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華夏大儒,海內聞名。剛才佟國綱,就是以顧炎武的名義相請。鄒蒙厚自然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往滕王閣跑來。


    兩位老友寒暄了好大一陣子,興猶未盡。在樓上幹等的曹繼武,隻好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鄒蒙厚不認識曹繼武,頓時愣在那裏。


    “這位是池州曹繼武,是顧某的朋友,鄱陽名勝,冠絕天下,因此和顧某同來一遊。”


    顧炎武海內鴻儒,他的朋友,一定不是泛泛之輩!


    鄒蒙厚頓時堆起了笑容,對曹繼武還禮。


    主家顧炎武,連忙伸手請二位入席。酒過三巡,顧炎武按照計劃,和鄒蒙厚扯起了曾經的一通往事。


    鄒蒙厚本性多疑,時不時偷眼瞄曹繼武,想從他的眼神外貌中,看出些什麽。


    但曹繼武故意隱去了鋒芒,眼神渙散,臉上英氣全無,時不時聳肩縮腦,一身的猥瑣,大腦袋瓜子,到處東張西望,對二人的談話,似乎根本不感興趣。


    老奸巨猾的鄒蒙厚,偷偷看了半天,除了一張相對白皙俊俏的臉之外,什麽也沒看出來,心中頓時暗笑:顧炎武啊,顧炎武!虧你還是海內鴻儒,竟然帶來這麽猥瑣的人,好看不中用。看來顧炎武也不過如此,徒有虛名而已!


    起了輕慢之心的鄒蒙厚,頓時想告辭離開,但他轉念又一想:


    不對,如今朝廷之上,大半重臣,都和顧炎武交情不錯。江州知府王仁義,禦史李步統和馬自達,皆對他推崇備至,如果顧炎武真的徒有虛名。難道那些人的眼睛,都瞎了嗎?


    狐疑不定的鄒蒙厚,又偷偷瞄一眼曹繼武:


    看他白淨的樣子,定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他這年齡,有可能是顧炎武的故交之子。不然以他這副熊樣,顧炎武絕對看不上眼。


    既然是顧炎武的故交,那絕非泛泛之輩。送禮不如交人情,不如趁此機會,好好和他拉拉感情。


    精明的曹繼武,雖然表麵上心不在焉,眼神渙散,但其實並沒有閑著。他一直在暗中觀察著,鄒蒙厚的一舉一動。


    鄒蒙厚的頷首沉思,心不在焉,也被顧炎武捕捉到了。他拍了拍鄒蒙厚的肩膀,笑臉打趣道:“鄒兄,又在想哪一樁生意啊?”


    這家夥本來就是做生意的,時間一長,他感覺沒意思,所以花錢買了官來做。在當時讀書人眼中,做生意就是不務正業。所以顧炎武的本意,是在打趣。但他提到的笑料,卻是鄒蒙厚的老本行,所以他自然不覺得是笑話。


    此時他迴過神來,立即順杆就爬:“不好意思,隻顧想著一種好茶,實在抱歉!”


    打趣的顧炎武,聞言頓時一愣:表奶子,說什麽來什麽,真是換了一身狗韃子皮,仍然是那個刁鑽的奸商!


    鄒蒙厚卻沒有理會顧炎武的表情,他那似乎客套的話語一說完,立即扭頭,故意瞅著曹繼武。


    精明的曹繼武,當然知道,他想找自己說話,於是微微一笑:“既然是大人,時刻想著的茶,那一定是天下名茶!”


    “那是當然。”


    鄒蒙厚神秘一笑,“這種茶,離你們池州不太遠。”


    池州二字,鄒蒙厚故意加重了語氣,滿臉都是職業的笑容。


    曹繼武知道他在拉關係,保持微笑:“那這種茶,一定在大人的家鄉。”


    鄒蒙厚一臉得意,捋須微笑。


    顧炎武脫口而出:“黃山毛峰。”


    三人皆笑。


    鄒蒙厚想套近乎,曹繼武於是和他談起茶來。


    曹繼武對茶葉的運輸,販賣和保存,都極為了解。他一一和鄒蒙厚對談,令商場老油條鄒蒙厚,大為震驚。


    想不到這個曹繼武,小小年紀,竟然對販茶這麽了解,真是人不可貌相!


