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皇帝陛下,在落轎瞬間就被蜂擁而上的貧民淹沒……


    他甚至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很顯然在宮裏麵沒有經曆過任何波折的他,看著一片灰黑色洪流洶湧而至的場麵還是有些害怕,那是無數張肮髒,消瘦,而且被皺紋覆蓋的麵孔,看起來儼然喪屍群。他們身上散發著各種各樣的氣味,不是單純的臭,而是各種亂七八糟甚至包括陳年酸腐的氣味混合.


    這些氣味讓習慣了幹淨的皇帝陛下想捂住鼻子。


    但他終究還是沒捂。


    他隻是竭盡全力保持著帝王的尊嚴坐在轎子裏,仿佛麻木一樣麵無表情的看著自己的人民。


    他們穿著仿佛各種垃圾堆起來的所謂衣服。


    全都是常年日曬風吹的幹枯。


    他們一個簡直皮包骨頭,和他周圍白白胖胖的孫暹等人比起來,就像一群發了黴,被蟲子蛀蝕的鹹魚圍著一桌子油汪汪的燒鵝。


    但這些鹹魚是活的。


    這就很恐怖了。


    皇帝陛下明顯很擔心他們因為餓極把自己撕著吃了。


    “都一個個說!”


    楊豐喝道。


    緊接著他隨便指了指其中一個。


    嘈雜的聲音開始減弱,至少近處都閉嘴了,隻有那個人跪倒在萬曆麵前。


    “萬歲爺,草民張青,山東兗州府汶上縣人。


    草民父親是個小商販,就草民這一個獨子,積攢了點銀子,想買地給小的以後不用再受奔波之苦,正好本鄉黃夢瓜病故,有八十畝良田,但夢瓜無子,隻有一個養子,說是願意出售這些良田。草民父親傾盡所有,還借了不少高利貸才買下這些地,原本想著以後再不受窮苦,誰知道本鄉梁鄉宦卻又拿出一份更早的契約,說是黃夢瓜生前就已經將地投獻於他,那地是他家的。


    草民父親去找黃家那養子,結果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草民父親懂些立契之事,他說梁鄉宦那契約不對,於是就與梁鄉宦理論,卻被他家奴毆打,草民與父親一同告到縣衙,縣尊卻說梁鄉宦契約在前,地自然是梁鄉宦的。


    草民父親哭於梁鄉宦門前,又被惡奴毆打,迴家連氣加傷就那麽死了。


    結果草民不但銀子沒了地沒了,還背著一身高利貸,後來有一日卻看到黃夢瓜那個養子跟著梁鄉宦,才知道他成了梁家管事,小的去抓他見官,卻被他指使梁家惡奴毆打。草民又去衙門告狀,卻又縣尊被以誣告無辜打了三十大板,迴到家中那高利貸又逼債,走投無路隻好全家一同逃離家鄉,搭路過的商船到此做纖夫謀生。


    路上那商船主給草民算計,那契約必然是他們合夥偽造,黃夢瓜那養子賣地得銀,接著投獻於梁鄉宦,得梁鄉宦庇護使草民一家無處訴冤。


    萬歲爺,求萬歲爺給草民做主啊!”


    那人哭喊著。


    “記下了?”


    萬曆看了看孫暹。


    “萬歲爺,奴婢都記著了,這就派人去查。”


    後者趕緊說道。


    然後萬曆看了看楊豐。


    “陛下,這案子內容很多啊,豪紳強取豪奪自然令人義憤,可這投獻又是怎麽迴事,太祖高皇帝時候應該沒有這種事情吧?”


    楊豐說道。


    萬曆轉頭看孫暹。


    “萬歲爺,梁鄉宦既然是鄉宦,必然是有功名的,朝廷優待士人,皆有免稅田額,民間多有以田產投獻士人名下為奴以免交賦稅者,但都會單獨立契約,這地最後還是自己種的,隻是額外給士人一份子租。投獻之後所有賦稅全免,連丁銀都因變成家奴而不用再交,確實不少刁民以此逃避賦稅,那張青一案想來就是黃家那養子狡詐歹毒,本就準備投獻,故先賣地得銀,然後偽造契約投獻梁家。”


    孫暹說道。


    “是梁鄉宦與他合謀偽造,他自己偽造那梁鄉宦不認有屁用,還有,為何士人就能不交賦稅,我記得太祖規矩隻是免徭役,就算免稅也隻是免徭役折銀,怎麽什麽都免了,他們地最多不交稅,卻讓地少的貧民交稅是何道理?


    士人既然是讀聖賢書的,怎麽如此斤斤計較?


    家裏幾百幾千畝的,交點賦稅難道就窮了?”


    楊豐說道。


    “對,對,合謀偽造,萬歲爺放心,奴婢立刻安排東廠錦衣衛去抓人,你這廝也起來吧,萬歲爺給你做主,你的案子東廠接了。”


    孫暹朝張青喝道。


    他把楊豐後麵那些自動過濾,這茬誰敢接啊。


    單純一個鄉宦奪產的案子沒什麽,廠衛一出還不至於有人不給麵子,但再糾纏深了他也吃不消。


    後者哭著謝恩,然後爬起來退到一旁。


    然後另一個上前跪倒。


    “萬歲爺,草民韓貴,涿州人,與孫公公同鄉。”


    他說道。


    “呃,說說你的冤情,咱家必不使鄉親蒙冤,這點鄉情還是要顧的。”


    孫暹一聽頗有精神地說道。


    萬曆淡然一笑。


    “草民家田產被孫公公侄子家占了。”


    韓貴說道。


    “呃?”


    孫暹瞬間就不好了。


    萬曆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萬歲爺,奴婢這就讓那小畜生立刻返還,草民迴去自己打斷他腿扭送官府”


    “先查清吧,別冤枉了他。”


    萬曆淡淡的說道。


    孫公公大冬天擦著頭上冷汗,這還用得著查啊,他自己那些親戚是什麽貨色他自己還不清楚啊。


    然後第三個。


    “萬歲爺,小的山東兗州人,小的也是田產被占了,被魯王府裏占了。”


    第三個戰戰兢兢地說道。


    然後萬曆的臉色也瞬間不好了。


    “大膽刁民,如何敢誣陷宗室?”


    孫暹趕緊替他出頭。


    “萬歲爺,草民何敢誣陷宗室,草民地契尚在,草民那是祖上太祖初年遷到兗州時候墾荒所得,入了魚鱗冊的,隻是官府年代久了查不到,且魯王府的人又拿出一份小的亡父賣給他們的契約,可憐草民對天發誓,真沒有此事,若敢欺瞞萬歲爺,小的千刀萬剮都甘願。”


    那人哭著說道。


    “去查明,若的確有人瞞著魯王偽造地契侵占民田,一律嚴懲,魯王禦下不嚴也下旨申飭。”


    萬曆頗有些憂傷地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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