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文廟。


    告老的前陝西布政使張淳木然的看著正在走來的縉紳們。


    尤其是那一張張年輕英俊的麵孔。


    當然,這個英俊不是說容貌,這時候的年輕士子都可以美稱英俊。


    不過此刻他麵前的確人才濟濟。


    比如我大明崇禎進士,我大清兵部尚書姚文然的爺爺姚之蘭,他原本也很快會中進士,剛剛在承天科舉中進士,但自請迴籍做知縣為國殺敵的馬孟禎,還有目前在弘光那裏做侍郎的方大鎮的爹,本地名儒方學漸和二兒子方大鉉。方老先生雖然自己沒考中進士,但卻是桃李半桐城,年輕一輩士子多數都是他學生,屬於本地真正的耆老。


    而他大兒子方大鎮就是方以智的爺爺,不過這時候離方以智出生還得十幾年。


    還有前閩浙巡撫阮鶚的兒子阮自華。


    或者說阮大铖的叔祖,至於阮大铖這時候也沒出生,他們家因為阮大铖的遺臭萬年,搞得後來懷寧和桐城誰都不想要阮家,但實話實說按照這時候的屬籍他家的確是桐城,隻不過並非住在縣城而已。


    原本在家養病的前兵備道盛世承。


    這時候的桐城縣城,就是他爹盛以謙主持修築,後者做過操江都禦史,而且修成個罕見的圓形。


    不得不說大桐城無論明清都是很牛的,一堆世代簪纓,隨隨便便拎出個家族都是詩書傳家,這座城市單純在科舉方麵,完全碾壓周圍一圈,可以說絲毫不輸蘇鬆那些城市。


    當然,這些人比起張鄉宦的後代來就都是渣渣了。


    他曾曾孫可是張廷玉。


    沒錯。


    就是麻哥,四阿哥,十全老狗那個三朝元老。


    “都到了,如今浩劫將至,桐城該何去何從,都拿個主意吧!”


    張淳緩緩說道。


    “希古公,您做主就行。”


    盛世承趕緊說道。


    “都到這時候,就別再廢話了,這裏都是自己人,那妖孽旦夕將至,桐城存亡一線,為保桑梓,有什麽好計策就趕緊拿出來。”


    張淳不滿地說道。


    讓我做主?


    我做主抵抗你們不會背後捅刀子賣我求榮嗎?


    大家都是自家人,誰還不知道誰啊,都這時候就別再互相坑了,到底是打還是降,趕緊都拿個主意,再扯淡楊豐到門口了,那時候投降就晚了,要投降就得像宣城士紳那樣,不過張淳可不會做下一個徐元太。不得不說這妖孽的荼毒速度實在太快,或者說王見賓實在太廢物了,還吹什麽一萬鐵騎掃蕩江南逆黨,三個月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


    還沒倆月呢,自己就被人家掃蕩了,白瞎了這段時間給那些蝗蟲一樣的騎兵喂的羊了。


    這些狗東西還就愛吃羊肉。


    這段時間為了養他們,周圍幾個縣的羊都快被宰光了。


    結果一打起來還不如熊廷弼的定勝軍,定勝軍雖敗但至少能和紅巾軍正麵對戰。


    這些倒好,被一群民兵給圍毆了。


    “這桐城不過六裏小城,合肥尚且不保何況桐城?”


    阮自華小心翼翼說道。


    “那就是降了?”


    張淳說道。


    “呃,學生隻是據實論事。”


    阮自華趕緊說道。


    他是萬曆二十八年的進士,這時候還在家讀書,他爹是抗倭時候的巡撫,雖然抗倭表現還行,但據說撈的有點過分,所以被革職,不過萬曆給他平反了。


    “可就算堅守下去,結果也是毀了桐城,桐城屏障安慶後背,那楊豐若過桐城,則安慶以北皆糜爛,梅公必然救援,那時候兩軍在這桐城廝殺下去,還不知得死多少人。


    說到底無非就是各為其主,那楊豐尚且義釋俘虜,我等如何能忍心使鄉裏殘破?”


