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來,一個孤高冷傲的神秘年輕劍客,一直在寺內徘徊。他似乎是在找什麽人,但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鄭三娘母子的異常舉動,早被他看在眼裏。但他一直不動聲色。


    渡葉剛從羅漢堂出來,一個小沙彌就慌慌張張地跑來稟報:“有兩個奇怪的人,站在鍾樓上,一直不肯下來。”


    渡葉聞言,急抬頭:一人手抱一把寶劍,一人背插兩杆短槍,二人並排背立於鍾樓之上,好像對寺內的事情,胸有成竹。


    聽聞背後的腳步聲,短槍客急轉身,一支五尺短槍,突然飛出,徑點來人咽喉。來人吃了一驚。但槍尖觸及廉泉,卻突然停住了。


    短槍客一臉驚訝:“你竟然不會武功!”


    冷麵劍客冷笑一聲:“聽不出腳步,妄稱高手!”


    “你……”


    短槍客抽迴短槍,氣得漲紫了臉龐。


    渡葉長舒了一口氣,衝二人念了一聲佛號。短槍客聞言找轍,衝渡葉叫道:“禿驢,快叫飛將軍出來,不然滅了你這鳥寺!”


    人的勢場,有高低之分。從勢場上觀察,渡葉就斷定出,主角是這個冷麵劍客。


    擒賊先擒王,於是渡葉沒有理會短槍客,而是轉過頭來,念了一聲佛號,對劍客搖頭緩緩念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得道禪師的語氣,極為平緩,滿滿的悲意。


    短槍客一臉懵,眼瞪得比牛還大,忍不住叫道:“什麽豆啊豬的,淨扯犢子!”


    劍客卻一言沒發,轉身就走了。


    待劍客消失在夜幕下,短槍客才迴過神來,趕緊拔步追趕而去。


    望著二人遠去的身影,渡葉搖頭歎了口氣。


    ……


    短槍客趕上劍客,不解問道:“禿驢不過就念了一嘟嚕鳥詞,你怎麽就走了呢?”


    “你還想怎樣?”劍客冷冷地反問。


    短槍客忙不迭地叫道:“飛將軍明明就在裏麵,我們為何不進去抓他?”


    劍客聞言,冷哼一聲:“就憑我們倆?”


    陳敬之鏢法驚人,當年四大巴圖魯圍攻,尚且不是對手,更何況是兩個人?


    短槍客醒悟過來,不甘心地道:“剛才那老禿,一定是他師父。我們把老家夥抓來,飛將軍豈不乖乖地送上門來?”


    劍客聞言,迴頭瞪了他一眼,滿臉的不屑,邁開大步,揚長而去。


    短槍客又是一臉懵逼。


    ……


    這劍客名叫祖澤誌,原明國遼東總兵祖大壽的小兒子。少時拜遼東白虹道人為師,習得千年絕學——白虹劍法。這套白虹劍法,精妙高超,傳承千年,經久不衰。


    祖澤誌習得千年絕學,自然心高氣傲,以暗殺為目的的甲弑營,他根本瞧不上。然而甲弑營都統羅雪峰,自恃高超的武藝,和武林人士約定比武,以技服人,借此網羅各類人才,為清國所用。很不幸,祖澤誌戰敗,不得不違心事之。


    本來祖澤誌,想來個身在曹營心在漢。但是鬆錦之戰,大明戰敗,祖大壽無奈投降。祖家一門,全歸了大清一方。身為漢人,祖澤誌極為不甘,因此內心一直都在極度掙紮。


    短槍客名叫裕榮,女真勇士,膂力過人,善使雙槍,被大清封為巴圖魯。他雖然年長祖澤誌八歲,但無論是武藝還是智謀,皆和祖澤誌相差甚遠。


    裕榮也是心高氣傲,很難對人心服。但是祖家的威名,早已深入女真人心中。況且因為裕榮莽撞的冒失,要不是祖澤誌出手,他早已橫死許多次了。因此裕榮表麵上不服祖澤誌,但實際上辦起事來,還是處處唯祖澤誌馬首是瞻。


