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忽然一陣馬蹄聲碎,見曹文恭急急忙忙趕迴來,鄭三娘忙問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曹文恭竟然沒有顧上她,而是一頭紮入了裏屋,一把將被窩裏的小繼武掏了出來,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夫妻恩愛已久,曹文恭這樣無暇自己的存在,鄭三娘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不同尋常的舉動,一定發生了大事。亂世之中的人們,都比較機警。曹文恭把兒子淹沒在自己懷裏,生怕別人搶走似的。通情達理的鄭三娘,並沒有上前打擾。


    過了一會兒,曹文恭終於想起了正事,將小繼武交給妻子,接著以最快的速度,準備筆墨紙張,匆匆寫了一封信,遞給了鄭三娘,囑咐道:“快去九華山,將信交給普空大師。”


    “普空大師?”


    鄭三娘一臉疑惑,愣愣地看著曹文恭。


    “就是泰山和家父的少年好友——陳敬之。”


    曹文恭話音未落,就要飛身而去。見父親要走,小繼武急忙抱住了腿,哭喊著不放。曹文恭痛心,一把將他又抱在了懷裏。


    然而軍務緊急,一刻不能耽擱,曹文恭顧不上羈縻父子之情,連忙對鄭三娘道:“普空大師道行高深,武藝高強,如今棲身萬年寺,你將繼武托付給他之後,再也不要下山了。”


    這好像是訣別啊!鄭三娘大驚失色,急問緣由。


    曹文恭不願多說,他知道妻子性子剛烈,懇求道:“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等到繼武長大成人。”


    鄭三娘聞言,撲進了丈夫懷裏,放聲大哭。前方形勢危急,曹文恭顧不上柔情,於是把心一橫,一把將小繼武丟給鄭三娘,摸出懷裏的教書工錢,塞進妻子手裏,翻身上馬,飛奔而去。


    小繼武飛身去追。然而四條腿一陣風,隻留下了一陣塵土飛揚。鄭三娘趕上一步,緊緊抱住了兒子不放。慈祥的父親,突然匆匆走了,小繼武哭的撕心裂肺。


    眼下時局動蕩,看丈夫急急忙忙的樣子,鄭三娘知道,天下發生了不可預料的大事。於是她不敢再有遲疑,遵照丈夫的指示,鄭三娘小心藏好信,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囊,帶上小繼武,往九華山趕去。


    暖日出聲霧山陰,杜鵑啼血離別心。長亭自古多承淚,天涯海角各一方!


    ……


    這一路上,小繼武吵吵鬧鬧,非要找父親。鄭三娘隻好耐心哄他,然而小繼武機靈鬼,任憑鄭三娘怎麽哄,就是蒙不住他。好不容易,生拉硬拽,鄭三娘帶著小繼武,終於到了山腳下的鎮子。


    任憑小繼武再怎麽聰明,他也終究還是一個小孩。一個賣糖葫蘆的猴精貨郎,在麵前故意招應晃過。滴溜溜、圓滾滾、紅彤彤的串串,頓時把小繼武的心思,全吸引了過去。


    見糖葫蘆有效,鄭三娘於是買了一串。有了好吃的,小繼武再也不鬧了,乖乖地跟著母親上了山。


    此時的九華山,風景如畫。蒼鬆翠竹,飛泉流瀑,幽蘭掩映在碧桐之下,青梅斜墜與翠枝之上。天上的幾片白雲飄飄,山中的數縷青煙渺渺。高峰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禪院在綠林中或藏或顯。整座九華山,一片人間仙境的夢幻之地。


    青石山路上,遊人如織,信男信女,一步一拜,拾級而上。不見靈山眾釋家,隻聞鍾聲入耳來。小繼武第一次來這種熱鬧的地方,好奇心大起,左顧右盼。鄭三娘怕他走丟了,一路上緊緊攥著他的小手,一刻也不敢鬆懈。


    一個肩挑撥浪鼓的貨郎,搖晃著撥浪鼓,叮咚的聲音,頓時勾起小繼武極大的好奇心。小繼武嚷嚷著要玩,見母親沒有買的意思,就耍起賴皮來,躺在地上打滾,把周圍的人,全逗樂了。


    鄭三娘無奈,隻得掏錢給他買了一個。撥浪鼓是用丫丫葫蘆做的,鼓槌是用檀木刻出來的。輕輕一搖,厚重的鼓槌,敲打著丫丫葫蘆的肚子,發出悅耳的清脆鼓蕩、帶有穿透力的節奏聲,把小繼武逗得,開心的直跳。


