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秀剛走,曹繼武剛剛離開帥位,張鐵膽提著一個方形箱子進來嚷嚷:“門外那個娘希匹,說是把這個還給你。”


    “姚大聖人!”曹繼武相當疑惑:這個姚啟聖,聽說生意做的好好滴,跑我這裏幹什麽來了?莫非私通後門來了?浙東名士姚聖人,這哪裏會是他的秉性?


    古檀木方箱,四麵雕刻海棠滴露花紋,相當的名貴精致。如此名貴的箱子,裏麵到底是什麽稀罕玩意?曹繼武私下隨意,張鐵膽於是打開了箱蓋。


    湖絲綢緞,大紅攢花紮帶,包裝相當的精美別致。裏麵包的到底是什麽玩意?曹繼武沒有表示什麽,張鐵膽按耐不住,屏住唿吸,施展張飛繡花神功,小心翼翼地扯下紮帶包裝,生怕一不小心,把裏麵的好東西弄壞了。


    精美的綢緞包裝,猶如剝筍一般,被粗枝大葉的張鐵膽慢慢剝開了,露出了一口黑乎乎的物件,劉飛羽、仇士良等一眾弟兄,全傻了。


    什麽玩意?


    鐵鍋。


    直徑大約一尺,圓圓的肚子,高高的兩耳,上好的馬鞍山赤鐵鍛造而成,江南家家戶戶常用的小炒鐵鍋。眾人傻了半天,仔細一看,還是一口普通的鐵鍋而已,張鐵膽首先按耐不住了,開始大罵姚啟聖。


    鍋裏有張字條,劉飛羽拿起來一看,上麵五個大字:妥慣帖協爾。


    “托慣帖協爾?什麽意思?”眾兄弟又愣住了。


    曹繼武笑了:“元順帝。”


    “元順帝?這和鐵鍋什麽關係?”


    “蒙古語,妥慣帖協爾,就是鐵鍋。”


    “鐵鍋就是元順帝?”劉飛羽一臉懵逼,眾兄弟也是莫名其妙,“大元中國疆土第一,皇帝怎麽起了這麽個俗氣的名字?”


    “你該問他爹媽去。”仇士良一句俏皮,眾兄弟哄然大笑。


    元順帝,鐵鍋,曹繼武,三者聯係在一起,姚大聖人在玩玄機,常人怎麽可能猜得透?見曹繼武揮手示意,張鐵膽於是去請姚啟聖,眾兄弟暫退。


    浙東名士姚啟聖,身穿金幣對襟綢緞褂,腳踏湖絲棉底輕靴,戴著一頂寶珠圓頂帽,邁著四方小步,扁瘦的小身板很有節奏地晃悠,特別是那一雙小眼神,一動不動地緊盯腳下的步子,滿身銅臭的氣質中,透著一股有規章的張狂,渾然不顧張鐵膽嫌他磨嘰的催促。


    到了正堂,姚啟聖叉手略一行禮,立而不跪。看他這副行頭,曹繼武樂了:“姚大剩人,士別三日啊!”


    “同理,同理。”姚啟聖微微一笑。


    曹繼武:“鑽營之道,可否精通?”


    姚啟聖:“無官一身輕。”


    曹繼武:“同為浙東名士,黃宗羲可謂是氣節萬丈啊!”


    姚啟聖:“朱元璋的大明,是從鐵鍋手裏搶來的。”


    二人對視,皆哈哈大笑。


    當初廣東通海經商,實則是曹繼武在主持。香山縣令姚啟聖雖然狂妄,但對抗朝廷的罪名,實則是替曹繼武背了黑鍋。此時他來送鍋,不是為了開玩笑。曹繼武急忙看茶讓座。


    姚啟聖咂了一口茶,感慨一聲:“華夏上下五千年文明,可謂是燦爛無比啊!”


    這話從姚啟聖嘴裏說出來,味道怪怪的,曹繼武微微一笑:“你身為華夏子民,卻來揶揄華夏文明,不怕人戳脊梁骨嗎?”


    姚啟聖一本正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曹繼武哈哈大笑。


    姚啟聖又來感慨:“燦爛無比的文明,值得後人稱頌一輩子。隻可惜的是,某些不老實的家夥,老是要往曆史的恥辱柱上攀爬,實在是讓人無語啊!”


    曹繼武笑了:“攀爬的人被恥辱,稱頌的人才是可憐。”


    “你是說華夏是假文明?”姚啟聖大眼一瞪,“好你個曹繼武,身為華夏子民,卻來汙蔑祖宗文明,看黃宗羲等人,不把你遺臭萬年。”


    “恐怕萬年要失望了。”曹繼武欠了欠身子,“你和他是老鄉,同氣連枝,並肩打過仗,算是戰友,出麵說和說和,說不定他讓我流芳百世呢?”


    姚啟聖麵色微變:“我憑什麽幫你?”