    渡葉熟諳《無暇神相》,極善讀心術。祖澤誌和裕榮的內心,早被他看穿了。因此渡葉借用曹植的典故,將祖澤誌激走了。


    ……


    第二天一大早,鄭三娘推醒了兒子。小繼武懶床,然而佛堂早課聲,此時不絕於耳。因此既然醒過來了,就再也無法入睡。


    不大一會兒,鄭三娘已梳妝完畢,小繼武無奈,隻得爬將起來。


    此時的太陽,剛剛露出小半邊臉。朝霞五彩繽紛,如絮如絲,扇了一大片天空,將整座九華山,籠罩在奇幻仙境之中。


    萬物也早已蘇醒,百鳥在林中跳來跳去,爭相賣弄嗓子。濃墨翠竹,吐著晶瑩的露水,滴答作響。陽光透過晨曦,穿過窗台,將充滿神奇的色彩,灑向房間。


    一隻調皮的鳳頭百靈,斂翅於窗台之上,翹著小尾巴,對著小繼武鳴叫。小繼武大喜,伸出小手去抓。但機靈鬼隻一縱,就竄到了,旁邊的一株粉紫重瓣木槿上。隻見他伸開翅膀,轉頭抹頸,搔首弄姿,擠巴著調皮的小眼睛,似乎在嘲笑小繼武。


    山裏的小鳥不怕人,勾起了小繼武極大的童心,他胡亂扯了衣服,褲子還沒穿好,就想往外跑,結果卻被母親揪著衣領,給提了迴去。


    被母親倒提的小繼武,不忘衝著鳳頭百靈叫嚷:“小鬼頭,有本事過來!”


    鳳頭百靈似乎聽懂了話語,腔調頓時變了,似瀑布之水,從高處直墜而下,跌入深淵,緊接著突然拉高,猶如雲中玉碎,好聽極了。伴隨著歌喉,鳳頭百靈歡歡喜喜地跳了起來,晃著小腦袋,似乎在衝小繼武做鬼臉,逗得小繼武又氣又笑又好奇。


    過了一會兒,禪池敲門而入,寒暄了一下,請母子二人到方丈用早齋。


    方丈渡葉,極具親和力,小繼武甚是喜歡,師父師父地叫個不停。渡葉也沒有拒絕,哄著他吃放。鄭三娘察覺到,今日可能有大事要發生,於是急忙用齋。


    等鄭三娘用完了齋,禪池就引她出了方丈。


    小繼武隻顧和渡葉耍鬧,竟然沒有察覺母親離開。等他發現母親不在時,慌了神,哭鬧起來。渡葉無奈,拿出了一組小和尚造型逗他玩。


    這十三個白瓷彩釉小和尚,喜怒憂思悲驚恐,各具特色,眼耳鼻舌身意,造型誇張,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再加上渡葉的慈祥,小繼武的心思,頓時被小和尚吸引了過來。


    小繼武終於不哭不鬧了,渡葉抱起他笑道:“從今之後,叫我師公。”


    這時的小繼武很乖,張嘴就喊師公。渡葉很高興,指著小和尚造型,一一講解七情六欲。小繼武不懂就問,渡葉是有問必答,不厭其煩地引導,教化。祖孫二人,陷入了快樂之中,似乎將周圍的一切全忘了。


    ……


    禪池帶著鄭三娘,先到了地獄堂。地獄堂裏冷氣森森,各種鬼魅,或吐舌、或斷腳、或流血,造型極為誇張,讓人看一眼,就會感到魂飛魄散,鄭三娘果然嚇得渾身哆嗦。


    禪池念了一聲佛號,帶她出了地獄堂,趕往羅漢堂。


    羅漢堂裏的布置,和昨日一樣,兇僧仍然麵對先知羅漢背坐。昨日的鄭三娘,就對兇僧疑惑,此時聽見禪池喊他一聲師兄,她就斷定了他的身份。


    剛才去過地獄堂,見過了許多兇殘的畫麵,這是禪池提前打了預防針。因此此時的鄭三娘,不再害怕兇僧,上前行禮:“妾身鄭三娘,見過大師。”


    這兇僧正是普空。他轉過身來,讓鄭三娘坐在麵前。


    普空帶了一張黑鐵麵具,雖然呆板怪異,但比頭上的傷疤,要讓人舒服多了。鄭三娘謝了一聲,盤坐在普空斜對麵。


    等她坐定,普空立即問道:“魁元老弟,現況如何?”


