大醉,又不肯家去,便來了老婆處。我服侍他睡下,他牙關咬的死緊,半字不說。那會兒老婆就奇了,哪有老婆病的快死了,男人還喝成這般,我家哥兒雖有些脾氣,卻不是那沒心肝的混帳,那餘氏再不好,到底是夫妻一場,我家哥兒不會如此……”


    “興許侯爺是心存歉疚,是以喝的大醉。”明蘭酸溜溜的推測。


    常嬤嬤的一雙老眼愈發像對倒角,繼續搖頭:“樣不像。哥兒的性我知道,他不是隻嘴上說好聽的人,若真覺著對不住人家,必會實心去償。他的模樣,倒像是滿肚的委屈怒氣說不出口,氣了,這才借酒澆愁。”


    這評價說到明蘭心坎上了,顧廷燁是個實在人,喜歡用實際行動來表示他對恩怨的看法。因段成潛待他有恩,他就丟下大肚的老婆撈他弟弟去了(這個大爛人,明蘭忍不住暗罵兩句)。又因自覺對不住餘嫣然,害她遠嫁雲南,所以悶聲不響的替段家弄了年連份的茶引,被明蘭發覺後,還勒令她不許告密。直到明蘭拿嫣然的來信幾次聲明,嫣然是真的真的真的過的很好,他才考慮少幹涉西南茶業的市場經濟。


    由是,倘若他真對餘嫣紅十分內疚,按照他的行為模式,應該日夜陪在床前以慰藉病人,或持械去劫兩個頂級醫來,甚至去皇宮搶些千年人參萬年王八來,都還比較靠譜些。


    “後頭那餘氏亡故了,燁哥兒連出殯都沒等,便又走了。這一走,就是好些年。”想起往事,常嬤嬤不勝唏噓,“統共十來日功夫,隻在餘氏沒了後的幾日,燁哥兒說了些自己有眼無珠,錯識了曼娘,此後再無多一句。”


    照理說,死老婆是蠻嚴重的事,何況又是新婚妻,還死的這麽迅雷不及掩耳,哪個正常的鰥夫不想找人說兩句呢,怕是連長柏都會多作幾首五言感歎一下結發夫妻卻有緣無分。


    “那麽,依嬤嬤的意思……”明蘭聽的眼睛發亮。


    常嬤嬤低下頭,反複思量。


    當初她不是沒起疑過,也曾旁敲側擊過兩次,說‘年輕輕的,怎麽說病就病,說沒就沒了呢’,可顧廷燁始終避過不談。不過依舊叫自己看出些蹊蹺,顧廷燁臉上雖不露,但舉止言行間,她能察覺出顧廷燁那似帶著厭煩意味的迴避,提也不願提,仿佛最好完全沒有這件事情。而顧廷燁的性格,不是逃避之人。


    “那餘氏之死,當與燁哥兒無有幹係。”常嬤嬤一字一句的吐出來,神情鄭重,“非但無幹,且那餘氏當是出了大過錯的。”至於和顧家有沒有關係,她卻不敢下定論了。


    明蘭深深的出了一口氣,有些輕鬆。說句事後諸葛亮的話,其實她也有這種感覺。


    既如此,那麽餘家的反應就能對上號了。他們自覺有愧,所以不曾追究計較餘嫣紅之死,也不敢叫顧廷燁續娶餘家女為填房,更不敢再擺嶽家的架常來常往。在今早之前,顧餘兩家的行為都很符合這個推論。可又是什麽給了餘大包天的膽量,居然上門來尋釁?!


