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善良、義氣等等正統的仁義道德,飽讀詩書的顧炎武,自然爛熟於胸。


    雖然這次是用在了正路上,但這可是顧炎武第一次使用陰謀詭計。目的雖然是為了降低課稅,幫江州百姓,減輕負擔,但大姑娘上轎——頭一迴的感覺,還是讓顧炎武心裏打起了小鼓。


    衙門門前,兩隻巨大的石獅子,張牙舞爪,威嚴駭人。顧炎武對著石獅子,瞪了半天大眼睛,終於把心態給穩了下來,把膽量給提了上來。


    顧炎武是知府王仁義的貴客,這個門衛早知道了。石獅子前麵,突然轉出一個秀氣的書生,門衛一見,急忙飛身去通報。


    不大一會兒,王仁義就屁顛屁顛地跑迴來了,一見麵,顧不得行禮,劈頭就來抱怨:“整整兩個時辰,顧兄怎麽去了那麽久?李步統和馬自達不耐煩,早已走的無影無蹤。本府本想牽個線,幫他們撮合撮合。顧兄你這麽來一出,不是放我們鴿子嗎?”


    為什麽等了兩個時辰?


    第一,分而化之,不動聲色地把李步統和馬自達二人,從王仁義身邊調開。顯然,對付一個人,比對付三個人,遠遠要容易的多。


    第二,防止三人串通一氣,製造矛盾。兩位禦史,在王仁義的地盤上挨了打。作為江州知府,他無論如何也逃不了幹係。久等曹繼武不到,王仁義在二人心目的形象,就會大打折扣。禦史可是尋訪地方的,這麽一來,王仁義的一堆壞賬,李步統二人,自然不會放過。


    第三,故意放緩時間,讓他們等的心焦,打亂王仁義的方寸。同時也為顧炎武調整心態,爭取時間。


    想起曹繼武事先的安排,顧炎武頓時愣住了。


    王仁義見他發愣,急忙推了推胳膊肘:“顧兄這是怎麽了?”


    顧炎武迴過神來,下意識地按照計劃來了:“顧某剛到精步營,突然碰到一群漁民,圍在軍營門前,說是要討還他們的漁船。”


    原來如此,我說怎麽磨嘰了兩個時辰!


    王仁義眼神一挑,嘴角露出一絲得意,故意吃驚問道:“後來怎麽樣了?”


    好啊!你個表奶子,果然是想發動漁民,把精步營給擠走。顧某本以為,你是一時糊塗,才去搶了漁民的船,原來你果真是這麽陰險!


    王仁義細微的表情變化,沒有逃過顧炎武的眼神。至交故友的光輝形象,此時已經大打折扣,顧炎武自然也不再顧忌友誼情懷了,捋了捋細須,耳語道:


    “曹繼武正打算,來找你算賬呢?”


    “什麽?漁民是找他要船,他直接漁民轟走就得了,管我屁事?”


    “漁船是你搶來的,也是你給送去的。你拉了一堆屎,卻讓曹繼武來給你擦屁股,你當他是傻子啊?”


    “我這堂堂知府衙門,大清正牌的官府,他也……”


    “李步統和馬自達二人,還是兩位禦史呢,結果又是怎麽樣?”


    對啊!堂堂禦史大人,皇上派來的欽差,都不是他的對手,我這小衙,還不被連鍋給端了!


    王仁義越想越害怕,頓時哆嗦了起來。


    看你平時作威作福,這一碰上硬茬,原來也是個廢物!


    顧炎武暗罵一聲,待王仁義哆嗦掉一半氣力,開始施恩:“曹繼武已經集合了隊伍,幸虧顧某及時趕到。經我一番苦口替你求情,他才肯看在我的薄麵,放你一馬。不過你得馬上,把真正的戰船送過去。”


    “一定,一定!”


