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若望、索圖等人的連番進言,康熙基本上消除了對曹繼武的疑慮。在這種情況下,要想陰曹繼武,幾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小人最擅長的,就是鑽營。東亞的格局,誰才是霸主?牽涉到民族的利益,明珠也不得不做一迴小人。那麽他要用什麽方法對付曹繼武呢?


    南書房之中,康熙正在讀書,明珠忽然來拜見。


    一番見禮之後,明珠從懷裏取出兩串銅錢,遞給了康熙。


    一串銅錢是剛剛新鑄的,另外一串,鋥光油亮,凹陷之處還有些許銅綠,銘文則是天啟年間所鑄。康熙拿著兩串銅錢,滿臉都是疑惑:“愛卿,這是什麽意思?”


    明珠微微一笑:“陛下,不妨試試分量。”


    天啟銅錢,厚重質樸,做工精細,頗有手感。而康熙銅錢,輕薄粗糙,放在手裏,幾乎沒有感覺。而且銅錢邊緣,竟然還有幾處氣泡凹陷的缺口。


    經明珠提醒,康熙仔細摳索兩枚銅錢,終於發現了端倪,頓時有些不悅:“我堂堂大清的銅錢,竟然不如人家大明的,簡直就是豈有此理!”


    說完,康熙一把推開龍椅,拿著兩串銅錢,立即趕往戶部鑄錢局。


    鑄錢局郎中葛禮,還沒開始見禮,兩串銅錢就被扔到了麵前。


    康熙臉色相當難看:“葛禮,你這鑄錢局郎中,到底幹什麽吃的?”


    當今康熙朝銅錢,都是葛禮監鑄的,銅錢質量和分量如何,他如何不知?他小心撿起兩串銅錢,滿臉都是無奈:“皇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什麽意思?康熙一愣,隨即大眼一瞪:“你是說咱大清缺銅?”


    葛禮點頭:“正是,銅礦都在吳三桂手……”


    “放屁!要給吳三桂扣屎盆子,不是這麽玩的!”康熙氣得臉紅脖子粗,腦後的小辮,幾乎要翹起來了,“北至黑龍江,南至海島,萬裏之遙。我大清這麽大的疆土,怎麽可能缺銅呢?一定是你們這幫人手腳不幹淨,暗中黑了分量!”


    葛禮滿臉委屈,他知道越解釋越不清楚,隻好暗中踢了明珠一腳,斜著眼神求救。


    可是明珠一言不發,葛禮眼神不住地擠巴,連連暗踢了好幾腳,渾身急得直抖。


    康熙轉頭瞪了一眼:“明珠,有什麽豆子趕緊倒出來,甭藏著掖著!”


    華夏的確不缺銅,六百年殷商,八百年成周,華夏千年青銅文化,不是蓋的。可以說沒有銅,就沒有華夏文明。


    可是燦爛的青銅文化背後,卻是銅礦資源的驚人消耗。


    戰國為什麽會進入鐵器時代?


    一方麵是冶鐵技術的推進,另一方麵就是銅礦資源枯竭了。而曆代以來,銅錢都是最主要的流通貨幣,在加上銅鏡、銅盆、銅鈴、銅香爐等等日常消耗。所以華夏雖然地大物博,但銅礦資源,早已消耗殆盡。


    張居正改革以前,金銀不流通,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銅錢一直都是硬通貨。唐代以前用緡,宋代用貫,明代用吊,直至張居正改革,白銀作為主要流通貨幣,才可以用兩計算。


    然而華夏同樣缺銀,宋代以前,中原王朝的白銀,大多由僰人朱提國提供,所以朱提銀一直馳名天下。當年諸葛亮南征孟獲,表麵上是為了穩定邊疆,暗中卻是征服朱提國,控製銀礦資源。


    隆慶開關,明朝的白銀,基本上都是由西班牙運來。然而白銀比銅錢價值高,所以明國士大夫,普遍收藏白銀。


    崇禎缺錢,李自成一到北京城,就繳出白銀一萬萬兩,就是明證。以南京為中心的江南,士大夫收藏的白銀應該更多。錢謙益的財富,讓多鐸咂舌,同樣也是明證。


    所以盡管隆慶開關,張居正改革,但西班牙運來的海量白銀,並沒有流通世麵,所以明國依舊缺銀,流通的仍然是銅錢。然而經過華夏五千年的消耗,中原大地早就沒有銅礦了。


    元代以前,雲南一直都是獨立,黔中一帶的僰人半獨立。所以雲南歸入中原王朝版圖,是明國從大元中國手裏繼承而來。麗水金、朱提銀,雲南銅礦,所以雲南當之無愧,成了大明帝國的寶庫。


    然而要將雲南的金銀銅運出來,必須看僰人的臉色。當人財路,等於殺人父母。所以黔中一帶的僰人,成了大明帝國眼中釘肉中刺。所以萬曆改土歸流,發動西南夷戰爭,傳承千年的僰人,因為擋道,直接就被滅族了。