    明蘭好生疑惑,一再苦苦思;忽然間,腦中一道靈光閃過。今早爭鬧,餘大提及顧廷燁時,那陣不自然的眼神閃爍躲避,莫名叫明蘭記了起來。


    “……那餘氏過身前後,侯爺可曾與餘家打過交道?”明蘭忽問道。


    常嬤嬤呆了一呆,趕忙道:“應當不曾罷。哥兒心煩的很,連喪事都沒過去,就忙不迭的又走了。”


    宛若一道裂縫,撕開混沌已久的黑夜,滿腹的疑慮終有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明蘭用力的舒緩的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站起來,托著後腰走了幾步,忽迴頭而笑。


    “咱們且不論餘家姐姐是怎麽沒的,反正應當是自尋其咎,餘家有愧。這是件決計不好說出口的事,是以知情的人少。這事在顧家,大約隻有老侯爺,夫人,還有侯爺知道,在餘家,隻有餘大人和餘大知道,餘家其餘人當時在登州,應是不知的。”


    “那為何餘大還敢……”常嬤嬤一陣糊塗,這年頭做了虧心事的人哪來的膽。


    “因為有人從中作了梗。”


    明蘭站在當中,微微而笑,“一直以來,餘家大房都自認理虧,咽下苦水不敢聲張,更不敢滋事。可有個人,最近忽尋上門去,對餘大說,當初之事,侯爺並不知情。”


    常嬤嬤眯縫的眼睛倏然睜開,神情大震。


    “侯爺知道自己知情,我們也知道侯爺知情,夫人更知道侯爺知情,可餘家卻不知。當初事發之時,兩家都猝不及防。之後的喪事,還有善後,定都是由夫人辦理。”明蘭小心推敲著當時的情形,越想越合理,“出事時,餘家又愧又慚,必不敢細問。”


    常嬤嬤漸漸抓住重點了,隨著明蘭的思,緩緩接下去道:“然而,最近卻有人與餘家說,其實這事燁哥兒並不清楚,若是好好遮掩,不定能含糊過去。”


    至於那人是誰,她們倆都心知肚明。


    明蘭緩緩坐到常嬤嬤麵前,微笑道:“不但如此,那人還許諾種種好處。餘大人仕途不順,餘閣老卻日不多了,倘若能過繼一在餘氏名下,那孩必得認餘家為外祖,將來興許還有沾光助力的機會。”而這些種種,餘家其餘人是不知的。


    “……這不是詐人麽!”過了半響,常嬤嬤才迴過神來,“騙得了一時,也騙不了一世呀。待哥兒迴來,不都穿幫了?”


    “餘家,本就隻是一枚棋。”明蘭的笑容有些冷,“一旦我鬆了口,由著他們到外頭吵吵去,說是已得了顧家的應承,典儀以後再辦,先緊著給餘閣老衝喜,餘家辦上幾桌酒水,叫昌哥兒人前人後拜見一番,弄它個木已成舟,倒黴的不過是餘家和侯爺。”


    到時,顧廷燁的難堪可想而知,不但年少時的輕狂要被重新提出來羞辱一番(搞不好還有言官來湊熱鬧),還有承嗣難題,除非他狠下心除了那孩,不然真是後患無窮。


    至於餘大夫婦,就像康姨媽一樣,一旦利用完了,那人又怎會管他們死活呢?


    常嬤嬤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好毒計!”


    她呆了半響,正待問明蘭該如何對策,卻見她怔怔的仰頭出神,不由得出言相詢。


    “這件事,鞏姨娘大約也是知道的罷。”明蘭抬頭凝思。


    當初,餘家陪嫁過來的人手,早已攆的攆,賣的賣,或發還給餘家,隻有紅綃留著;她自小陪在餘氏身邊,應當一清二楚。到如今,明蘭才終於明白,為何顧廷燁對這麽個我見猶憐的女總一臉厭惡;有個清楚自己不與為人所知的隱秘的人在跟前,總是令人不快的。


    “這事,她一定籌謀了許久,光是空口白話,估計嫣然姐姐的爹也沒這麽輕信,還需一個人證。”明蘭思緒跑遠了,嘴裏喃喃著,“那陣和四五兩房分家時;鞏姨娘總愛往那頭跑,那會兒我事多,懶得去管她。如今想來,那人定是那時尋機把鞏姨娘帶出去過,由她佐證侯爺的確是不知情的,如此,餘大人才敢壯起膽,這般造次!”