    王仁義忙不迭地掏出知府令箭,遞給一個心腹門衛,要他趕快去水師碼頭,挑選最好的戰船,給精步營送去。


    這一次施恩,不但把精步營急需的戰船弄到手了,而且顧炎武的形象,在王仁義心中,又光輝了一大截,可謂是一舉兩得。


    王仁義忙不迭地行禮,大謝顧炎武義氣相助。


    顧炎武趁熱打鐵:“你先別謝我,這檔子事,還沒完全結束。”


    “什麽?戰船我給他了,他還想怎麽樣?”


    “不光是他精步營,你拉屎從不擦屁股,如今滿屁股都是屎,僅僅這一次,你就想把屁股,全給擦幹淨了?”


    王仁義頓時愣住了。


    他在江州,除了盤剝勒索,根本沒什麽政績可言,得罪的人,自然不在少數。可是王仁義自以為,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都去打點了,除了精步營,還有誰會來找自己的麻煩呢?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說了半天,二人還在門外呢。這人來人往的,到處是人群,萬一被聽去了,豈不毀了知府的名聲?


    顧炎武小聲提醒了一下,王仁義頓時醒悟了過來,急忙伸手引路。


    二人進了客廳,王仁義將所有的下人,全部趕走,連連行禮,央求顧炎武指點迷津。


    此時此刻,顧炎武經過一番連唬帶詐,王仁義早已上趟了。顧炎武捋了捋胡須,一臉平靜,也不客氣,按照計劃,開始來了:


    “僅僅這一件事情,牽涉到精步營和兩位禦史。精步營的曹繼武,被顧某人給穩住了。可是你耍了個伎倆,把漁民引過去鬧事,他手下那一幫人,心裏難道沒有怨恨嗎?”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當兵拿刀吃飯的,什麽事都敢幹得出來。如今亂世之中,王仁義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連連央求顧炎武解脫之法。


    顧炎武沒有立即釋疑,而是將話題引向了馬自達二人:


    “兩位禦史,那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皇上派他們來西南,不是讓他們瞎晃悠的。監察禦史和巡按禦史的職責,就不用顧某多言了。你王兄治下的江州,到處積怨沸騰,民不聊生。你當兩位禦史眼睛瞎了,他們會來你這裏白跑一趟?”


    “馬兄和李兄,和再下的交情不一般啊。而且他們一來江州,我就送去不少好處,他們總不會如此絕情吧?”


    “馬鳴被打了,你連個屁也沒放。兩位禦史被打了,你同樣無能為力。在你的江州,他們栽了這麽大的跟頭,你覺得他們會善罷甘休嗎?”


    “這都是曹繼武幹的,他們要報仇,自然會去找曹繼武,管我屁事?”


    “曹繼武剛才沒有來,說明他根本沒把兩位禦史,放在眼裏。他不但打了衛隊,還繳了他們的武器。曹繼武背後是洪承疇,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兩位禦史幹不過曹繼武,難道不會審時度勢?”


    這一番話,王仁義頓時心涼了起來:


    剛才李步統和馬自達二人,已經明確表示,向曹繼武服軟。官場的規矩,誰的後台硬,誰的譜就大。曹繼武不來,這二人真的會去登門謝罪?


    顧炎武察言觀色,及時漫不經心地遞了半句:“顧某來時,在精步營門前,好像看見了一個衛隊千戶……”


    “啊!他們背地裏,真的要串通一氣?”


    顧炎武沒有言語,而是悠起了小茶。


    他是平靜了,王仁義心裏可是鑼鼓喧天:


    平常時候,打不過可以躲。然而在官場之中,打不過是沒法躲的。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屈服。李步統二人,早已經屈服很多次,再來這麽一次,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一旦他們串通一氣,那這矛頭可就指向王仁義了。


    畢竟這是江州的地界,作為知府,王仁義的責任,是推不掉的。打了禦史,那可是死罪。拿漁船來糊弄軍營,殆務軍機,那也是死命。


    一旦他們聯合,王仁義能有幾顆腦袋,夠他們砍得?