    華夏曆史,習慣性選擇性遺落,選擇性掩蓋,選擇性篡改,能夠記載下來並被看到的,基本上都是前人希望後人看到的。所以西南夷戰爭,成了萬曆皇帝的豐功偉績,掩蓋了僰人滅族的殘酷,掩蓋了金融戰爭的血腥。


    發現雲南秘密的,最先是劉玄初,其次是曹繼武。所以在劉玄初一步步運作之下,吳三桂最終占據了雲南,掌控金銀銅,通過金融手段,有了和大清抗衡的雄厚資本。


    博古通今,麵麵俱到,明珠的分析,讓康熙渾身都是震驚錯愕。


    華夏王朝曆來玩仁義道德,背後真正起到決定作用的基礎,卻是經濟。自漢武帝采用齊國的經濟理念,鹽鐵專營,曆來都是支撐華夏王朝正常運轉最主要的財力基礎。擋人財路,等於殺人父母。如今的吳三桂,成了當初的僰人,看來大清和吳三桂之間,必有一戰。


    康熙狠狠地砸了一下拳頭:“吳三桂尾大不掉,朕一定要解決雲南問題!”


    葛禮有些疑惑:“陛下,曹繼武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嗯……”康熙相當疑惑,轉頭盯著葛禮。


    張居正改革以來,白銀成為主要的流通貨幣。曹繼武大力通海經商,目前大清的白銀短缺,已經得到極大緩解。從經濟方麵,曹繼武已經漸漸把吳三桂撇開。況且吳三桂已經年過六旬,曹繼武新政持續二十年,雲南問題將消失於無形。


    況且吳三桂和多爾袞是同盟,這個眾所周知。大清要想開戰,師出無名。總不能把搶奪金銀銅的真正目的暴露出來吧?如果這樣,軍心民心一定盡失。即便是當年的萬曆皇帝,也不會蠢到如此地步,而是打著華夏正統,歸化蠻夷的高尚,發動了戰爭。


    即便開戰,吳三桂精兵十萬,陰藏大明降軍二十餘萬,大清軍力並不占任何優勢。


    聽了葛禮的一番分析,康熙倒吸一口涼氣。


    明珠麵無表情:“通海經商,白銀掌控在西洋人手裏。雲南是大清的國土,但金銀銅卻掌控在吳三桂手裏。”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金融掌控權在別人手裏,哪個國家能夠容忍?西洋人和大清不一個係統,康熙管不著,可是吳三桂呢?所以吳三桂成了康熙眼中釘,明珠這一挑撥,更增添了康熙的恨意。


    “打!”康熙雙拳顫抖,從牙縫中恨出一個字,葛禮錯愕,明珠卻搖了搖頭。


    “為什麽?”康熙狠狠地盯著明珠。


    明珠依舊麵無表情:“劉玄初仍在,他不死,大清對付不了雲南。”


    “劉玄初?”康熙大眼一瞪,“他一個糟老頭子而已。”


    明珠搖頭:“黃漢升六十而戰關羽,燭之武七十而退秦師,薑太公八十而定周,劉玄初雖已年過八十,但天下格局,盡在其胸中。吳三桂雖然表麵冷落,但一到關鍵大事,還是劉玄初在主持,所以皇上萬不可掉以輕心。”


    這個劉玄初,堪稱天下看出雲南奧妙的第一人,看來要想對付吳三桂,必須先把他給除掉。這一任務交給甲弑營羅雪峰,再合適不過了。康熙的眼神中,頓時露出殺機。


    明珠看穿了康熙的心思,搖了搖頭:“刺客之事,終究不是正路。”


    隻要能除掉政敵,管他什麽正路邪路!當年扳倒鼇拜,不是正路也是正路!


    為了皇帝的尊嚴,康熙沒把心裏的齷齪說出來,但是明珠多麽聰明?


    “西南群雄,也不是善類,甲弑營數次吃了大虧。萬一刺殺不成,必然偷雞不成蝕把米,激怒吳三桂。況且目前大清準備不足,軍事上難以對雲南形成優勢。”


    你想刺殺,人家有保鏢。吳三桂實力在手,根本不懼康熙的小動作。況且京師也有雲南不少眼線,說不定甲弑營還沒出發,消息吳三桂就已經知道了。


    曹繼武對付吳三桂的方法,就是消耗。反正你吳三桂已經六十多歲了,再給你二十年光陰,時間會帶走一切。長達二十年的經濟手段,將會使雲南的金融控製權降至最低。到那個時候,再來控製雲南,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是消耗戰花費時間太長,二十年之後,誰能料到會是什麽樣子?以曹繼武的本事,成了鼇拜第二,不會什麽難事。萬一他和吳三桂裏應外合,重新恢複華夏,將滿洲擠走,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康熙越想越怕。


    察言觀色的明珠,及時遞話:“陛下,曹繼武的改革,表麵上得到利益的是滿清,但最終謀求卻是華夏翻身。”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康熙倒吸了一口涼氣。


    可是曹繼武不比鼇拜,如今滿洲大部分人,對他是又恨又怕又敬,金月生等人,更是忠實擁躉。就連太皇太後等人,和他也是關係密切。所以扳倒曹繼武,談何容易?


