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東邊舊時月,桃葉渡口去來潮。過了淮清橋,便是江南貢院,對麵就是金陵城中,最有名的青樓集中地。


    緊靠著桃葉渡,這裏是全應天府最為繁華之地。許多士子慕名來此,不單單是為了功名。更有甚者,進了青就樓流連忘返,連功名都不要了。


    有一句話說得好:桃葉放歌,橫波入夢,燈船載酒,君子過橋。


    由於靠近江南貢院,因此這裏的青樓也是近水樓台。各樓的姑娘大都頗識文墨,其中的翹楚,更是才華橫溢,芳名遠播,吸引了大江南北無數的才子,紛至遝來。


    當世秦淮最為著名的頭牌,當屬媚香樓花魁李香君,教坊翹楚寇白門和董小宛。


    曹繼武一行人,離了幹將鋪,來到媚香樓門前。眾人剛下馬,一個滿臉脂粉的老太婆,屁顛屁顛地跑出來迎接。


    金日樂搶著說要找李香君,那滿臉笑容的老太婆,頓時扭扭捏捏。曹繼武會意,遞了十兩銀子過去。那老太婆的嘴巴,瞬間就笑成了一朵花,一邊揣銀子,一邊擺弄出一幅愛莫能助的表情:


    “李姑娘可不比其他的姑娘,雖有千金,亦不得見也!”


    老太婆話裏有話,暗指李香君在會客。


    曹繼武會意,微微一笑:“婆婆不必擔心,隻需告訴我們,李姑娘現在在哪裏?”


    老太婆聞言,仔細地打量曹繼武。


    眼前的年輕公子,熊背猿腰,龍眉鳳目,渾身散發著無窮的英氣,眼神卻深邃如淵,讓人不自覺地產生震懾之感。


    老太婆覺得有譜,點了點頭,用手一指:“沿河二裏,勝棋亭。”


    曹繼武謝過老太婆,一行人騎馬直奔勝棋亭。


    一陣悠揚的琴聲,隱隱傳來。琴聲如陣陣鬆濤,帶著不屈的熱烈,蕩開空氣,一波一波地向遠方推去,眾人為之一振。


    金月生湊過來對曹繼武道:“師兄,聽此琴聲,好像傳自楊宛。”


    楊宛原是秦淮花魁,她的技藝在青樓流傳,也不足為奇。


    紅杏師承楊宛,可她是大家閨秀,當然不願和當前的青樓女子扯上關係,於是諷刺道:“哼哼什麽時候懂音律了?”


    金月生洞悉了紅杏的小心思,存心要氣她,故意對曹繼武道:“師兄,和她琴聲,聽聽她在想什麽?”


    金日樂嘻嘻笑道:“這個好,風流才子配風月佳人,這才是絕配!”


    凡是女人,對音律都有一種天生的不可抗拒。以曹繼武的技藝,叩發彈琴之人的情愫,並不是什麽難事。二金使壞,紅杏豈能不知?


    所以她幾乎要從馬背上跳了過來:“不行,該死的哼哼,胡出主意!”


    凡是良家少女,對青樓都有一種天生的排斥。青樓女子感情豐富,熟諳世故,吸引才子的本領,遠超尋常少女。佟君蘭和沈婷婷看不慣二金搗蛋,也幫著紅杏說話。


    金日樂故意對曹繼武大驚失色:“這還得了,你瞧,她們現在就聯合起來對付你了!”


    佟君蘭和沈婷婷很生氣,二人一左一右,策馬追打金日樂。金日樂見勢不妙,連忙加鞭逃跑。


    見沈婷婷追了去,金月生也策馬而去。


    沈南星不住地偷瞄紅杏,見曹繼武迴頭,羞紅臉,低下了頭。


    紅杏很不高興:“君子豈有偷窺之理!”


    沈南星聞言,臉臊的發燒。


    曹繼武搖頭笑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沈兄,你是否精於此道?”


    沈南星忙抬頭,見曹繼武遞來一支竹笛,搖頭苦笑。原來沈南星精於琴技,卻不會吹笛。


    曹繼武無奈收迴笛子,對紅杏道:“咱們冒冒失失地過去,她們定會小瞧咱們。”


    雖然老大不情願,但曹繼武說的有些道理,紅杏於是警告道:“你別談情說愛,否則我不饒你!”


