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曹繼武的問題,黃宗羲久久沉默不語,金月生忍不住毫不客氣:“如今的張煌言,東奔西走,如同喪家之犬。非其能力不足也,而是主昏豪強,無能為力也!”


    魯監國這位杠把子,確實拉稀。如今能力超群的張煌言,跟著他混,自然極為的憋屈窩囊。鄭成功一家獨大,張煌言名義雖高,但卻沒有實權。當初請動禪照三人,阻止柳生艦隊登陸,張煌言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就連堂堂兵部尚書,對柳生尚且無能為力,更別提黃宗羲和曹繼武了。鄭成功和東洋的關係極為密切,所以大明目前要做的,至少要和柳生維持表麵的關係。一旦和東洋人鬧翻,前有柳生,後有清軍,鄭成功袖手,世忠營將會死的更快。


    曹繼武一番剖析,打消了黃宗羲不切實際的想法。


    然而目前的世忠營無將,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如果不解決將領這個問題,世忠營最終還是一盤散沙。見黃宗羲不死心,曹繼武來了段大論:


    直到如今,明國氣數喪盡,並非一日之功。當年土木堡一役,明國多年積攢的文武精英,和精銳武裝力量,喪失殆盡,從此由盛轉衰。


    後來的朝廷,雖然困難重重,內鬥不斷,但無論是誰主政,皆以國事為重。徐階、高拱、張居正等等,內鬥之時,都能將大明江山放在第一位。


    然而自從東林腐儒興起,這風向就完全變了。這幫清談酸腐,根本沒有治國之才,幾乎全是以自家利益為重,將大明江山拋之腦後。非但如此,他們還要妒賢嫉能,幹盡誣陷排擠之事。熊廷弼、孫承宗、孫傳庭等能臣誌士,無一不被這幫酸腐陷害。


    曹繼武發完了一通大論,金日樂接著踩上一腳:“陪大明殉葬的,是三千太監,跪舔李自成和大清的,卻是那幫標榜清高的酸腐。如今幫著大清,收拾大明遺民的,還是那幫酸腐。這真是蟹兵蟹將齊上陣,大清這位龍王爺,都懶得出手了!”


    哥倆這一番大論,把黃宗羲的臉,抽的啪啪響。作為東林黨重要人物,如果不是大明滅亡,黃宗羲對娘家陣營,根本不可能有所懷疑。東林領袖錢謙益帶頭投降,如今的京師,東林餘孽,大把大把的存在。


    眼前的事實就是,黃宗羲以前的娘家人,超級正統正義的東林黨,就是一群禍國殃民的混蛋。明國滅亡了,他們把腦殼剃了,把衣服換了,照樣吃香的喝辣的,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


    不但如此,他們當中,時不時蹦出幾個迴光返照者,一番苦大仇深的雞血大憤,扇乎著傻乎乎的老百姓,成千上萬地去送死。一見勢頭不對,這幫迴光返照,急忙躲在背後,悠著花酒,搬出清軍強大的理由,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


    其實當初勝棋亭舌戰,所有的嘴臉,已經顯露無疑。堂堂明國的精英,為什麽都是這副德性?黃宗羲一直以來,竭力迴避這個問題。可是今日,曹繼武在他心中捅了一刀,令他痛苦不堪。


    年輕時深信不疑的東林信念,竟然就是一場騙局。最終被大清一刀捅破,這令黃宗羲極為的心碎。眾人嗟歎不已。


    過了很久,等黃宗羲緩過勁來了,曹繼武直接了當:“你的世忠營,還是盡快解散為妙!”