    姚之蘭說道。


    當然,他們不忍心讓鄉裏殘破,結果就是坑死梅國楨這種事情就沒必要說了。


    所有人全都沉默了。


    這個道理其實大家都很明白,就是誰先說出來而已。


    投降,也就是失去田產,不過也不能說全失去,楊豐還是會給他們根據人口留下部分的,但家裏其他財產能保住,打,無論輸贏都是輸,哪怕就算贏了也是輸。就桐城這點地方,炮彈轟擊非夷平不可,而且供養軍隊一樣是要花錢的,更何況很多士紳的家其實在城外,一旦桐城遭到圍攻,周圍肯定完蛋。


    結果最後錢花了,家也毀了。


    甚至以後楊豐還要再來,雙方以桐城為爭奪點反複拉鋸,不可能這一次擋住楊豐就行了,難道指望梅國禎能反攻迴去?


    那根本不可能。


    一旦這裏變成拉鋸的戰場,那就真的什麽都完了。


    隻是……


    “如此,賊何由得平?”


    方學漸幽幽說道。


    顯然方老先生還是有點迂腐,難怪一輩子沒中進士,做學問他是人人敬仰,但說到變通還是差了些。


    “明善先生,我等皆凡夫俗子,所求無非平安,天下大事非我等所及,如今天下大亂,小民得全首領即為萬幸,討賊之事還是交給別人吧。”


    姚之蘭誠懇的說道。


    其他人立刻紛紛點頭附和。


    張淳苦笑一下。


    “如此,就迎降吧,說到底老朽也是陛下舊臣,天子禦駕,如何可抗?”


    他很痛苦地說道。


    作為一個還算有良知的,甚至做官時候被百姓譽為青天的,他當然明白這樣就等於把安慶給賣了,楊豐過桐城則橫掃安慶以北,接下來潛山,太湖等地全都不保,然後從皖江順流直下切斷安慶上遊。


    梅國禎就被包圍了。


    梅國楨一完,弘光朝就隻剩下退守湖口了。


    可是……


    “唉!”


    他長歎一聲。


    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他就是一個告老的鄉宦,唯有在此乞求老天開眼,一個雷把楊豐劈死了。


    “浮丘兄,你這是何故?”


    外麵突然響起一聲驚叫。


    緊接著盛家的盛可藩驚慌的跑進來……


    “左光鬥帶兵來了!”


    他驚叫著。


    下一刻他背後一個提著刀的年輕士子出現,同時抬腳踹在他後背,可憐盛可藩瞬間撲了個狗啃屎,趴在那裏痛苦的哀嚎著,而他身後那士子昂然走入,後麵數十名士兵拎著短槍湧入。


    “左家小子,你想造反嗎?”


    張淳霍然起身怒道。


    “希古公,匪軍旦夕將至,不知希古公欲如何迎敵?”


    現在才二十出頭,隻是個舉人的左光鬥站在那裏說道。


    他家目前來說在桐城算不上頂級世家,實際上他爹這一輩才搬來縣城,不過他本人在年輕士子中很有威望,算是年輕一輩裏麵的佼佼者,而且兄弟眾多,所以左家在本地崛起很快。在弘光朝建立後,他更是因為相對激進,所以格外受朝廷那些大佬們的喜歡,之前以舉人身份在安慶跟著梅國楨當幕僚,甚至得到重建定勝軍的熊廷弼信賴。


    說到底這場戰爭本身就是一個淘汰的過程,真正有本事而且意誌堅定的終究會被篩選出來。


    就像軍事技術的進步一樣。


    “老朽一告老鄉宦,如何敢言國事?”


    張淳冷笑道。


    “既然希古公這樣說,那就請恕晚輩無禮了,晚輩奉梅公之命前來主持桐城防務,為免城內奸細作亂傷及諸公,就請諸公暫留文廟方便保護,外間事情就請諸公安坐,一切有晚輩。”


    左光鬥傲然說道。


    他帶定勝軍騎兵匆忙趕來,就是猜到這些老家夥會投降。


    說到底大家都互相熟悉,他很清楚他們的節操,而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控製住他們,然後逼著他們的宗族堅守桐城。


    “姓左的,你敢囚禁我等!”


    姚之蘭瞬間急了。


    這是什麽意思,軟禁起他們這些城內主要家族為首的,然後逼著他們的家族跟著左光鬥死守?你們左家要給弘光盡忠,別拉著我們一起啊,你這樣我們還怎麽投降啊。


    不僅僅是他,阮自華幾個也紛紛指責,就連盛可藩都從地上爬起,擦著嘴上血憤怒的指責左光鬥,倒是方學漸爺倆沒參與,而張淳則看著左光鬥,後者根本沒理會姚之蘭等人,直接一揮手,跟隨他的士兵立刻上前。姚之蘭等人麵對槍口,也嚇得全都閉嘴了,而外麵更多士兵到達,這些是定勝軍騎兵,但不是之前那些,而是重新從鄖陽等地招募的。


    實際上被放迴的俘虜很多都沒走水路,而是直接南下徽州,走陸路返迴江西。


    他們也知道走水路會被截住然後被迫重新當兵。


    “希古公,委屈諸位了,等打退匪軍,晚輩再給諸位賠罪。”


    左光鬥行禮說道。


    說完他轉身昂然地走了出去。


    那些士兵隨即關上門,然後直接給他們落鎖。


    裏麵立刻響起姚之蘭等人的哭嚎,而且都哭的很傷心,堪稱如喪考妣……


    孔城。


    “沒投降?真是奇跡啊!”