    怪不得那老妖婆非要挑在這個時候發難,怪不得鞏紅綃在那之後就老實的不像話,她還以為自己霸氣外露把人給鎮住了呢。


    常嬤嬤聽的咬牙切齒:“這賤人!這賤人!”她罵的是分別兩個人,“夫人,旁的人咱們管不了,先把姓鞏的這賤人捆起來!”


    明蘭苦笑:“人家想做的都做完了,還捆她作甚。唉,也罷,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隨即高聲叫了崔媽媽來,低聲吩咐叫人把紅綃看管起來,崔媽媽應聲而去。


    “夫人,現下咱們怎麽辦?”這次常嬤嬤著實有些慌了手腳。


    明蘭反倒鎮定了,世上第一等恐懼就是不知情,現在她多少有了些底,反而不怕了。她笑道:“還能怎樣?以牙還牙唄,咱們也使一把詐術。”


    常嬤嬤明白她的意思,驚疑道:“倘若餘家不入殻怎辦?又倘若咱們都想錯了,怎辦?”


    明蘭歪頭想了想,攤攤手:“我已叫齊了護衛隊,若真沒轍了,我帶上細軟,嬤嬤帶上年哥兒,咱們到山裏的溫泉莊避難去。那裏易守難攻,看哪個能打上去?!”


    常嬤嬤啞然,幹瞪眼出氣。


    明蘭歎息,不到真擋不住了,還是在府裏生孩比較穩妥,畢竟準備了幾個月,一應物件人手都是齊備的,真到了山上,缺這少那的,就是緊急去找醫,怕都來不及。


    ……


    美美的睡了一覺,伸著懶腰起了床,又連著扒了兩碗飯,明蘭抹抹嘴,鬥誌激昂的等了一上午,直到吃午飯了,還是木有人來踢館,隻好又去睡午覺。等到再次睜眼時,毫不意外的聽到綠枝夾雜著咯吱咬牙聲的通報:“餘家又來人了,還在小花廳!”


    明蘭頗有一種‘渴戰已久’的振奮感覺,十分霸氣的一揮手:“更衣,見客。”其實她更想喊的是‘關門,放狗’這句話。


    再見餘大,明蘭有充分的時間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是怎麽樣的膽氣和臉皮,能夠這麽上門來鬧(前提是自己推測正確)。餘大叫她看的渾身發麻,卻依舊能翻個很有氣勢的吊梢眼過來,然後威嚴道:“怎麽說罷?你應是不應。”


    很有黑社會談判的架勢嘛;明蘭左右看了看,笑道:“我還當今日能拜見餘老夫人呢。”


    餘四臉上頗帶了幾分倦意:“娘本是要來的,她身不好,我們好容易才勸住了。”


    “四嬸嬸至孝,難為您費心了。”明蘭微笑的十分溫和,然後轉頭對著一旁看好戲的夫人和鬥雞般的餘大,“若叫老夫人聽了咱們的話,沒準也得躺倒了。”


    餘大神色一凜:“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隻道,倘使我硬是不肯,伯母又待如何呢?”明蘭慢吞吞道。


    餘大一肚火氣,冷笑一聲,高聲道:“我那苦命的孩兒,嫁到你們顧家不到一年,就喪了性命,好歹給個說法罷!倘若覺著我不夠分量,我這便請婆母,旁的耆老來!”


    餘四見氣氛緊張,忙道:“明蘭,你別急,這不是為著我家公爹麽,也就走個過場,衝衝喜,叫老人家高興一下。”


    “唉喲,我苦命的女兒喲,可憐你早死在顧家,連個捧瓦罐的都沒有……”感覺上來了,餘大竟還哭號起來,可惜沒有眼淚。


    “伯母先別哭,聽我說見事兒。”明蘭趕緊擺手道,“昨日您走後,恰好有人來我,那是侯爺自小信重的一位嬤嬤,便是在外頭那幾年,也是這位嬤嬤照料的。”


    明蘭笑眯眯說著,滿意的看到餘大止住了假哭,疑惑的聽著,她繼續道,“嬤嬤見我滿臉官司,便問我情由,我說了過繼的事。嬤嬤大吃一驚,隻拍桌大罵‘豈有此理,好厚的臉皮’,餘伯母,您道這是為何?”