    曹繼武穩馬定鞍,欠身橫笛,恭恭敬敬地鞠躬,一本正經地壞笑:“是,夫人!”


    曹繼武的語氣,就像一個忍受窩囊氣的小孩。他表麵一本正經,但臉蛋、眉毛、眼神,甚至是全身各處,全都透著無盡的滑稽,紅杏忍不住笑了。


    沈南星暗自讚歎:她和曹兄果然般配,看來我沈南星是無望了!哎,自從見了她一麵,南星望穿秋水,寢食不安,命也,命也!雖不能攜手相處,南星多望一眼,也知足了!


    笛聲清脆悠揚,隨和琴聲,猶如飛瀑激石,鬆濤拍壁。行人無不駐足聆聽,船夫無不停櫓細聞。馬兒被美妙的音律熏染,慢慢踱著酥軟的步子。


    二金,佟君蘭和沈婷婷,早已在勝棋亭等候。


    曹繼武三人剛剛下馬,就聽一聲嬌滴滴的聲音傳來:“有請鳳鳴先生!”


    笛聲猶如鳳鳴,相請之人不知道吹笛之人的身份,故而稱鳳鳴先生。


    此時的勝棋亭中,男男女女許多人。其中一妙齡女子,一身青翠淡雅裝,生的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端坐琴台,一臉笑盈盈地望著曹繼武。


    曹繼武微微頷首,避開她那含情脈脈的眼神,上前作揖道:“曹繼武慕名而來,胡亂吹了一曲,讓李姑娘見笑了。”


    那女子聞言,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曹繼武眾人莫名其妙之時,隻聽一聲驚叫:


    “原來紅杏姑娘也在這裏。”


    眾人忙循聲望去,原來是甄仕人。紅杏女扮男裝,這家夥盯了老半天,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


    見被人識破,紅杏頓時羞紅了臉。


    甄仕人一臉癡呆,旁邊的呂留良,連忙踩了他一腳。甄仕人吃痛,迴過神來,忙不迭地向紅杏道歉道:“甄某認錯人了,杏姑娘莫見怪!”


    既然是認錯人了,卻又叫‘杏姑娘’,甄仕人驢唇不對馬嘴的話語,把眾人逗樂了。


    人叢中突然出來一個俊俏書生,漫步到曹繼武麵前,嬌聲嬌氣地說道:“莫愁湖上,大喊娶人家做老婆的曹公子,想不到就是閣下。而那位被喊的紅杏姑娘,應該就是……”


    書生故意探著腦袋瞧紅杏,紅杏害羞,連忙躲在了曹繼武身後。


    這書生生的柳眉杏眼,膚如瑩雪。雖是儒雅打扮,但婉秀之氣溢於言表,曹繼武微微一笑:“人中柳如是,是如柳中人,先生果然是秀色可餐啊!”


    這人果然是女扮男裝的柳如是,曹繼武給她開了個不倫不類的玩笑。


    身邊一七旬老者,霍的起身,一聲冷笑:“好小子,乳臭未幹,眼光倒是不錯!”


    呂留良不高興了,起身道:“錢兄說話,有失君子之儀。”


    老者見呂留良替曹繼武說話,很不高興,冷哼一聲。


    金月生見狀,也冷哼一聲,走上前來,似笑非笑:“想必這位,就是‘水太冷,不能下’先生吧!”


    眾人哄堂大笑。


    這七旬老漢,就是東林領袖,原南京禮部尚書錢謙益。這老家夥騙得柳如是的感情,娶了花魁。後來清軍攻占江南,柳如是要他一起投水自盡。錢謙益怕死,試了試水,竟然說‘水太冷,不能下’。這事被眾人當做笑話,早傳遍了整個江南。


    被金月生說到痛處,錢謙益大怒,要打金月生。


    柳如是狠狠瞪了他一眼,錢謙益立即像泄了氣的皮球。


    金日樂哈哈大笑:“水太冷先生,竟然還怕老婆!”