    楊大帥驚歎道。


    桐城士紳的選擇的確讓他很驚訝,是什麽給了這些家夥勇氣,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選擇抵抗?


    這不科學!


    他當然不知道這些家夥已經被左光鬥關起來了。


    “大帥,本地鄉民前來報告,梅國楨幕僚左光鬥率領三千定勝軍騎兵進了桐城。”


    馮傑報告。


    “左光鬥?啊,對,他的確是桐城人。”


    楊大帥立刻笑了。


    這就對了,可以解釋桐城士紳為什麽不投降了。


    “大帥,是否攻城?”


    馮傑問道。


    “我們就算不進攻桐城,結果又能怎樣?”


    楊豐說道。


    “這個,按理說桐城卡在這裏,若不進攻桐城,他們的騎兵會出來襲擊我們的後勤。


    不過前提是他們的騎兵敢出來,而且我們的後勤並不需要走桐城,茅將軍所部不出意外已經攻克樅陽,他從那裏可以水運北上,另外戚將軍所部也正在後麵趕來。根據本地鄉民所說,城內其實隻有三千民團,戰鬥力可以忽略,真正可慮的就是左光鬥部,這三千騎兵無足掛齒,如果戚將軍所部到達,直接交給他們進攻就行。”


    馮傑說道。


    的確,三千騎兵根本無足掛齒。


    現在他們周圍浩浩蕩蕩數十萬大軍,這些家夥敢不敢出來還難說呢。


    雖然這種過城不攻會讓自己的後勤遭遇危險,但問題是他們也沒有後勤啊!


    一路上打土豪要個毛的後勤。


    無非就是士兵需要的彈藥,但無論紅巾軍還是剛倒戈的淮揚軍,都攜帶足夠支撐一場大戰的彈藥,另外隨行的民兵還額外攜帶著不少,實際上這支浩浩蕩蕩橫掃而過的龐大軍團,唯一需要的就是吃飯而已。而這個問題現在最不值一提,這裏可是主要產糧區,安慶府所屬的桐城,潛山,太湖這些縣,全都是重要的水稻種植區。


    周圍有的是土豪劣紳。


    一邊前進一邊打土豪就行,唯一需要的是控製點別搞破壞,好在有那些正牌民兵在,這個問題還是可以控製住的。


    “繼續前進,不用管他們!”


    楊豐說道。


    然後他的大軍就這樣直接無視了桐城。


    不過桐城的左光鬥肯定不能讓他們就這樣過去,他之所以被梅國楨派來就是為了拖住楊豐的。


    這場大戰他們敗的實在太突然,梅國楨那裏同樣措手不及。


    為了一舉解決戚金和茅國器,他和熊廷弼在安慶連截住的被放迴俘虜,再加上增援的,尤其是湘西部分土司軍,甚至少量最先到達的廣西狼兵,拚湊了總計十五萬大軍。按照計劃就是王見賓在北邊先動手切斷和州長江運輸,然後他在牽製池州茅國器的同時,順流直下在泥汊河登陸,最終連同畢懋康部一起三路圍攻無為的戚金。


    但是……


    誰能想到竟然是這個結果?


    可現在他們也亂了,尤其是楊豐正在西進,一旦桐城失守,那麽安慶基本上就是被包圍的下場了。


    所以必須在桐城拖住楊豐。


    而拖住的目的……


    當然是逃跑了。


    梅國楨又不傻,都這時候了還在安慶,那不是等著楊豐圍殲嗎?


    可憐的左光鬥還不知道,自己一腔熱血卻被梅國楨賣了,根本不知道在自己離開安慶後,梅督師就已經以最快速度登船逃跑的他,麵對著城外徑直通過的楊豐,勇敢的率領著騎兵殺出了桐城……


    (又來台風了,目前狂風暴雨中,今晚會不會淹還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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