    剛才猥瑣的印象一掃而除,鄒蒙厚於是和曹繼武暢談起來。


    他哪裏知道,曹繼武的販茶知識,都是當初大江之中,荊州茶商金富才教的。


    顧炎武對販茶不太了解,但他知道鄒蒙厚原是經商的,對經商更感興趣。所以他也不插話,隻是一邊品酒,一邊細聽。


    鄒蒙厚和曹繼武二人,切入了茶的話題,談的漸漸入了迷,幾乎忘了時間的存在。


    二人正在興頭上,忽然佟國綱上來,和曹繼武打招唿。


    鄒蒙厚很奇怪:“你和總兵大人認識?”


    曹繼武點點頭,鄒蒙厚又疑惑不定:這曹繼武,到底是什麽身份?為什麽佟國綱也認識他?


    這剛剛調來的總兵,沒多少兵力,難道是……


    見鄒蒙厚的臉色不好看,曹繼武及時打斷他的思路:“道台大人,在想什麽?”


    鄒蒙厚忽然感到一絲不妙,厲聲喝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曹繼武不慌不忙,端坐官帽椅,大馬金刀,神色頓時恢複了往常的深邃難測,兩眼精光四射,英氣逼人,一種大將軍的氣勢,撲麵而來,鄒蒙厚頓時大吃一驚。


    佟國綱微微一笑:“道員大人,請坐吧。”


    被曹繼武的氣勢所迫,鄒蒙厚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狐疑地問道:“總兵大人,這是怎麽迴事?”


    “沒什麽,經略使大人的侍衛千戶,請道員大人喝杯茶。”


    佟國綱的語氣,盡顯輕描淡寫。鄒蒙厚頓時明白過來,原來和自己談了半天茶的曹繼武,竟然是經略使洪承疇派來的。


    曹繼武給鄒蒙厚倒了一杯酒,賠罪道:“下官冒昧,還請道員大人不要見怪。”


    洪承疇老奸巨猾,他本人遠在武昌,為什麽他的侍衛,卻跑來南昌?


    這也太不正常了!


    鄒蒙厚突然覺得大事不妙,冷冷地盯著曹繼武:“你是不是來奪兵權的?”


    曹繼武搖搖頭:“南昌城的兵力,應由總兵大人所管。下官隻是經略使的侍衛,無權過問。如果道員大人想知道,可以問總兵大人。”


    鄒蒙厚一臉狐疑,急忙轉頭,愣愣地看著佟國綱。


    “南昌城的兵力,卻是歸本將管轄,道員大人,有什麽疑問嗎?”


    佟國綱雖然一臉平靜,語氣也是稀鬆平常。然而宦海多年的鄒蒙厚,可不是傻子。神秘人物的出現,場麵越是稀鬆平常,越是要有大事發生。所以曹繼武的深不可測,而佟國綱的平靜如水,這就代表著,事情已經結束了。


    這名震天下的顧炎武,不過是用來迷惑自己的幌子。這裏的茶話會,原本就是一個局。這裏的每個人,都扮演著一個角色。隻是隻有他鄒蒙厚一個人,被蒙在了鼓裏。深諳世故的鄒蒙厚,此時一切都明白了,心裏頓時涼了半截。


    這年頭,無論在哪個陣營,手裏沒有兵,連保命的機會都沒有。左良玉留下來的近衛軍精兵,這是黃澍和鄒蒙厚保命的資本,如果被他人奪取,那麽二人的性命,也就到頭了。鄒蒙厚不是笨蛋,不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但是他仍然抱有一絲幻想,畢竟平常,二人在軍中安插了不少親信,尋常人等,是很難把這支軍隊帶走的。


    見鄒蒙厚的臉色突然變了,曹繼武給佟國綱使了個眼色。


    佟國綱會意,似乎在自言自語:“本將已經下令,南昌城兵力,全部調往城外。所以現在的南昌城,已經是空城了。”


    鄒蒙厚大吃一驚:“你憑什麽調動軍隊?”


