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並不一直都是這麽消怠工的,想當年她也是一個五講四美勤勞刻苦的好孩,戴紅領巾,入少先隊員,入共青團,她每迴都是頭一批的,從小到大雖沒當過班長,各種委員課代表卻常常當選,當宣傳委員時的黑板報得過獎,當組織委員時帶領大家看望生病的老師,當英語課代表時帶領大家每天早讀,當習委員時她還成功組織過一條龍抄作業活動,除了五年級那次當娛委員被中途轟下來之外,她基本上還是老師喜歡同信任的好生。


    沒曾想到了這裏,明蘭的際遇一落千丈,這次她從王氏那搬到盛老處時,竟然隻有一個比自己更傻的小桃願意跟她去,其他的丫鬟一聽說要跟著去壽安堂,不是告病就是請假,再不然托家裏頭來說項,那個媽媽更是早幾天就嚷著腰酸背痛不得用了。


    “小桃,你為什麽願意跟我?”明蘭希冀的問。


    “可以……不跟的嗎?”


    滄海桑田,一種落魄潦倒的空虛感迎麵而來,明蘭拉著小桃的手,灰頭土臉的離開,她覺得這是非戰之罪,好比你被分進了一家任人唯親的家族企業,再怎麽賣力幹也還是二等公民,又何必上進呢,哎,還是去看看新單位吧。


    壽安堂的正房有五間上房,正中的叫明堂,兩旁依次過去是梢間和次間,前後還有幾間供丫鬟婆值班居住用的抱廈,這是典型的古代四合院建築,明堂有些類似現代的客廳,梢間和次間是休閑間或睡房,老自己睡在左梢間,把明蘭就安頓在左次間,因為中間隔的是黃梨木雕花槅扇,明蘭住的地方又叫梨花櫥。


    昨晚房媽媽剛收拾出來的,擺設很簡單樸素,一概用的是冷色調,石青色,鴉青色,藏青色……,唯有明蘭睡的暖閣用上了明亮的杏黃色。


    剛安頓好,老房裏的丫頭翠屏就來傳話,說老要見明蘭,明蘭便跟著過去,看見老披著一件玄色八團如意花卉的厚錦褙,半臥在炕上,炕幾上放著一卷經書和幾掛檀木數珠,還立著一個小小的嵌金絲勾雲形的白玉罄。


    她看見明蘭,招招手讓她過來,明蘭請過幾次安,知道禮數,先行過禮,然後自覺的站到炕旁以45角立在老跟前,抬頭等著訓示,盛老看她一副小大人的拘謹樣,笑著把她拉上炕,溫言道:“你是我養過的第四個孩,前頭個都和我沒緣分,不知你又如何?咱們來說說話,你不必拘著禮,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說錯了也不打緊。”


    明蘭睜著大大的眼睛,點點頭,她也沒打算說謊,和這些一輩待在內宅的古代女人相比,她那點兒心機真是連提鞋都不夠。


    “可讀過書嗎?”盛老問。


    明蘭搖搖頭,小聲的說:“大姐姐本來要教我《聲律啟蒙》的,剛教了頭兩句,她就被關起來繡嫁妝去了,劉媽媽看的嚴,大姐姐溜不出來。”


    盛老眼中閃了閃笑意,又問:“可會寫字?”


    明蘭心裏苦笑,她原本是會寫的,可這裏就不一定了,於是小小聲的說:“隻會幾個字。”


    盛老讓翠屏端了紙筆上來讓明蘭寫幾個瞧瞧,墨是早就研好的,明蘭往短短的胳膊上捋了捋袖,伸出小手掌,微微顫顫的捏住筆,她小時候在青少年宮混過兩個暑假的毛筆班,隻到了一手爛字和握筆姿勢。


    她用五根短短的手指‘按、壓、鉤、頂、抵’,穩穩的掌住了筆,在素箋上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人’字,然後又寫了幾個簡單的字,‘之,也,不,已’等等。


    老一看明蘭這手勢,先心裏暗暗讚賞,這孩年紀雖小,但胳膊手腕卻姿勢很正,懸腕枕臂,背挺腰直,目光專注,但因人小力弱,字就不大雅觀了。明蘭把記得起來的二筆畫的字都寫完了,最後又寫了橫七豎八的墨團團,老湊過去仔細辨認,竟然是個筆畫複雜的‘盛’字。


    “誰教你寫字的?”老問,她記得衛姨娘不識字的。


    明蘭寫的滿頭大汗,用小手背揩了揩額頭,道:“是五姐姐,她教我描紅來著。”