    餘大臉色漸變,直覺反應的去看夫人,夫人朝她微笑,以眼神示意,餘大迴過頭來,強硬的瞪著明蘭:“我還真不知了!”


    好個不見黃河心不死!明蘭心中冷笑,開始下賭注,臉上卻愈發笑的溫厚:“聽了嬤嬤的話,我猶自不信,嫣然姐姐何等的溫良淑德,嫣紅姐姐怎會如此?!”


    餘大開始臉上泛青了,還用力咬唇死撐著。


    “是以,我就將鞏姨娘帶了來問話。說起來,她也是餘家人,伯母最近可見過她?”明蘭輕飄飄的擲出這句話,細細觀察餘大的表情,隻見她明顯停了一拍唿吸,明蘭笑了笑,繼續道,“她說了好些事與我聽,我這才曉得為何侯爺從來不願提起嫣紅姐姐。”


    餘大撐不住了,開始身形搖動,餘四聽的雲裏霧裏,隻看著妯娌發呆。這時,坐在那頭的夫人忽的輕笑一聲,悠遊道:“紅綃可不是多話的喲,難不成有人嚇她打她了?”


    明蘭連頭也不轉,笑眯眯的盯著餘大:“聽說鞏姨娘是在您跟前大的,她的性您最清楚不過。她是個聰明人,知道在府裏也就這樣了。餘下的,無非是前程二字。有人能許她的,我翻個倍添上,您說,她會如何?”


    餘大唿吸粗了起來,無措的再去看夫人,這次連夫人也變了神色,她隻知鞏紅綃昨夜起已被看管起來了,再難與外頭傳消息,細裏如何,她也不清楚。


    “鞏家老娘還在罷。我許她母女團聚,一輩夠用的銀,良籍,田莊,迴頭再招個贅婿,生個兒,比什麽不強?伯母,您說呢?”


    明蘭故意壓低了聲音,顏色溫柔輕慢,湊到餘大跟前,故意緩聲緩氣道,餘大艱難的咽了一口空氣,看著明蘭,滿臉驚疑不定,連自己嗓音發顫了猶自不知:“……你,你是說,侯爺……他早就……”


    “親家母!”夫人高聲喝斷,人已立起。


    餘大憮然住了口。


    明蘭從鼻裏哼出不屑來:“這些日來,我原先還覺著侯爺對餘家不理不問,有些不好,自知了其中底細後,叫我說一句呀……”她忽的冷了臉色,麵上盡是譏諷之意,“哼!還能叫嫣紅姐姐依舊躺在顧氏墳塋中,受著顧家孫的香火供奉,已是仁至義盡,全了兩家的體麵了!可歎人心竟還不足,竟上門羞辱,道是顧家好欺負麽?!”


    餘大似是連指尖都蒼白了,坐在那裏搖搖欲墜,餘四也漸聽出些門道來,觀今日情形,竟是侄女在顧家犯了大錯,說不好還是醜事,想起自家居然還敢上門來鬧,這不是生生把顧侯得罪狠了麽?!她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慌張無措的望著明蘭。


    明蘭轉身坐向她,柔聲道:“四嬸嬸,我料你也是不知的罷。”


    餘四連連點頭,苦聲道,“為著公爹的病漸漸重了,我和你四叔這兩個月才從登州趕來的,如何知道?”


    明蘭微微側了側眼神,意有所指道:“四嬸嬸,你是個明白人,可別跟伯母似的辦糊塗事,叫人當了槍使,給餘家惹下大禍。”


    餘四順著明蘭的眼神,看了眼夫人,再看看自家委頓不振的大嫂,思忖片刻,心頭漸漸敞亮,事已明白五六分了。


    明蘭斜眼看著餘大,清楚的吐字:“過繼之事,萬難從命。倘若餘伯母依舊不肯饒過,便請使出手段來罷,我如今身重,待侯爺迴來後親往餘府一趟,將嫣紅姐姐當初的事,跟餘大人另餘家族人好好說道說道,論個明白!”