    “本將乃堂堂總兵,難道無權調動部隊嗎?”


    “可這支部隊,是巡撫大人的啊?”


    曹繼武及時插話:“隻有經略使或者總督,才有軍權。道員大人,難道不知道?”


    明國舊例,巡撫的職責,代天子巡視,撫軍按民,但並不掌控軍隊。清國沿襲明國製度,所以黃澍掌管軍權,屬於越權。隻是目前的清國,草創之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


    佟國綱不給他思考的時間,及時聲色俱厲:“拒不服從命令者,皆被本將斬殺!”


    鄒蒙厚嚇了一大跳,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不可能,你隻有兩百弱兵,怎麽控製我五萬大軍?”


    “經略使大人的侍衛千戶,帶來了精銳步兵營。這支精步營,乃經略使的一把刀,道員大人,難道沒聽說過?”


    佟國綱的話,徹底擊碎了鄒蒙厚的幻想。


    武昌演武場,精步營一戰成名,西南各路大軍被震懾,洪承疇趁機掌控了西南局勢。所以精步營的大名,西南各級官吏,幾乎人人皆知。


    南昌城遠離大本營武昌,況且黃澍重兵在握,隨時都可能叫板大本營。作為經略使,洪承疇心裏絕對不高興。鄒蒙厚知道洪承疇的手段,隻要他肯出手,以他鄒蒙厚的能耐,哪能對付得了?


    沒有了軍權,鄒蒙厚的眼神,近乎絕望。


    曹繼武微微一笑,及時搭上台階:“如果大人肯合作,那大人幹涉軍務的事,我們可以不追究。”


    南昌城守軍,本是黃澍和鄒蒙厚從左良玉那裏,得來了精兵,但按例,巡撫和道員,皆沒有軍權。總兵佟國綱接管了軍權,那也是名正言順,鄒蒙厚隻能吃啞巴虧。


    他懷疑這一切不是真的,但洪承疇的手段,鄒蒙厚是了解的,而且他也能看得出來,曹繼武這副逼人的眼神,不是刻意裝出來的。


    鄒蒙厚思索半天,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曹繼武一直在隱藏鋒芒,借助顧炎武拖住自己,給佟國綱控製軍隊,爭取時間。


    這招瞞天過海,可真夠毒的!


    如今自己沒了軍隊,反而落下個幹涉軍務的罪名。此時此刻,留給鄒蒙厚隻有一條路,就是答應曹繼武的條件。


    作為經驗老道的商人,鄒蒙厚心亂但理智沒有亂,他迅速做出了最合理的決定。


    鄒蒙厚歎息一聲:“江州那個曹繼武,是不是在下?”


    曹繼武點頭,承認了。


    江州知府王仁義,曾多次和鄒蒙厚提起過曹繼武,勸他以道員的身份,把精步營請出江西,免得在自己的地盤上,礙手礙腳。但鄒蒙厚覺得,精步營隻有三百來人,所以根本就沒當迴事。


    此時的鄒蒙厚,極度不甘心:“你這麽不起眼,我為什麽會栽在你手裏?”


    “這隻能怪你,不知道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按照舊例,一省巡撫和道員,是沒有軍權的,這個你早就應該明白。當清國朝廷,給你這個官職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該怎麽做了。縱然今天我不來,還會有第二個人過來,收了你的軍權。”


    “總兵大人此次就任南昌,帶來的兩百人,是漢軍鑲白旗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中堅骨幹。你看不出來,隻能怪你了。這支骨幹,雖然動不了你的數萬大軍,但是今天不一樣了。”


    “精步營加上經略使大人的命令,控製你的數萬大軍,不是什麽難事。這一切,隻能說明,你鄒蒙厚不是一塊帶兵的料。”


    佟國綱接著曹繼武的話茬:“你們安插的那些廢物,根本不知道什麽是警覺,更不知道勇敢是什麽,精步營朝天一輪排銃,僅僅打了一發炮彈,全都被嚇癱了。”


    鄒蒙厚的靈魂,似乎被掏空了。


    呆了半晌,他終於歎了口氣:“你們說的對,鄒某人確實不是打仗的料,本以為有了軍隊可以保命,看來還是保不住了!”


