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微雪。


    廣德瞻紫門。


    總兵沈有容皺著眉頭巡視在城牆上。


    他是武舉出身,而且這時候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員老將了,在薊鎮,遼東,朝鮮都打過仗。


    甚至跟著李成梁出塞作戰。


    之前他也是跟著宋應昌去朝鮮的,宋應昌辭官後他也跟著迴鄉,然後又遇上這場戰爭,被徐元太起用為總兵,至於他本人對這場戰爭的根源問題倒是沒什麽太多想法,他是宣城本地人,家族也是士紳中的一員,他的立場肯定不可能超越這個身份。


    前麵一個青袍官正在看著城外幾乎一片漆黑的大地。


    “刺史公。”


    沈有容拱手說道。


    後者趕緊還禮。


    這是廣德知州段猷顯,河南人,不過對於城防非常積極,至於其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河南可至今效忠南京的皇帝陛下。


    隻不過按照南京的皇帝陛下南下前的安排,北方各省都聽京城那位監國的太子殿下的,但實際上大家都很清楚監國是個什麽情況,他那裏發出的任何旨意都要經過司禮監。而跟楊豐關係密切的閹狗魏忠賢,目前已經完全控製了在京城的內官係統,不得不說九千歲終究是九千歲,手握順天公社和京營的他,輕鬆提前晉級大明的頭號大太監。


    孫暹等人……


    他們又不是傻子,敢不聽魏公公的,小心出門被民兵淹死在水溝裏。


    所以監國的每一道旨意,都是要經過魏公公核準,魏公公不點頭,司禮監掌印田義可不敢蓋章。


    所以北方各地對於京城的命令,也隻是選擇性的接受。


    大家維持一個互相能接受的限度,畢竟魏公公可以調動京營出兵,但各地也都有自己的武力,可打起來終究不好,所以各地還是得給京城一定數額的稅收還有糧食,但魏公公獅子大開口,他們也不可能答應。這樣其實最苦的就是那些京官了,閣老們當然不怕,但那些禦史們,翰林們,都已經快要跑光了,也就是些有金主的還能在京城撐著。


    京城人口銳減。


    不過這也是好事,少了這些閑人之後,順天府的糧食倒是實現自給自足了。


    而山西,陝西和北直隸共同組成一個集團,以北直隸籍總督李汶為首,三地士紳為他提供銀子,讓他收買麻貴為核心的西北將門。


    然後對抗魏公公的京營。


    而河南和山東以邢玠為首,並收買杜鬆為首的將門,另外把福王養在原本魯王的王宮裏麵。


    至於魯王……


    魯德衡三王都撤藩了。


    實際上大明已經可以說四分五裂了。


    另外還臣服南京皇帝的廣東根本不理任何朝廷,就是關起門來自己快快樂樂的過日子,甚至連類似議會的鄉賢會都開始出現,而西南三省則繼續扮演所向稱臣的角色。他們一邊和弘光關係密切,連川鹽都開始在湖廣銷售,一邊繼續接受京城的命令,至於照辦不照辦就是另一迴事了,但麵子上的確維持著,而且還派船運糧到南京支援皇帝陛下……


    雖然因為逆黨控製中段長江,所以他們運到南京的不多,但對皇帝陛下的這份心意到了。


    當然,逆黨的硝都是從他們那裏買就不提了。


    甚至黔國公沐昌祚都討逆了。


    但他也向萬曆上奏,雲南土司某某作亂,實在無力出滇,等他把那些混賬都揍老實了就立刻勤王。


    但實際上這個家夥正在雲南做土皇帝。


    本來這一任黔國公沐昌祚就不是個善男信女,在雲南鎮壓土司,揍緬甸,羞辱文官,總之頗為囂張跋扈,現在一下子沒了任何管束,那簡直就像個熊孩子突然遇上父母都出差。在他帶領下的雲南武將們一個個也跋扈起來,都敢把大炮擺到巡撫衙門外麵,而在爭奪銅錫等礦產的鬥爭中,嘴臉之貪婪更是讓那些土司們敢怒不敢言。


    倒是楊應龍很安靜。


    這一點很詭異。


    由此可見這個家夥其實真正目的,也就是做他的播州王。


    而現在他已經是了,無論哪個朝廷都不管他了,他在播州愛幹什麽幹什麽,別說是殘害那些小土司,他就是自己做身龍袍穿著,然後做個十二旒冕戴著也都沒人管。


    這樣播州反而安靜了。


    當然,也可以說播州那些小土司們的哭嚎被外界自動屏蔽了。


    總之這就是目前的大明。


    至於那幾個總兵,尤其是李如鬆就不用說了。


    他們已經和唐朝時候的藩鎮沒什麽區別,李如鬆更是儼然遼東王一般,野豬皮最近被他欺負挺狠,據說多次去他家,每次都擺出一副過去的恭順,在李成梁麵前儼然孝子賢孫。


    總之就目前江南這亂局繼續下去,這大明遲早要完。


    五代十國已經不遠了。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段知州慨然長歎。


    沈有容一笑,緊接著他轉頭看著城內。


    遠處數十名巡邏的士兵正在走來,但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有些異樣,這些士兵怎麽說呢,走的似乎有些太整齊了,真的,步伐整齊,隊列筆直,雖然穿的軍服和他部下一樣,可排著隊巡邏的模樣,一看就不像他手下那些士兵……


    好吧,這的確讓人羞恥。


    但事實上沈有容真的一眼就看出這隊士兵根本不是他的部下啊!