    曹繼武伸出探懷,掏出了一枚西班牙銀幣,姚啟聖哈哈大笑。


    姚啟聖雖然和黃宗羲共同搞了世忠營,試圖恢複山河,但傳承至明國的華夏,實在是太爛了。況且姚啟聖狂妄自大,極不合群,和黃宗羲明顯不是一路人,他不想嘉定三屠的慘劇在浙東重現,於是解散世忠營,入仕滿清。好不容易得來的香山縣令,也給曹繼武背了黑鍋,落了個對抗朝廷的罪名。好在曹繼武也很慷慨,臨行送了一萬枚西班牙銀幣。姚啟聖靠著這筆錢,投身商海,重新發家。


    玩笑開完了,姚啟聖步入正題:“曆史紀元的開端,共和行政,你怎麽看?”


    曹繼武:“一次失敗的改革。”


    姚啟聖:“何以見得?”


    西周宗法製,貴族世襲分封,王室控製的土地越來越少。農耕文明,土地是基礎。沒有土地,就沒有實力。王室的實力也越來越弱,威信受到了極大的挑戰。周昭王征楚,全軍覆沒,連自己也被淹死了,王室威信蕩然無存。


    周厲王改革,抓住了關鍵,沒收貴族世襲的山川林澤,增設國稅,加強軍事。然而此舉嚴重危害了世襲貴族的利益,所謂的國人被煽動,趕跑了周厲王,保守貴族重新登台,讓周國起死迴生的改革,胎死腹中,埋下了五百年亂世的禍根。


    姚啟聖鼓掌稱讚:“曆史紀元的開端,書上寫的,後人所能看到的,原來是一段假曆史。可悲的是,仁義道德之徒,卻甘之如飴。更可憐的是,秦始皇,新太祖,隋煬帝等等,每每到了改製的關鍵,老百姓總是被煽動,最終又都成了可憐的炮灰。”


    曹繼武點了點頭:“孟老夫子說了一堆的廢話,不過有句話,還是挺實在的。”


    “盡信書不如無書。”二人相視,皆哈哈大笑。


    曆史的進程,其實就是利益集團博弈的過程。處於底層的老百姓,陳勝,王匡、張角、黃巢、李自成等等,最終無一例外,為別人做了嫁衣。


    朱元璋是個特例,但治國管理老百姓,需要士大夫階層。為了防範士大夫,朱元璋設置了錦衣衛,朱棣設了東廠。整個明朝兩百多年的進程,其實就是朱家與士大夫之間博弈的過程。最終的結局,士大夫拋棄了朱家,選擇了滿洲,當然大仁大義之類的,就是一件脫去的衣服而已。


    荷蘭人口百萬,小國寡民,必須提高每個國民的素質,走精英之路。而新教提倡的理念,非常適合提高普通人的素質。所以一個荷蘭國民能創造的價值,幾乎頂得上一百個華夏人。所以揚州百萬,如果換成荷蘭人,哪裏有滿清什麽事。


    而華夏恰恰相反,什麽都缺,就是不缺人。所以老百姓越蠢,越有利於士大夫管理。否則老百姓都像曹繼武、姚啟聖這麽聰明睿智,誰還願意搭理錢謙益、黃宗羲之流?


    姚啟聖瞄了一眼岸上的鐵鍋,微微一笑:“怎麽看待這個玩意?”


    曹繼武笑了:“吃飯的家夥。”


    姚啟聖故意一愣:“僅此而已?”


    曹繼武點頭:“沒有這個,豈不要迴到刀耕火種的年代?”


    姚啟聖笑了:“看來我送你這個玩意,正和你意!”


    曹繼武搖頭:“可惜我現在還用不著,倒是你這無官一身輕……”


    “別別別。”姚啟聖連連擺手,“朱元璋當年就是打跑了他,才取得了天下。有禮無迴非禮也,老哥一片赤誠,你可不要推三阻四奧!”


    咚——


    曹繼武伸指彈了彈鍋壁,沉悶厚實,無奈搖了搖頭:“一萬枚上好的銀幣,迴了這麽個玩意,浙東姚大聖人,果然名不虛傳啊!”


    “打破了,你就名垂青史。打不破,你可要自己背上了!”姚啟聖滿麵紅光,哈哈大笑,起身叉手一禮,揚長而去。


    仁義道德,就像一口鐵鍋,那是士大夫賴以吃飯的家夥。你把人家的鍋給打破了,人家還不跟你拚命?


    如果頂不住反撲,打不破,那仁義道德熏染的這口黑鍋,那可真就被寫進曆史的恥辱柱上了。


    可是張鐵膽哪裏會明白這些?姚啟聖的表現,自始至終,都相當的狂妄。他忍不住破口大罵:“這個娘希匹,唧唧喳,唧唧喳,說了一通什麽狗屁玩意,白白浪費了一杯好茶!”


    曹繼武搖了搖頭,伸了伸懶腰,重重地往椅背上靠了靠,有些有氣無力:“快把飯菜給我端來一份。”


    一天政務的處理,耗費了不少精力。此時天早黑了,可是張鐵膽忽然又轉過身來,指著那口鐵鍋:“那這破玩意怎麽辦?”


    “重新包好,收起來。”


    張鐵膽聞言,頓時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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