    盛老笑出聲來:“教你描紅?怕是讓你替她寫字,她好去淘氣吧。”


    明蘭紅了臉,不說話,心想這群古代女人真厲害。


    “這個‘盛’字又是誰教你的?描紅貼上沒有罷。”老指著那個辨認不清的墨團問。


    明蘭想了想:“家裏到處都有,燈籠上,封貼上,嗯……還有大姐姐的嫁妝箱上。”


    盛老滿意的點點頭,去摸了摸明蘭的小臉,一摸之下立刻皺了眉頭,這個年紀的小孩但凡能吃飽,都是臉頰胖乎乎的,可明蘭的小臉上卻擰不出一把肉來,於是板著臉道:“以後在我這兒,可得好好吃飯吃藥,不許渾賴。”


    明蘭覺得必須為自己辯解一下,小聲說:“我在吃的,也從不剩飯,就是不長肉。”


    盛老目光溫暖,卻還是板著臉:“我聽說你常常吐藥。”


    明蘭覺得很冤枉,揉捏著自己的衣角輕聲分辨:“我不想吐的,可是肚不聽我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呀,這個……吐過的人都知道!”


    老目光中笑意更盛,去拉開明蘭的小手,幫她把衣角抻平,平靜道:“不但你的肚不聽你的話,怕是連你的丫鬟也不聽你的話罷;聽說這迴隻有一個小丫頭跟著你來了?”


    盛老孤寂了很久,今日接二連的動了笑意,不由得調侃起來,沒想到麵前那個瘦弱的小人兒竟然一臉正經的迴答:“我聽大姐姐說過,水往低處流,人卻是要往高處走的,不論我去哪兒,也沒什麽人願意跟我的。”


    “那你又為什麽願意來?我吃素,這裏可沒肉吃。”老問。


    “不吃肉打什麽緊,能安心吃飯就好。”明蘭大搖其頭。


    童音稚稚,餘意悵然,老看著小女孩一會兒,然後也搖起頭來,摟著明蘭歎氣道:“隻剩一把骨頭了,還是吃肉吧。”


    其實老心裏的話是,她們都一樣。


    盛老給明蘭指了個新的老媽,姓崔,團團的圓臉,話不多,看著卻很和氣,抱著明蘭的時候十分溫柔;老看小桃和明蘭主仆倆一個比一個傻,又將身邊的一個小丫頭丹橘給了明蘭。丹橘一來,小桃立刻被比的自慚形穢,她不過比明蘭大了一歲,卻穩重細心,把明蘭的生活照顧的周周到到。小桃是外頭買來的,丹橘卻是家生,她的老娘都在外頭管莊田地的,因家裏孩多,爹娘看不過來,所以小小年紀就進府了,後被房媽媽看中,挑來壽安堂伺候。


    盛老是候府出身,雖然生活簡樸,但規矩卻很嚴,一言一行都有定法,這裏的小丫鬟老婆都瞧著比別處老實些,明蘭是個成年人靈魂,自然不會做淘氣頑皮之態,崔媽媽剛接手就對房媽媽說六姑娘性情敦厚好伺候。


    晚上睡覺前,丹橘早用湯婆把被窩烘暖了,明蘭讓崔媽媽換好了褻衣,抱著直接滑進了暖洋洋的被窩,然後輕輕拍著哄著睡覺,夜裏口渴了或是想方便了,明蘭叫一聲便有人來服侍。第二天早上明蘭一睜開眼,溫熱的巾已經備好,暖籠裏捂著一盞溫溫的金絲紅棗茶,先用巾略敷了敷額頭和臉頰,待醒醒神後,崔媽媽又摟著迷迷糊糊的明蘭喝下後,再給她洗漱淨麵穿衣梳頭,小丹橘就在一旁服侍衣帶扣著襪穿鞋,再出去給盛老請安。


    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自然妥帖,絲毫沒有生硬之處,小桃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一點也插不上手,明蘭直到站在老炕前要行禮時都還沒迴過神來,直覺胃裏暖洋洋的,身上也穿的厚實,大冬天早起一點也不難受。


    老天菩薩,明蘭來這個世上這麽久,第一次享受到了這種一根指頭都不用動的尊榮,**啊,墮落啊,明蘭深深懺悔自己的腐朽生活。


    給老行禮請安後,老又把明蘭摟上炕,讓她暖暖和和的等眾人來請安,過不多久,王氏帶著孩們來了,中間缺了墨蘭和長楓,說是病了,王氏一臉關心狀,明蘭偷眼看去,隻見老神色絲毫未變。