    ……


    九華山萬年寺,乃當年無暇禪師所建。無暇禪師活了一百多歲,被當世稱為神仙。他圓寂之後,肉身不腐,被天啟皇帝賜金裹身。有了無暇禪師的名望,和皇帝的垂青,萬年寺的香火,因此異常的火爆。


    此時的萬年寺,滿院子擠滿了形形色色的香客。佛堂之中,香霧繚繞,鄭三娘恭恭敬敬地進香,默默祈禱:願佛祖保佑我父,平安無事!願佛祖保佑我夫,平安無事!願佛祖保佑我兒……


    正在祈禱之中,忽然感覺到小繼武要跑,鄭三娘急忙轉身,一把他揪了迴來。原來小繼武是好奇,他覺得小沙彌敲磬的聲音極為好聽,想用自己的撥浪鼓,和他比劃比劃。


    鄭三娘祈禱完,起身向小沙彌打聽普空。然而小沙彌竟然一臉懵,他根本不知道普空是何許人也。旁邊的一位老僧,見鄭三娘著急,於是起身近前道:“貧僧掛單萬年寺,已有三十餘年,從未聽說過普空的法號,施主是不是記錯了?”


    “不可能啊!?夫君明明告訴我,普空就在這裏。”鄭三娘著急地迴道。


    老僧捋須思索了一下,又問道:“施主知道不知道,那位高僧的相貌?”


    鄭三娘搖頭:“隻是聽家父和夫君偶爾提起過,妾身從來就沒見他。”


    這就難辦了!老僧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他仔細想了一下,於是給鄭三娘指引:“亂世之中,釋家避難的人氏,多如牛毛。那位高僧,可能也是掛單的僧人,施主所說的法號,可能現在不用了。施主不如去知事房問一問,或許能找到他。”


    鄭三娘謝過了老僧,拉起正在和小沙彌玩鬧的小繼武,立即趕往知事房。


    知事就是通曉事理的意思。知事房對寺院來說,就相當於一個國家的外交部,那裏的僧人全都見多識廣。然而即便是知事房的僧人,也沒人知道普空這個法號。可是曹文恭臨行前,說的就是普空。但知事房的僧人,個個腦袋晃得,就像小繼武手裏的撥浪鼓。


    鄭三娘無奈,隻得逢僧人就問。偌大的禪院,母子倆一直轉到太陽落山,也沒打聽出個子醜寅卯來。鄭三娘急的快哭了出來。


    見母親著急,小繼武轉了轉溜圓的小眼珠,突然驚喜地叫道:“廟裏的和尚,沒有住持不知道的,咱們去找他,不就曉得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鄭三娘歡喜異常,抱起小繼武親了兩下,直誇他聰明。


    合寺眾僧,都在住持的管轄之下。隻要是萬年寺的僧人,他就一定會知道。鄭三娘帶著兒子,急忙趕往方丈。


    母子二人剛到地方,就遇見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僧人。


    這僧人目如朗星,麵如冠玉,身形消瘦,猶如風中的一棵楠竹。雖然年輕,但腦門上的九個香疤和身上的皂色黃格袈裟,說明他是個高階的和尚。鄭三娘急忙上前行禮。


    孤兒寡母,跑這裏來幹什麽?這僧人甚是奇怪,連忙攔住告誡道:“方丈乃佛門淨地,女施主還是請迴吧!”


    小繼武搶上前來嚷道:“我們來找普空。”


    年輕僧人聞言,大吃一驚。愣了半晌,急問道:“普空和你們是什麽關係?”


    小繼武搶道:“普空叫什麽陳敬之,與爺爺和外公,是好兄弟。”


    這一句話,徹底把年輕僧人震驚了。他仔細打量眼前的母子二人。然而雙方第一次見,能看出什麽來?於是他急問小繼武道:“你爺爺和外公叫什麽名字?”


    長輩的名字是忌諱,小繼武怎麽可能知道呢?於是他急忙抬頭,著急地看著母親。


    母親行了個禮,代為迴答:“家父姓鄭,諱魁元,家翁姓曹,諱士章。”


    僧人聞言大驚,急忙轉身飛去。可是他忽然又迴來了,追問道:“以何為證?”