    此言一出,眾人皆大為吃驚。


    金日樂不客氣地對黃宗羲叫道:“理由隻有一個,你隻是一個書生,並無帶兵之才。你忽悠來的百姓,跟了你,隻能是死路一條,最終白白地當了炮灰。所以趁早解散世忠營,至少給他們留條活路,這就是大師兄的意思。”


    調皮鬼這話,直截了當,太過傷人。王嶽和黃百家二人,終於忍不住抽劍而起。


    手下敗將,休的猖狂!二金更是不客氣,紛紛抽出刀劍。


    好在王征南還坐得住,喝退了王嶽二人。廣智也及時打圓場,雞血高漲的情緒,迅速被兩位高人控製下來。


    黃宗羲苦心孤詣,好不容易才組建的世忠營,三兄弟竟然要求解散,這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們的動機。王征南的要求很簡單,三兄弟必須給出令人滿意的理由,否則誰也別想活著離開方廣寺。


    等眾人都坐住了,曹繼武開始分析:


    世忠營的士卒,都是當地的百姓。普通的百姓,哪裏會是清軍的對手?照世忠營目前的情況來看,一遇清軍,隻有一觸即潰的份。揚州和嘉定,皆有前車之鑒。


    站在大清的角度來說,對於反抗者,他們不可能手軟。如果世忠營一意孤行,浙東有可能,就是第二個嘉定。黃宗羲等人,得到了氣節,名垂青史。但這裏的百姓慘遭屠戮,百年之後,連點骨渣都找不到。他們的名字,更不會有人知道,當然也更不會有人提起。


    末尾,曹繼武反問黃宗羲等人:“揚州、嘉定兩地,死難了一百多萬百姓,有誰能叫出幾個名字來?”


    清軍殺了那麽多老百姓,雖然大家義憤填膺,但誰能記住他們的名字?眾人皆很痛心,也無法迴答曹繼武的問題。


    金日樂嘻嘻而笑:“對於揚州和嘉定兩件事,你們都喜歡苦大仇深地瞎嚷嚷,義憤填膺的雞血高漲。然而試問一下,你們當中,有誰願意,成為雞血對象當中的一員?”


    金月生也是一臉的壞笑:“置身事外,站著說話不腰疼,幫著人家發表發表雞血,這個簡單。然而讓你們成為雞血當中的一員,估計跑得比誰都要快吧?”


    二金一陣捅刀子,眾人的心,在滴血。然而人家二金雖然戲謔,但說的也是事實。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個誰都會。然而當自己成了那不幸中的一員時,這個就相當操蛋了。


    眼前的浙東,很可能就是嘉定故事的重演。所以眼前的大家,要成為那不幸當中的一員,也是轉瞬之間的事。王征南和廣智二人,最終還是忍住了雞血湧動的澎湃。


    過了好大一會兒,等大家緩過被雞血衝動的勁頭,曹繼武繼續梳理:


    目前天台縣令是大清的,台州知府是大清的,浙江巡撫也是大清的。所以這裏的百姓,當然也是大清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清可以通過向老百姓收稅,補充軍資,而世忠營的錢糧,要從哪裏來?


    是人都要吃飯,沒有基本的錢糧支撐,再強大的部隊,最終也會不攻自破。所以目前的世忠營,根本就沒有生存的本錢。如果世忠營不散,死路一條是注定的。


    站在老百姓的角度,其實他們的願望很簡單,誰那裏能活命,他們就會跟著誰。誰能讓他們有飯吃,他們就會對誰忠心。李自成短短數月,就能擁軍百萬。當年大明沿海海盜盛行,全是因為明國不給百姓活路。


    撇去虛妄的仁義道德,目前的大清,隻要臣服,就有活路。實力不濟,明知打不過,不想臣服也就算了,還要竭力反抗,那將來覆亡的下場,也是注定的。


    想要氣節,其實非常簡單,拔劍自刎,自殺殉國就妥了。如果為了襯托這個氣節,還要拉上許多百姓,這不是無恥又是什麽?一廂情願的熱血和情懷,本來無可厚非,如果拿著這個去忽悠百姓去送死,這不是不要臉又是什麽?