    然而曹繼武不離開朝廷,和吳三桂之間的戰爭,就無從挑起。給蒙古人崛起的契機,就難以形成。所以明珠又來遞話:“曹繼武實力驚人,正麵抗衡,大清無人是其敵手。”


    正麵不行,那就來側麵。對付鼇拜,不也是如此嗎?康熙頓時茅塞頓開:“老師有什麽弱點?”


    明珠微微一笑:“女人!”


    自古以來,英雄難過美人關。所以對付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女人。沈婷婷早已被金月生娶迴家了,佟君蘭也已經被金日樂拐跑了,目前曹繼武身邊,正缺女人。然而曹繼武非常人也,對付他,自然也得非常之女人。


    目前蘇茉兒和曹繼武之間,不明不白。她是康熙的啟蒙老師,戀母情節極重的康熙,先去被奪去了佟君蘭,接著又要被奪去蘇茉兒,青年荷爾蒙的高漲,如何能受得了?


    可是佟君蘭本就是曹繼武的妻子,而常年不洗澡的蘇茉兒,見到曹繼武之後,也是經常洗澡。看來對非常之女人來說,曹繼武的吸引力,遠遠比麻子皇帝強多了。康熙的自尊心,又受到了嚴厲的壓製。


    明珠洞悉麻子皇帝的內心,急忙給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康熙遞話:“皇上,蘇茉兒不行。”


    “為什麽?”康熙又驚又喜,脫口而出。喜的是明珠幫自己說話了,驚得是蘇茉兒如此非常,為什麽不適合曹繼武。


    “宮鬱。”


    明珠的話語很輕,但卻像鋼針一樣,深深刺痛了康熙的心。


    宮鬱是宮中常見的婦科疾病,宮女發病的幾率很高。得了宮鬱的宮女,懷不上孩子。沒有孩子,是女人最大的不幸。所以進了深宮,如果得不到皇帝的寵幸,宮女的一生幾乎就此毀滅。即便皇帝開恩,放出去的宮女,也很少有人會娶。


    作為啟蒙老師,康熙受到了耳鬢廝磨的教育。少年喪母的缺憾,佟君蘭的離開,康熙的眷戀,全在蘇茉兒身上。誰都能看出來,曹繼武是她的真愛,康熙早就是羨慕嫉妒恨。然而得知真相的康熙,此時對蘇茉兒更多的是深深的憐憫和愧疚,他此時倒是希望曹繼武和她在一起了。因為隻有這樣,蘇茉兒才會真正開心。


    然而權利中心的爭奪,往往殘酷無情。蘇茉兒一旦為了真情,很有可能做出不利於己的取舍。既然她不適合,那也不能勉強。


    過了良久,康熙無奈歎了口氣:“還有誰適合?”


    “東娥。”


    “東娥?!”康熙全身發顫,瞪大了眼睛。


    明珠麵無表情,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清的皇位,本來就是多爾袞的,這個眾所周知。東娥是多爾袞唯一的血脈,雖然皇位不傳女人,但凡是都會有例外。尤其是曹繼武這種,具備西洋觀念的另類。他如果真和東娥在一起,扶持個女皇,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東娥已經嫁給了科爾沁親王滿塔,可是科爾沁是滿洲切入蒙古人當中的一顆釘子,就如一把攪屎棍一般,攪得蒙古各部紛爭不斷,大清得以從中漁利。所以蒙古人為了崛起,除了滿漢相爭提供契機,科爾沁這根攪屎棍,也必須拔出。


    明珠打定主意,極力串唆曹繼武和東娥的事,可是他剛要開始,康熙忽然擺手製止了他:“此事事關重大,容朕好好想想。”


    東娥不比其他人,萬一處理不好,康熙的皇位就黃了。


    等康熙走了,葛禮一把揪住了明珠的衣領:“好你個明珠,表麵上和曹繼武稱兄道弟,背地裏盡是幺蛾子。”


    明珠一點也不慌張:“你想通風報信不成?”


    葛禮一愣,隨即放開了大手,尷尬一笑:“你們的事,老子懶得搭理。”


    這個葛禮,是安親王嶽樂的人,和曹繼武政見不同。曹繼武一倒,嶽樂必然抬頭,葛禮自然不會隻做個鑄錢局的頭目而已。


    明珠早就算準了時機場景和心理,利用兩串銅錢,引申金融掌控權,使出了圈套,吳三桂、曹繼武和康熙,包括眼前的葛禮,全被陰入了圈套。縱然葛禮就在眼前,也看穿了明珠的伎倆,但他也不會拆穿。剩下的選擇權,就看康熙的了。


    而對於康熙的心思,明珠是成竹在胸,葛禮也是猜個八九不離十。他指了指明珠的鼻子,無奈地笑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看來不單單指的是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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