    此話一出,想起父親生死難料,鄭三娘傷心地抽泣起來。


    見此情形,普空就知道事情不妙,他後悔了,不該問這句話。當年鄭魁元為了妻女,偷偷跑迴來,曾和普空見過一麵。普空原本以為,他會終老家中,沒想到,他還是去了前線。普空感慨不已。


    也難怪,家鄉即將遭難,以鄭魁元的秉性,在家一定呆不住。但不了解具體情況,普空也不知道如何勸說鄭三娘。


    過了一會兒,從悲痛中迴過神來的鄭三娘,將鄭魁元再次從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普空。普空搖頭長歎:“社稷崩摧,難以安居,人人命運多舛,魁元老弟,按耐不住,也是在所難免了!”


    鄭三娘擔心地問普空:“難道幾百年前的蒙元帝國,又要在咱中土,重新在出現嗎?”


    普空聞言,長長地歎了口氣,掏出曹文恭的信,交給了鄭三娘。鄭三娘慌忙接過來看:


    世侄恭請普空大師:


    當今天下,江河破碎,社稷傾覆,南京淪陷。胡虜鐵騎,近在咫尺。鄉黨社民,驚慌失措,有識之士,皆奮起而捉刀。此存亡一線之時,世侄雖文弱,但不能置身事外。


    然此次中華蒙難,以侄愚見,比靖康之後,更加險惡。我朝李成梁,養虎為患,女真頗識我中華之禮法,以漢製漢。先有遼東勢窮之將跪伏,後有北京舊臣彈冠而拜。奸佞汙流,助滿洲毀我中華,實乃令人痛心疾首!


    崇禎歸天,群龍無首。洪武子孫,或庸或昧,爭名奪利,互相攻訐。東林清流,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謝君王,迂腐無能,禍國殃民。其他各流,更加不堪。


    各路諸侯,各懷鬼胎,胡虜一至,紛紛易幟。他們抗虜湯稀,攻華猖獗,不到一年時間,鐵騎已踏入咱江南境內。


    此紛亂世界,縱使我輩持刀抵抗,恐是杯水車薪。雖無濟於事,也要戰至最後一滴血。固執隨父之誌,絕不為虜奴也!


    吾兒年幼,望代為管教,切莫從文,精修武藝。如若複興有望,則憑武拯萬民於水火。若無望,則隨大師遁入空門,萬不可為胡虜奴也!世侄來世結草銜環,以報世叔大恩!


    今生緣分已盡,然吾妻年歲尚輕,大好年華尤為多也。望世叔代媒,尋一曉理之公子,莫負青春。


    時局緊迫,不能詳訴,繁瑣皆由世叔定奪。


    世侄文恭泣血拜上


    ……


    鄭三娘讀完信,渾身顫抖,靈台崩摧,氣塞魂散,昏死過去。普空急忙飛指,點中她數道氣穴。禪池急忙過來幫忙,師兄弟二人合力,將鄭三娘安放在禪床上。


    “師兄,你不該讓她知道真相!”禪池埋怨普空。


    “國已經亡了,稍微真有點骨氣的,家破人亡是早晚的事。生死離別,在所難免!”普空長長地歎了口氣,繼續道,“這個侄女,外秀而內剛,寧折不彎。當年在遼東之時,魁元老弟曾和師兄提起過。早晚都要知道的事,不如早讓她知曉,免得掛念。”


    禪池聞言,歎了口氣:“那現在怎麽辦?”


    普空伸手把脈,親自診斷病情。


    大悲之下,難免氣塞心崩,鄭三娘的氣息,不但微弱,而且極為混亂。


    渡石繼承了無暇祖師的醫術,能夠妙手迴春,普空覺得或許他有辦法,於是急忙對禪池道:“快把師叔請來。”


    禪池聞言,急忙飛身去請渡石。


    渡石師從無暇禪師,熟知醫理,醫術精湛。他秉承無暇禪師,慈悲為懷的釋家濟世情懷,幾十年如一日,下山為附近百姓診治,從不收取一錢,被附近百姓稱為藥仙翁。


    聽說有人暈厥了,渡石急忙帶上金針,隨禪池而來。鄭三娘傷心過度,脈象極為微弱,渡石連連施展十三鬼穴針,鎮住了她紛亂的心脈。


    這十三鬼穴法,乃是唐代孫真人孫思邈所創,對因情傷而引起的驚厥,極有效果。


    過了很長時間,渡石緩緩拔出了金針。普空連忙打聽情況。渡石搖頭歎道:“秉性剛者心脆,你是知道些醫理的,怎麽會如此冒失?”