    餘大呻吟一聲,不知真假的半暈了過去。


    餘四深吸一口氣,已知此事實是個大大的笑話,今日越早結束越好,當下扶起妯娌便道,“明蘭,這兩日是我家唐突無禮了,我們這就迴去,侯爺若有氣……”她自己也覺著難開口,隻能深深的看著明蘭,“萬望你念著舊情,擔待一二。”


    明蘭歎了口氣,和氣道:“四嬸嬸,別說我和嫣然姐姐的情同手足,便是您待我的情分,老夫人和我祖母的情分,也是在的。”


    餘四鬆了口氣,趕緊叫了丫鬟來幫著扶住餘大,跟夫人都不多說一句,便低頭匆匆告辭了。


    “夫人若是無有旁的訓導,我這便歇息去了。”明蘭看著她們離去,也慢慢站起身。


    “慢著。”


    夫人目睹了全部經過,暗歎終遇上對手了,原本計劃要拖延許多日的計策,全都提早叫破了,好在她早有準備。


    明蘭緩緩的轉過身,挑眉道:“夫人還有何見教?”


    夫人也不說話,隻揚手朝旁邊的丫鬟揮了揮。


    側邊的折紫竹門簾被輕輕卷起,一對母低頭而進,恭敬的站在當中,向明蘭和夫人福了福,女脆生生的嗓音,像是敲擊在戲台上的唱和。


    “曼娘見過夫人和夫人了。”


    明蘭再緩緩坐下,好整以暇的等著,隻是身旁的丹橘和綠枝快兩眼冒火了。


    夫人笑的有恃無恐,依舊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調道:“過繼一事,既那餘家都不爭了,我也就不多話了。不過,”她指了指昌哥兒,“這孩到底是侯爺的骨肉,總流落在外也是不妥,是以……”


    “是以,我這做嫡母,應當寬大為懷,將這孩接進府來,認祖歸宗,是也不是?”明蘭不耐了,肚腹有些隱隱作痛,下墜之感忽明顯起來,她直接截斷老妖婆的話,替她說完,“可昌哥兒不是侯爺不叫進府的麽?哦,是侯爺一時糊塗,拉不下麵,我這做主母的,當賢良淑德為本,好好勸說侯爺,是也不是?”


    聽著這一番連譏帶諷,夫人臉皮似乎抽搐了幾下,明蘭看的有趣,繼續一溜串下去,“還有,倘若昌哥兒進府了,自也不能落下曼娘。留去母,傷天理,有違人和,怎可叫人家相依為命的母骨肉分離呢?所以,曼娘也當進府,是也不是?”


    向媽媽見主被連連搶白,沉聲喝道,“請慎言,夫人敬重長輩的禮數哪裏去了?”明蘭笑的很賴皮:“原就是為著敬重,怕長輩累著,替她把話都說了不是。”向媽媽氣結,夫人沉著臉,她這把年紀了,總不好和小媳婦鬥嘴,**份了。


    “隻有一事,明蘭實在不解,”明蘭笑嘻嘻道,“當初老侯爺可是堅不肯叫曼娘進門的。咱們不能因著老侯爺過世了,就不拿他的話當迴事了呀。”


    夫人麵無表情,似是也動了氣:“老侯爺的意思是,不可叫曼娘在正房進門前到府裏,免得落了親家的麵。也是嫣紅年輕,性躁,不肯容人,不然早叫她進門了。”


    明蘭大是佩服,也不留口德,笑道:“昨日當著餘家的麵,您還把嫣紅姐姐誇的跟朵花兒似的,這會兒就成‘不肯容人’了?什麽話都叫您說盡了,我可真見識了。”


    夫人大怒,拍案待罵,明蘭嬉皮笑臉的連忙舉手打住,“是我的不是,我錯了,說話沒個遮攔,您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想來也不會和小輩一般計較罷!”夫人氣息起伏了幾個迴合,生生壓了下去,忽想起自己的台詞都叫明蘭給搶了,接下去該說什麽呢?