    眾人全都笑噴了。


    堂堂東林領袖錢謙益,被二金戲耍,幾乎要氣炸了肺。見他要跳腳了,呂留良和甄仕人急忙把他拖到一邊。柳如是柳眉倒豎,腳一跺,臉一黑,錢謙益乖乖地蔫了下去。


    這裏的一幫混蛋,都是金陵城的頭麵人物,個個慣使風月。紅杏三人的女兒身,根本瞞不住他們。


    曹繼武於是將金月生、金日樂、沈南星、紅杏、佟君蘭和沈婷婷,一一介紹給眾人。


    呂留良待要介紹眾人,柳如是忽然橫身攔住,對曹繼武道:“莫愁湖上吹簫對聯,曹公子如此的聰慧明智,何不猜猜他們的身份?”


    眾人紛紛附和。


    彈琴女子一臉的笑盈盈,嬌聲嬌氣地叫道:“曹公子,我不是李姑娘嗎?”


    這女子一臉的俏皮,眾人全笑了。


    立柱旁邊,有一絕色女子,身材勻稱,肌膚秀美,臉如紅霞,兩邊嘴角一雙淺淺的酒窩,隨著笑聲,不住地跳動。她的眼神,包含溫情,但又底蘊一股剛傲的硬氣,讓人頓生一股可望而不可褻的感覺。


    勝棋亭所有人的勢場,皆在她的牽扯之下。她才是這裏的幕後主持,其他人卻是給曹繼武等人,使障眼法搗亂的。


    通過一番觀察,曹繼武對當前的情景,已經了然於胸,於是衝主人點了一個眼神。


    主人開心地笑了,伸手示意曹繼武隨便。


    曹繼武於是一臉笑盈盈,對彈琴女子道:“我這有方以智的消息,姑娘可有興趣?”


    彈琴女子聞言,立即斂住了笑容。


    金日樂見此情形,叫道:“原來你就是方以智的那個相好!”


    金日樂這麽大唿小叫,不懂風月,眾人紛紛搖頭。


    金月生向他埋怨了一句,紅杏則打了他一拳。


    這彈琴女子正是蘇州名妓卞賽賽。她和桐城才子方以智,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可惜天下大亂,方公子不得不舍棄愛情,投身於抗清大業之中。二人分開已有數年之久,從此雙方音信全無。


    聽了曹繼武的話,卞賽賽眼神充滿期待;“在哪裏!”


    紅杏打了曹繼武一拳,對卞賽賽道:“別聽他瞎說!”


    即使知道是耍她,她也深信不疑。她對方以智用情之深,可見一斑。曹繼武剛才其實在試探。見她一臉期盼,曹繼武不忍心,於是說道:“方先生在六祖之鄉,請姑娘不必擔心。”


    禪宗六祖慧能,嶺南人。方以智隨明軍敗退,一路流落於嶺南之地。


    在場的人,除了曹繼武等人外,全是方以智的朋友。連續數年之久,方以智皆毫無音信,聽了曹繼武的話,眾人皆很驚異,一人突然叫道:“在下一直在打聽他的下落,我怎麽不知道呢!”


    這人眉如烏漆,目若朗星,紅麵劍髯,雖是書生打扮,但眼露英武之氣,氣度非凡。


    曹繼武沉吟一下,笑道:“原來滄水先生也在這。”


    張煌言,字滄水。他這次來,本是秘密行事。呂留良曾給張煌言提過曹繼武,因此他對曹繼武還是有些了解。


    但見被曹繼武認出來了,張煌言很是吃驚,讚道:“好眼力!”


    然而此時的卞賽賽,對他們的言語充耳不聞。社稷崩潰,天下紛亂。嶺南之地,與江南相隔數千裏。如此亂世之時,這個距離,幾乎相當於永訣。


    見卞賽賽一臉的愁容,柳如是湊過來勸道:“有緣千裏來相會,小妹不必擔心!”


    卞賽賽搖頭道:“恐怕沒有相會之日了!”