    精步營,禦史和知府,三者之間,隻有知府的勢力最弱。弱肉強食,在官場之中,同樣是定理。兩邊強者,心中都有怨氣,這最終要挨刀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誰了。


    王仁義越想越怕,見顧炎武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再也顧不上臉麵了,磕頭如搗蒜,哀求保命之法。


    顧炎武放下茶杯,俯下身來,一本正經地問道:“當官的職責,是什麽?”


    王仁義一愣,下意識地迴道:“父母官,父母官,當然要把百姓當兒子看待了!”


    顧炎武點了點頭:“你這父母當得,漁民打了一天的魚錢,你要去了一大半。吃兒子的,喝兒子的,外帶著恨兒子。江州百姓,在你的治理之下,幾乎天天斷炊。你難……”


    “這老百姓,能保住我的性命嗎?”


    顧炎武忍不住敲了他腦殼:“你既然是當官的,把你當官的職責給做好了。禦史能拿你怎麽樣?”


    是啊!禦史是代表皇上,來巡查地方的。我這把當官的責任做好了,他能拿我怎麽樣?


    王仁義大喜,正要忙不迭地道謝,忽然又疑惑地看著顧炎武:“那曹繼武那一邊,又該怎麽辦?”


    顧炎武又敲了他腦袋:“老百姓有飯吃,不去找他鬧事了。他還要來找你的麻煩,吃飽了撐得?”


    這句話如同撥雲見日,王仁義忙不迭地道謝。


    然而課稅一旦降下來,自己的油水就少了。如果是這樣,那這大清的知府,當了還有什麽意思?


    表奶子,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顧炎武察言觀色,暗罵一聲,繼續添上一把火:


    “百姓過好了,禦史就沒辦法拿你了,曹繼武也不來找你麻煩了,你的性命,不是保住了?你的政績一旦好了,這前程嘛……”


    顧炎武說了半截話,故意捋須,一臉深沉。


    前程、性命和錢財,孰重孰輕,王仁義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顧炎武一番‘點撥’,猶如醍醐灌頂,王仁義幡然醒悟,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謝意。


    火候差不多了,顧炎武來了最後一出:“你按顧某的意思辦,把自己的本職先做好,打牢民心的基礎。顧某再來出麵,向曹繼武要迴欽差衛隊的武器,你再轉手給送過去了。這樣一來,兩位禦史大人,會怎麽待你?”


    王仁義聞言,佩服地五體投地,一口一個恩師,對待顧炎武,比自己的親爹還親。


    先期停了兩個時辰,分化對方,製造對方內部潛在的矛盾,打亂王仁義的分寸。接著用漁船的事,先讓王仁義高興一下,再拿漁民鬧事敲打。接著施恩,拉攏關係,再來進一步深入敲打。最終擺出性命和前程,切入自身利益,再次施恩。


    整個過程,一波三折,一個仁義道德沒有,全是利害關係。顧炎武第一次坑蒙拐騙齊上陣,巧妙運用了陰謀詭計,把堂堂一個知府,收拾得服服帖帖。


    顧炎武連續忙活了一天一夜,幫助王仁義,製定了具體的施政方案。最終王仁義要留顧炎武做老師,時刻陪在身邊提醒,卻被顧炎武婉言拒絕了。


    王仁義知道,顧炎武對大清不感興趣,也沒有強留。


    當顧炎武走出知府衙門的那一刻,他幾乎癱瘓了。


    聖人的仁義道德,既然沒什麽用,為什麽還能流傳千年而不衰呢?


    難道真的像二金說的一樣,仁義道德,就是忽悠老百姓的一套把戲?


    顧炎武以前不敢對聖人,有任何懷疑。


    然而通過王仁義這一出戲,顧炎武深深體會到:驅動官場的,確實是利害關係,仁義道德,不過是他們嘴裏的幌子而已。


    古老而正統的理念,徹底崩潰了,顧炎武整個人,幾乎丟失了靈魂。他想去找曹繼武解厄,然而一想到二金會冷嘲熱諷,他又停止了蹣跚的腳步。


    最終他想到了悟遠大師,於是疲倦的小身板,慢慢向風景秀麗的東林寺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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