    明蘭瞧她臉色變化,好笑道:“既要叫她們母進門,好歹讓我問兩句話罷。”


    夫人忍著氣點頭。


    明蘭去看下頭的曼娘,卻見曼娘也在看自己,她臉上頗有些驚訝,似是被自己剛才那番表現給煞到。看她帶著輕視的神情,大約是在想,這麽個沒教養的丫頭怎麽哄住顧廷燁的呢,明蘭很想替自己表白一下,其實她平常絕對是溫良恭儉讓的五好青年。


    “夫人,”曼娘已低下頭去,聲音哀如空穀幽蘭,迴蕩在屋中,“曼娘出身卑微,原不敢有甚奢望,隻幼可憐,無能無父。請夫人垂憐,給我們母一條活罷!”說著便跪下,連連磕頭,又拉著昌哥兒也跪了。


    這許多年的東奔西跑,她的容貌早已不複光鮮,隻一把好嗓還在。


    明蘭四下看看,深覺四周觀眾委實少了些,可惜了這般大腕的角兒,曼娘此番是媚眼做給了瞎看,自己根本沒有感動,反而肚腹開始一陣陣輕輕的抽痛。


    “那年在登州見著夫人,曼娘有眼不知泰山,衝撞了夫人,請夫人勿要責怪!”她磕頭愈發起勁,“那日聽夫人替餘家大小姐出頭,哪知日後夫人會歸了顧氏……”言下之意,暗指明蘭行事不檢,言行不一。


    明蘭一點都不氣,隻淡淡道:“我沒你聰明,婚姻大事隻知聽長輩的。長輩叫嫁,我就嫁了,哪裏知道這許多計較。姑娘高看我了。”


    曼娘一窒,一時停了哭求。


    “聽你說話,有副好嗓呀。”明蘭忽道,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曼娘也沒料到,愣了一下,反應迅速的哽咽道,“奴家命苦,自小四處討生活。”


    “看你唱功身段俱是上乘,隻可惜托了女兒身,不能登台獻藝。”明蘭不聽她表演,隻微笑道,“聽說你最愛唱的是《琉雲翹傳》?便是後來跟了侯爺,衣食無憂後,依舊時常在家裏唱這支曲兒?一段段拆開了唱,尤其是那段‘探花郎雪夜追佳人,琉璃女泣血表心跡’,於無人時,你更是一字一句反複的唱。”


    曼娘完全愣了,掌心微微發涼,這是她心底的隱事。


    “咱們都是女,你跟我說句老實話。”明蘭滿臉的笑容,一副熟稔的口氣,“你可豔羨那琉璃夫人?”曼娘張了張嘴,不知如何迴話。


    明蘭替她迴答,對著夫人笑道,“我真是廢話了,自是豔羨了,不然怎麽脫了賤籍後,還日夜唱這曲,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原是做什麽行當的。”


    曼娘臉色煞白,狠狠的咬著下唇。


    毛氏兵法有雲,要打自己的仗,不能讓敵人牽著鼻走。敵人想打平原仗,你就逼它打山地戰,敵人想正麵對決,你就遊擊擾敵。所以,曼娘想談身世可憐,明蘭就談藝術追求,曼娘想拿兒說事,她就繞開這個話題。


    “高士舍下一身錦衣榮華,拋卻恩師和雙親的期許,眾叛親離也要娶了琉璃夫人,真是羨煞我等一幹平庸女了。”明蘭玩味的看著曼娘,“觀你行事,也不像那貪圖舒適安逸的,攜幾千裏追隨侯爺,是個有大誌向的呀。莫非……”她笑了笑,“莫非你想效仿琉璃夫人,叫侯爺也不顧世人成見,明媒正娶了你?”