    顧炎武奇道:“他們已經說過,隻要你和他們合作,他們不會追究你的事。”


    鄒蒙厚搖頭苦笑:“顧兄,這種話你也信?”


    佟國綱及時搭建台階:“大人的親信,本將一個也沒殺,他們的命和大人的命,就看大人的選擇了。在如今的形勢下,幹涉軍權,就等同於造反,經略使大人有生殺之權,如果我們想殺你,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鄒蒙厚疑惑地看著曹繼武。


    曹繼武點了點頭:“你不適合打仗,你也不適合做官,你隻對經商有天賦。所以曹某勸你,還是去從商。”


    鄒蒙厚搖頭:“我投降了,如果不做官了,沒了權勢,那些漢人,是不會放過我的。”


    曹繼武歎了口氣:“你真的想死?”


    鄒蒙厚兩眼無神,愣愣地望著水波。


    顧炎武不忍:“你這種罪責,可大可小。如果朝廷知道了你沒了兵權,那你隻有死路一條。你一死,你的家人一個也跑不了,最少也是流放,你可要想清楚了。”


    鄒蒙厚本要尋死,聽了這話,驚出了一身的汗,驚恐地看著顧炎武。


    顧炎武繼續道:“顧某今日之所以來,就是幫你說情的。曹老弟是顧某的朋友,看在我的薄麵,他答應放你一條生路,但你必須要給他一個放你的理由。”


    如果自己死了,自己的家人,就會跟著遭殃。為了一大家子,所以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輕言去死。


    曹繼武和佟國綱這兩個混蛋,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但這個顧炎武,絕對是個正人君子,不會說謊。以他的名望,曹繼武和佟國綱,也不至於敢欺騙他。


    頭腦靈活的鄒蒙厚,終於歎了一口氣:“說吧,什麽條件。”


    曹繼武點了點頭:“第一,你財產的一半。


    第二,帶我們去見黃澍。”


    既要割肉破財,還要剜心出賣朋友,這條件也太狠了!


    鄒蒙厚頓時遲疑起來。


    “南糧北運,運河的生命線,從隋朝開始,已經形成。對商業來說,隻要有物資流動,就會伴隨巨大的商機。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目前的揚州城,百廢待興,那裏日後,必將重新繁盛起來。我們缺的是軍費,你雖然損失了二分之一。但你是個精明的商人,以你的才能,很快就能恢複。”


    曹繼武對自己的貪婪,直言不諱,同時也給鄒蒙厚指了門路。


    鄒蒙厚想了半天,終於點頭:“揚州被毀,這不是第一次了。不過每次都能重獲新生,你選的是個好地方。不過你們,是不是要殺了巡撫大人?”


    “你不想他死?”


    鄒蒙厚想了想,無奈歎道:“他的罪孽,比我深重,本該萬死。但他對我不錯,我不想他,是因為我的出賣而死。”


    顧炎武不以為然,黃澍罪大惡極,不死怎麽對得起華夏萬眾子民?


    然而曹繼武及時攔住了顧炎武的衝動,向鄒蒙厚點頭:“我不會動刀,他要死要活,就看他自己。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隻有你、我和顧兄三個人,前去見他。”


    隻有三個人,你一個黃毛小子,難道能把黃澍說死不成?


    諸葛亮罵死王郎,那畢竟是書上的,憑你顧炎武長年累月的一事無成,能有諸葛亮的本事?


    鄒蒙厚不再猶豫:“你所有的條件,我都答應,什麽時候去見他?”


    曹繼武微笑:“你感覺什麽時候合適?”


    既然沒有軍權,想殺一個人,不是隨便的事?


    鄒蒙厚歎了口氣:“就現在吧!”


    佟國綱欲言又止。


    曹繼武知道他的擔心,安慰道:“大哥放心,軍隊已經被我們控住,黃澍應該知道怎麽做。”


    佟國綱想了一下,終於點點頭,拍了拍曹繼武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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