    曹繼武的一番話,全在理。曹繼武所提到的問題,都是黃宗羲等人,竭力迴避的問題。黃宗羲等人,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敢直麵問題。連正視問題的態度都沒有,更別提解決問題了。


    而此時此刻,曹繼武把這些都擺了出來,凡是長腦子的人,都應該明白,世忠營不但不能存活,反而會給當地百姓,帶來極大的災難。


    然而組建世忠營,黃宗羲等人,是花了大量心血的。自己的心血,要自己親手把它毀了,這誰能做的出來?


    但是此時的問題,已經明了,一意孤行下去,所有的心血,最終都是一場空,不會有任何現實的意義。


    最終可能會讓嘉定故事,在浙東重演。浙東的老百姓,成了沒人關注的可憐炮灰。而黃宗羲、姚啟聖、王征南等等,頭臉人物,得到了像史可法一樣,名副其實的大義氣節。而且更為操蛋的是,雞血高漲的後人,還會把他們推崇為楷模,繼續忽悠更多的炮灰去送命。


    良久,王嶽極不甘心,忽然對王征南道:“師父,你別聽曹繼武瞎說。你一個人就殺了他三百人,再加上世忠營,絕對能頂上千軍萬馬!”


    王征南連連搖頭:“難,難,難!師父一人厲害,隻能名震江湖。這對於大明的頹勢,卻是無可奈何!”


    爭鋒天下,扭轉乾坤,需要超強的軍事實力。幾個所謂的江湖高手,改變不了天下大勢。世忠營想要成為一支頑強的部隊,必須先生存下來。而如今這個基本條件,根本就不存在。


    盡管黃宗羲幾乎散盡了家財,但對於一支部隊的開支來說,這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而且世忠營直麵的敵人,不是人家正牌的八旗軍,而是原大明投降的漢軍。這些漢軍的兇殘程度,甚至超過八旗軍。


    世忠營建立的目的,本來是驅虜的。然而接下來發展的態勢就是,這虜還沒驅著,和原本的自己人,搞成了殘忍的窩殺。這是一個令人憤恨、而又無可奈何的問題,正是因為這個問題,狂士姚啟聖,對世忠營的事情,顯得心不在焉。


    世忠營的成分是農民,這農民種地是把好手,可是要把他們變成殺人利器,這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黃宗羲沒有帶兵之能,姚啟聖心氣不足,王征南等江湖高手,能提供的幫助太少。曹繼武這樣的青年才俊,又不願做無謂的白忙活。看來這世忠營,真的是不能搞下去了。


    黃宗羲不住地歎息,提筆寫下一首虞美人:


    枯桐幹竹將死鬆,滿眼全是碎。天陰日沒黯神傷,峰扯一絲殘霧,淚成泉。鋤叉榔鏟難為兵,此恨誰能解?山中暗水若知心,為我倒轉黃泉,心泣血。


    字字泣血,黃宗羲痛苦非常,淚如雨下。


    空有一腔抱負的無能為力,令人揪心的疼痛。


    原來的大明,朱元璋的子孫,占據了天下最肥沃的田地。士紳自然不敢和他們掙,隻能無休止地搜刮老百姓。所以明國的老百姓,不但要奉養朱元璋的百萬子孫,還要供養更多的士紳階層。在華夏的曆史上,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活的最苦逼的,應該就是明國了。


    所以俠肝義膽的王征南,一生都不願,為朱元璋的大明服務。然而相對於大明,王征南更為痛恨大清。以前的王朝不喜歡,現在的這個更不喜歡。


    然而王朝的更迭,不是喜歡所能決定的。盡管王征南的武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這對於大清席卷天下,也是無可奈何。


    黃宗羲的傷痛,引起了王征南的同感。於是他接過筆墨,和了一首虞美人:


    殘峰斷崖籠稀霧,放眼滿是痛。山河破碎驚鷺起,酒醒數點殘淚,目茫然。年年夏日多煩悶,今歲黴更濃。日日心中泣血聲,鬢添幾根白發,心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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