    鄭三娘急忙將曹文恭的信,掏出來交給僧人。信封上赫然寫著:敬請普空大師親啟,小侄文恭奉上。


    僧人仔細看了一眼,確認無誤,吩咐母子先等一下,自己飛身進了方丈。


    不大一會兒,年輕僧人出來了,對母子二人道:“小僧禪池,讓二位久等了,快跟我來。”


    母子二人聞言,急忙跟著禪池而去。


    三人轉過數道迴廊,進了羅漢堂。禪池安排二人稍等片刻,自己去準備齋飯。


    先知羅漢身前,盤坐著一個老僧,背向母子二人。這老僧批著黑衣袈裟,雖然看不見他的正麵,但他的背影極為健壯。


    老僧脖子上的青筋突爆,光溜溜的腦袋上,突起數道傷疤,看起來像是一尊惡神,煞星直耀,冷氣逼人。極有節奏的唿吸聲,甚至要將人的魂魄,生生地抽出來。


    母子二人皆害怕,小繼武僅僅看了一眼,就嚇得鑽入了母親的懷抱。


    約過了盞茶功夫,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僧,忽然出現在門外。這老僧身長大約七尺六,削身骨立,眉尾三寸餘長,雪須過腹,方麵闊口,滿臉福氣。他披了一件褪光顏色、看不出多少年份的舊布袈裟,那袈裟雖然破舊,但卻很幹淨,很整潔,顯得樸素簡單。


    老僧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小繼武打心眼裏喜歡,連忙上前,磕頭嚷道:“師父再上,徒兒磕頭!”


    小繼武忙不迭地磕頭,嫩嫩的小身軀,圓圓團團的一堆,憨態可掬,老僧樂了,急忙彎身將他扶起:“你又沒見過老衲,怎知老衲是你師父?”


    “我爹說,讓我拜你為師。”小繼武興奮地叫道。


    老僧哈哈大笑,捋須誇讚道:“曹士章之孫,清秀脫俗,聰明伶俐,將來必成大器!”


    他既然誇讚小繼武,這說明他認了這個小徒弟,母子二人皆很興奮,終於找到正主了。


    然而老僧停住了微笑,伸手卻指了指蒲團上,背坐的兇僧,問小繼武道:“讓他做你師父,好不好?”


    小繼武聞言,轉頭一看,頭上一道傷疤立即映入眼簾,立即嚇得往老僧懷裏鑽。


    老僧搖頭歎息,摸了摸小繼武的腦殼:“傻孩子!”


    鄭三娘好像察覺到了什麽,忙問老僧:“大師難道不是……”


    老僧擺手製止了鄭三娘,念了一聲佛號,接著指了兇僧對小繼武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是你的師父,你拜他為師,他就會對你好的。”


    小繼武聞言,滿臉都是不情願,一縮腦袋,小聲道:“繼武要做你徒兒。”


    老僧搖頭道:“老衲的本事,不如他啊!”


    小繼武小腦袋一轉,自以為想出了個好主意,舉起自己的撥浪鼓,忍痛割愛,和老僧商量道:“師父,你把這個送給他,和他交換本事,然後師父再教給我,好不好?”


    拿撥浪鼓來換本事,好不好玩?


    老僧被逗得直樂。小繼武的天真,連兇僧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兇僧的背影,就如此瘮人,嘶啞的笑聲,如同地獄傳來的撕裂聲。小繼武不願拜他為師,老僧歎了口氣,接過小繼武的撥浪鼓,晃了兩下:“今日就說到這吧。”


    不大一會兒,禪池端來了可口的飯菜。母子二人早餓了。見老僧不吃,小繼武急忙將自己的飯菜,推給老僧。老僧很高興,禪池也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小腦殼:“師父已用過齋,這是專給你們娘倆的。”


    小繼武見說,謝了禪池。禪池很高興,塞給了他一顆逍遙豆。


    這逍遙豆是萬年寺杏望齋的特產,外麵沒有的。滴溜溜的光滑黑豆,在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迷人的彩色,飄散著令人沉醉的香味。


    這可是稀罕東西,小繼武於是塞給了母親:“娘,你給我買糖葫蘆,我給你逍遙豆!”


    天真的童言,把在場的人,全逗樂了。小繼武的感恩之色,極為認真,但鄭三娘怎肯要他的東西呢?母親忍住笑,停了筷子,將逍遙豆塞入了他的小布袋裏,接著將自己碗裏好吃的,全挑給了兒子。


    小繼武體諒母親,直起小身軀,奮力舉著小手,又將好吃的反扒給母親。母子二人,相視而笑,滿臉幸福。


    老僧和禪池在一旁,對視一眼,皆微笑不語。


    不大一會兒,母子用完了齋飯,老僧吩咐禪池,帶著母子二人,到觀音堂休息。禪池應了一聲,前方引路。


    剛剛見了麵,小繼武不願離開‘師父’,抱著腿不放。禪池又塞了一粒逍遙豆。鄭三娘及時一哄,小孩子乖乖地跟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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