    他真有這樣部下得多開心啊!


    而他的部下已經是這城裏最精銳的了,伍袁萃部下還不如他部下,同樣也更不可能是民團,所以這隊士兵肯定不是城內任何一部的。


    “攔住他們!”


    他吼道。


    那隊士兵為首的一愣,下一刻他手中多出一支短槍,並且以最快速度吹燃火繩。


    下麵輪值防守這裏的是沈有容部下遊擊,也是武舉出身的徽州人趙應時,實際上他還是原本萬曆二十九年的武狀元,雖然這個稱唿是崇禎時候的,但他的確是萬曆二十九年的武舉會試第一。


    他的反應也是極快。


    就在對麵那人亮出短槍的瞬間,他也拔出自己的自生火短槍,兩個人就像決鬥般在不到五丈距離,同時瞄準對方扣動了扳機,然而槍響的是對麵那支,他的自生火短槍卻沒能打響。子彈瞬間撞在他左肩,他猛然向後倒退,而就在同時那人身後的士兵紛紛亮出短槍,瞄準城牆上的沈有容和兩旁士兵開火,伴隨槍聲的密集響起,城牆上的士兵紛紛倒下。


    而那個最先開火的,卻拔出細長的破甲劍,呐喊著直衝向前。


    而趙應時也在同時穩住,用右手拔出佩刀迎戰,刀劍相交,但對手倒持的短槍卻直接砸向他腦袋。


    他急忙後退。


    但那人的短槍卻脫手飛出,正中他的麵門。


    還沒等他從劇痛中清醒過來,那破甲劍就正中他胸前,好在他的全鐵甲是重金購買的鋼製滲碳版,而這種破甲劍雖然號稱破甲,但也隻是對那些普通士兵的鍛鐵全鐵甲而言。它本來就是為這種鎧甲設計的,因為目前這種大明版板甲使用越來越普遍,士兵的佩刀已經基本上砍不動了,所以才搞出這種加厚劍脊收窄劍身恍如錐子但卻也能劈砍的東西。


    而且還有大護手。


    但這種東西卻無法穿透他的滲碳鋼板。


    劍尖帶著刺耳的聲音,從他的全鐵甲上劃出一道劃痕,從他肋下直接過去。


    而那人也整個撞上了他,甚至一拳轟在他傷口。


    他疼得慘叫一聲繼續後退。


    “殺啊!”


    ……


    喊殺聲洶湧而至。


    所有那些打出子彈的士兵,全都一手短槍一手破甲劍衝向城門的守軍。


    後者一片混亂。


    英勇的上前迎敵,怯懦的幹脆逃跑。


    “快,衝下去!”


    城牆上沈有容拔刀吼道。


    但那些士兵後麵的一處坊牆轟然倒下,緊接著裏麵無數同樣一手短槍一手破甲劍的士兵衝出,他們手中的短槍迅速瞄準城牆上,城牆上原本還準備下去增援的守軍嚇得全都縮迴女牆,蹲在那裏仿佛一群受驚的鵪鶉,隻有沈有容的幾十個親兵湧向馬道,但卻在瞬間被子彈打倒。


    “快起來,他們隻有短銃!”


    沈有容憤怒的咆哮著。


    “敵軍,城外有敵軍!”


    頭頂城樓上突然響起了驚恐的喊聲。


    沈有容愕然迴頭,看著遠處黑色曠野上突然亮起的火光,後者正在如同一片急流般迅速接近。


    騎兵。


    “快,去調浙軍銃隊!”


    沈有容抓過一名士兵喊道。


    他的部下裝備遠不如浙軍,後者的斑鳩銃隊火力強大。


    後者低著頭連滾帶爬般向浙軍駐守的南門衝去。


    而就在此時城內衝出的那些士兵已經打開了主城門,部分甚至沿著馬道開始衝上城牆,守軍絕大多數都在逃跑,隻有少數選擇迎戰,雙方在城牆上展開了混亂的激戰。沈有容在幾個親兵護衛下,迅速衝進閘樓,試圖放下千斤閘,但還沒等他動手,突然間身後一聲槍響,他在子彈的撞擊中倒在柱子上,然後轉迴頭愕然看著身後……


    後麵不遠處,段知州正舉著一支冒煙的自生火短銃。


    “快,京營的兄弟們,快抓住他,他是逆黨總兵!”


    段知州高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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