    眾人皆默然。


    過了良久,主人李香君,終於要登場了。有呂留良和甄仕人在,曹繼武的情況,早已被眾人所知。


    這裏表麵上看,不過是一場普通的風月場會。但實際上,卻不是這麽簡單。


    在座的,除了呂留良和甄仕人之外,還有隆武兵部尚書張煌言,原南京禮部尚書錢謙益,名士顧炎武,黃宗羲,侯方域,龔鼎孳,冒辟疆,劉中魁,錢謙益之妻柳如是,龔鼎孳之妻顧橫波,冒辟疆之妻董小宛,此外還有名媛寇白門和卞賽賽。


    這是一群前朝遺民,有堅持抗清的張煌言、呂留良等人,也有牆頭草錢謙益、侯方域等人。張煌言等人,帶著目的來的。而錢謙益等人,態度模棱兩可,純粹是為了附會風雅。場麵的局勢,被眼光雪亮的三兄弟,瞧得一清二楚。


    這幫癟犢子,仁義道德一個比一個溜。幹起實事來,全是一幫廢物,能搞出什麽鬼名堂!二金肚內暗笑不已。


    天下大亂,光靠文人的嘴皮子,簡直就是笑話。柳如是等人久經風雨,早就看透了文人的酸腐味。這幫爛泥扶不上牆的家夥,剛才爭論了半天,都沒什麽結果。看來這曹公子或許有不同尋常之處。


    主人李香君打定主意,於是對曹繼武道:“我等皆為大明臣民,還希望曹公子深明大義,與我們一起想辦法,對付滿虜。”


    此行的目的,本是散心的。意外地撞見這幫腐儒,曹繼武本要隱身告退。但此時李香君話一出口,就占據了道義的高點,這讓曹繼武很是不適。


    見他皺眉,錢謙益冷笑道:“我就知道這小子,和北虜一路貨色!”


    剛才曹繼武調侃柳如是,錢謙益的話語中,帶著濃濃的酸臭味。


    金月生很看不慣他的嘴臉:“你都做了大清的禮部侍郎,竟然還有臉說別人,不感覺到丟人嗎?”


    多鐸攻破揚州,屠城十日。南京城眾臣全嚇破了膽,弘光皇帝一道煙竄球。群龍無首之下,這個禮部尚書錢謙益,帶頭投降了。


    錢謙益乃東林黨領袖,他振臂一唿,東林眾生,紛紛響應,嘩啦啦跪倒了一大大片。大清對他的表現,相當的滿意,於是讓他到北京城來,還做禮部尚書。


    結果大明兩京的變節者,自己鬧騰了起來。北京城的變節者投降在先,他們不願意南京城的後來者分一杯羹。於是他們向大清請求,南京城的後來者,職位不得高於他們。這就是著名的不要臉請求——南職低於北職。


    先趴下的家夥,幫大清穩定了初期局勢。大清為了照顧他們的感受,不得已,將錢謙益給擼了一級,由禮部尚書變成了禮部侍郎。錢謙益處處碰壁,東林領袖的招牌,在北京城並不管用,這老家夥遂辭官迴來了。


    這老家夥大言不慚,羞辱曹繼武,結果被金月生穿了老底,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


    金日樂指著老家夥的鼻子,繼續添火:“自己沒骨氣,倒好意思說別人。掙開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大清朝堂之上,有多少東林餘孽?你們這幫王八犢子,親手把大明給玩完了,竟然還恬不知恥,到處造謠生非,蠱惑人心……”


    錢謙益的學生劉中魁,氣得跳腳大叫:“血口噴人,我大明明明是毀於閹黨之手!”


    金月生冷哼一聲:“說實話,東林酸腐,還真不如閹黨之流!”


    這話把文人士大夫,埋汰的夠嗆。在場的名士,全都是大儒,鴻儒,海內超級大的頭臉,當世孔夫子最得意的徒子徒孫,仁義道德那是爛熟於胸,誰受得了金月生的話?


    張煌言、顧炎武等人,皆一臉的要吃人的怒氣,紛紛站了起來。大明朝堂,經常出現把人活活打死的場景。說不過就動手打架,這是文人士大夫極為奇葩的一個傳統。


    身懷絕技的三兄弟,當然不怕這幫酸腐來這套。反倒是三兄弟怕下手重了,這幫家夥受不了,到時候磨嘴皮子耍賴皮。


    見三兄弟後退,這幫家夥的膽子,更加囂張了,紛紛湧上前來。


    “癟犢子玩意,說不過就動手,真他娘的一幫挨球貨!”


    金日樂罵了一句,二金不再客氣,立即握了劍鞘刀鞘。


    場麵即將不可收拾之際,隻聽一聲爽朗的聲音,遠遠傳來:


    “二位金賢弟,說的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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