    “兩個一塊兒病了,莫不是風寒?這病最易傳開了,我已經差人去請大夫了,隻希望佛祖保佑,兩個孩無事方好。”王氏憂色道。


    明蘭在心裏悄悄豎起了大拇指,這一年來王氏演技見長,那眼神那表情,不知道的看見還以為長楓和墨蘭是她生的呢。


    盛老忽道:“迴頭讓老爺親去瞧瞧,兩個孩擱在一塊,得病也容易染上,楓哥兒也大了,不如趁早分開好些。”


    王氏嚇了一跳,心頭卻一喜,驚的是老已經多年未曾計較這個了,這會兒怎麽突然發興了,喜的是由老給林姨娘顏色瞧,總比她自己出手正道些,連忙道:“老說的是,楓哥兒和墨姐兒最得老爺歡心,這次一塊兒病了,老爺是得去瞧瞧。”


    盛老淡淡看了她一眼,低頭喝茶,王氏笑著轉頭去看明蘭,隻見她身著一件簇新的桃紅色羽紗襖,整整齊齊的站在一旁,又噓寒問暖了幾句,明蘭談幾句搬新家的感受,華蘭又插科打諢了幾句,大家樂嗬嗬的笑了一陣後,便迴去了。


    人走後,房媽媽立刻領著一串捧著八角食盒的丫鬟從外麵進來,她自己扶著老下炕,崔媽媽領著明蘭來到右梢間,看見丫鬟們已經把食盒裏的早餐擺上了一張黑漆帶雕花六角桌,等老坐下後,崔媽媽把明蘭抱上圓墩;明蘭剛一坐上,看見桌上的早點,就下了一大跳——不會吧,鳥槍換炮呀!


    豐盛的一大桌,紅沉沉的棗泥糕,紫釅釅的山藥糕,一盤熱氣騰騰的糖霜小米糕香氣四溢,酥脆金黃的炸香油果,捂在蒸籠裏的小籠包,居然還有一碗撒了香菜末的蕎麥皮餛飩,麵前放的是甜糯噴香的棗熬粳米粥,旁邊擱著十幾碟各色小醬菜。


    明蘭握著筷,有些發傻,她對那次壽安堂的寒酸早餐印象十分深刻,她抬眼看了看老,輕聲說:“……這麽多呀。”


    老眼睛都沒抬,開始細細粥,房媽媽眉開眼笑的接上話:“是呀,今兒個老突然想嚐嚐。”她勸了那麽多年都不肯聽,這會兒算是托了六姑娘的福,老終肯停止過那麽清苦的生活了。


    明蘭心裏感動,又看了看老,小嘴巴動了動,低下頭,又抬頭小小的看了她一眼,低低的說:“謝謝祖母,孫女一定多吃長肉,給您長好多肉。”


    老聽到前半句時隻是心裏微笑,聽到後半句時,忍不住莞爾,什麽‘給您長好多肉’,當她養小豬麽?房媽媽更是側過頭去捂嘴笑。


    早飯過後,祖孫倆又迴到炕上,盛老拿出了本《字經》出來,讓明蘭念兩句來聽聽,看她認識多少,明蘭十分心虛的拿過來,決定給自己抹黑,於是一開口就是:“人之刀,生木羊,生木斤,習木元……”


    老險些一口茶噴出來,連連咳嗽了好幾下,明蘭嚇了一跳,連忙繞過炕幾去給老人家拍背順氣,一邊順一邊還很天真惶恐的問:“老,我念錯了嗎?”


    老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看著孫女一臉懵懂,強撐著道:“你念得……很好,隻是錯了幾個字而已,不妨事的,慢慢就好。”


    十二個字隻對了個,25%的正確率,明蘭內心很憂傷,想她堂堂一大生裝盲容易麽?


    當天憂傷的不止明蘭一個,傍晚盛紘下衙迴家後,王氏立刻把盛老的原話加上自己的理解匯報了一遍,盛紘連官服都沒換,黑著一張臉就去了林姨娘處,關上門後,外頭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隻依稀聽見哭鬧聲,咆哮聲,外加清脆的瓷器摔破聲……


    大約半個時辰後,盛紘臉色發青的出來,丫鬟進去服侍時,發現林姨娘房裏狼藉一片,林姨娘本人匍在炕上,哭的海棠帶雨,幾乎昏死過去。


    得知這個後,王氏精神振奮的連灌了杯濃茶,然後分別給元始天尊和如來佛祖各上了一炷香,嘴裏念念有詞,即使知道盛紘去了書房睡覺也沒能減低她的好心情;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王氏決定以後要加倍孝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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