    “不!”便是再日思夜想的念頭,曼娘也直覺的否掉了,正想說‘小女出身卑賤,如何敢有這個念頭’,卻又被明蘭打斷,隻聽她玩笑道,“你要小心喲,一樣的話說多了,當心菩薩聽見,就當真了。”


    曼娘一咬唇,竟真說不出口了。一旁的夫人聽的瞠目,有心幫忙,卻不知從哪裏插嘴。


    “這也沒什麽。”明蘭忍著肚腹下墜的酸痛感,半調侃道,“人有上進之心,是好事。你不進侯府,不要安逸日,隻要侯爺這個人。正可見你有識人之明,知道侯爺是囊中之錐,他日必能破囊而出,遠勝於那等狗眼看人低的!”


    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的瞥了夫人一眼,直把人氣了個仰倒。


    曼娘不再說話,收斂了可憐模樣,隻沉著眼色,死盯著明蘭。


    “可到了到了,你還是沒能成第二個琉璃夫人。”明蘭不懼她的目光,越生氣越好,隻徑自道,“你機關算盡,依舊沒有名分,非但不能進門,連兒都不能認祖歸宗!”


    “你——!”曼娘的喉嚨竄出滿含怒氣委屈的一聲。


    “你可知這是為什麽?”明蘭搶道。


    曼娘一雙怒目隻瞪著明蘭,宛如一隻蟄伏的雌獸,蓄勢待發要撲上去。


    “我來告訴你。”明蘭也不再笑了,神色認真,“你最大的錯處,就是沒明白,真喜歡一個人,就該為他著想。”


    “侯爺心裏仰慕父親甚矣,嘴裏說的再狠,也想父和睦;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離開侯爺,絕不叫他們父因你而不斷爭執生隙。侯爺想娶個賢惠的大家閨秀,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扭頭就走,絕不礙著侯爺的前程,而非如你,反去登州攪了親事。侯爺想一雙兒女平安康泰,若琉璃夫人是你,她定好好教養孩兒,讓他們自立堅強的成人,而不是把稚齡女兒扔下,又拖著四歲的兒遠走天涯。我問你一句,現如今昌哥兒識多少字了,讀了多少書了?”


    明蘭語氣平淡,卻字字句句如針紮。


    曼娘粗粗的喘著氣,她半生籌謀,盡皆歸於流水,如何不恨,齒縫裏卻迸不出一句話。她自小景仰琉璃夫人,處處想她;她可以說明蘭是富貴出身,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琉璃夫人當時的處境隻有比自己更為艱難。


    “從始至終,你隻念著自己。不論侯爺願不願,你的兒女如何,你隻依著自己的念頭行事。你這樣,也配和琉璃夫人相比?!”明蘭刻意露出鄙夷神色,“有你這番死纏爛打的功夫,人家早在救助老弱貧苦無數,立起自己一番家業了!”


    那是個神奇的女,種種才能也就不細說了,每次讀記載琉璃夫人的劄記,明蘭就覺著像在看《天方夜譚》,忍不住嚴重懷疑這是後人添油加醋的神話。其實活到琉璃夫人那個份上,有沒有那位高大士死命相愛,已不很重要了,套一句政治課上的話,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並過的很快活。


    曼娘雙眼赤紅,手指幾乎把地毯摳出洞來,滿心怨毒的瞪著明蘭。


    “自然了。”明蘭最後補充,語氣再溫和,甚至透著一股憐憫,“最最要緊的,是侯爺從來不像高大士喜愛琉璃夫人那般喜愛過你。這便俱休矣了……”


    這句話成了壓垮曼娘的最後一根稻草;那一瞬,曼娘渾然不知自己在做甚,隻瘋了似的要撲上去,卻叫丹橘帶來的丫鬟們死死壓住。旁邊的小男孩已被嚇壞了,瑟縮著發抖,曼娘嘴裏猶自低低詛咒著,“你這賤人……”


    明蘭轉頭看著夫人,涼涼道:“您還要叫她進門麽?”夫人旁觀的異常震驚,嘴唇動了幾動,沒有說話。明蘭再次轉過頭,見曼娘已漸漸喘勻了氣,明蘭道:“放開她罷。”


    曼娘漠然的抬起頭,滿臉都淚痕,這次明蘭相信她不是裝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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