    普空將信遞給了渡石。渡石看完,仰天長歎:“我佛家雖是方外之人,然山河破碎,恐不能置身事外,更何況是紅塵中人!”


    三人皆念了一聲佛號。過了一會兒,渡石寫下一方,安排普空道:“命運已經注定,能活多久,就要看心念如何了。”


    普空聞言,心中有了眉目,謝了渡石。


    ……


    過了很長時間,鄭三娘醒了過來,普空端了一杯水來。鄭三娘顧不上喝水,忙問曹繼武在哪裏。普空迴道:“吾師渡葉親自照看,不用擔心。”


    鄭三娘聞言,放下心來,接過茶水,一飲而盡。


    普空歎了口氣,試探地問道;“要不要,再見見他?”


    這個“再”字,普空說的極為的輕,透露出憐憫和無奈。憐憫的是母子分離的痛,無奈的是,為了技藝的傳承,曹繼武必須和母親分開。


    鄭三娘知書達理,普空話語裏的感情,她怎麽能聽不出呢?


    胡虜已經打了過來,家父生死,杳無音信。夫君也已經懷抱必死之心。剩下的孤兒寡母,在亂世之間,生存的希望,極為渺茫。如今兒子由普空大師撫養教育,這遠比跟著自己強多了。既然兒子有了好的門路,見與不見,又有什麽區別呢?


    如果再見上一麵,除了緩釋自己的思念之情,還能有什麽好處呢?如果兒子見了自己,心中有了羈絆,這必定會影響他的學業。基礎不牢,對他的將來,將會不利。


    鄭三娘思索半晌,內心極為矛盾。作為母親,當然割舍不下孩子。可如今這世道,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割舍不割舍的問題了。曹繼武要想長大有出路,必須具備一身本領。親情的牽絆,反而會影響他的成長。


    鄭三娘是鄭家唯一存活的孩子,鄭魁元對她的教育,可謂是花了不少的心血。因此鄭三娘熟讀詩書,深諳事理,其理性的辨識能力,遠遠高過尋常的女子。


    經過深思熟慮之後,鄭三娘忍痛割舍親情,放下心中的羈絆,對普空決然道:“夫君忠肝義膽,定不會為胡奴。五百年前的曆史正在重演,天下大勢,非妾身一柔弱女子所能擋。身為漢人,縱是身死,也決不為胡虜做奴,妾身願隨夫君而去!”


    一個女子,竟然有如此見識,普空吃了一驚。但見鄭三娘眼神堅定,必死之心決然,普空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語氣帶著兩分建議,三分關切和五分祈求:“繼武尚在幼年,雙親若全亡,心中必有缺憾。長大之後,可能會……”


    沒有雙親的孩子,缺陷是在所難免的。普空沒有說完,鄭三娘已經難以抑製自己的心痛,低頭抽泣起來。


    過了一會兒,等鄭三娘的情緒穩定了些,普空按照自己的設定,對鄭三娘建議道:“授業恩師雲摩道人,在這九華山中,有一個隱秘修行之處,世侄女不如先到那裏安身。等孩子長大了,再見上一麵,彌補缺憾。到那個時候,再做出決定,世侄女,以為如何?”


    夫君不在,父親生死不明,兒子又不在身邊,所有的親人都沒了,這個女人活著,還有什麽意義?普空的建議雖好,但長久的心理煎熬,鄭三娘怕自己支持不下去,因此沒有言語。


    普空察言觀色,知曉了鄭三娘所想,於是又對她道:“那裏位於流雲澗瀑布之上。居高臨下,流雲澗、東崖峰和萬年寺,盡收眼底。去了那裏,雖然繼武不知道你的存在,但你卻可以親眼,看著他成長。”


    這一句話如旱苗得雨,鄭三娘的心結,一下子解開了,連連衝普空點頭。


    甲弑營一直在探查普空的蹤跡,萬年寺各個角落,都可能有眼睛。見鄭三娘答應了,普空於是帶著她,迅速隱秘地離開了萬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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