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不語就是默認了,他多問一句不過為了討個心安。秦無端自嘲地想,認了就認了,他還能怎麽樣呢?所有心意傳達到便好,甚至卑微地生出一點慶幸來,程九歌並非無動於衷,沒有比這更好的迴應了。


    他心中兀自百轉千迴,眼前一直緘默的人卻突然道:“秦無端,你最不該招惹我,招惹完了還想跑。”


    一室微苦的糙木氣息,程九歌想他這輩子也做不出這麽丟臉的事了。依稀記得當初無意中偷窺到蘇錦如何與唐青崖親近,他眼睛一閉心一橫,拽過秦無端的領口,毫無章法地將唇印上了他的——嚐到一點鹹味。


    程九歌與他近在咫尺,輕描淡寫地舔去他臉頰淚痕,強壓著自己的緊張,裝作毫無波瀾道:“還以為你多大出息……不就是喜歡這樣麽,怎麽啞巴了?”


    那人唿吸立時沉重,程九歌做完那一個動作心跳如雷,滿室寂靜讓他難堪。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可秦無端半晌沒有反應,程九歌暗暗翻了個白眼,剛要起身破罐破摔立刻走人,再不和他說話——


    秦無端猛然拉住程九歌:“師叔別走!”


    他失了重心,天旋地轉地一頭栽在床上。看上去像投懷送抱。秦無端死死地禁錮他的腰身,整個兒埋在他後背,肩膀抽動,哭得無聲無息。


    近十年的夙願,原來自己一廂情願的“以為”和“了解”到頭來仍舊抵不過他說出喜歡二字。秦無端一時仿佛在雲端,一時又沉甸甸地往下墜,整個人七葷八素地發泄了一通,總算醒悟這並不是夢。


    立刻變本加厲地向程九歌討代價去了。


    待到偃旗息鼓,秦無端被一個小弟子喊走,說是李子徽從觀樸峰發現了楊垚的舊物。他依依不捨地在程九歌臉頰落下一吻,又急匆匆地離開了。


    四下重又歸於沉靜,程九歌攏過秦無端搭在他肩上的外衫。這些年的記憶鋪天蓋地讓他快要承受不住,但又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呢,總歸都要過去。


    山川仍在,過往雲煙終成虛妄。當下時光短暫,去而復返已十分難得,何況故地有故人,君心換我心。


    又是一年清明時節,微雨飛燕,桃花依舊笑春風。


    *


    後來蘇錦去了金陵,聽說被親生父母認了迴來。他兄長不在府中,畢竟分離十數年,父母也不知道和他說些什麽話,無奈短暫停留一段時間,好容易等迴了蘇晏。左右時間不緊,索性上了會稽山避暑。


    他抵達後敏銳地覺得某兩個人不對勁了——秦無端向來給點陽光就燦爛,喜怒哀樂一目了然,隻是好似突然放肆了不少,而程九歌對秦無端,居然從“也就那樣”變成了“聽之任之”。蘇錦一挑眉,不知腦補了些什麽,臉上浮現出一個奇異的笑來。


    “師叔,我怎麽瞧著如今掌門師兄更聽話了?你看他要有尾巴準能搖起來。”


    秦無端:“蘇錦,你詆毀我。”


    蘇錦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那你倒是洗刷冤情啊。”


    秦無端解釋不來,可如此炫耀的機會程九歌定然不會放過,何況那日秦無端一邊哭一邊抱著他不撒手的場麵實在難得,怎麽能不好好兒地歪曲事實?


    蘇錦聽程九歌聲情並茂地添油加醋一番自家掌門是如何沒出息的,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哦,原來師兄還是個多情種。”


    唐青崖笑得如同篩糠般抖個不停:“多情種?他就是個哭包!”


    該哭包怒目而視,隻覺自己的掌門威嚴已經掃地掃了個囫圇,無奈旁邊程九歌坐鎮,秦無端不敢發作,一腔怨念全都撒在那些無辜被連坐的小弟子身上:“又不是沒見過你們師叔,看什麽?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


    弟子齊聲道:“做完了——”


    秦無端長眉一挑,桃花眼中登時一道寒光掠過:“哦,做完了啊。很好,都去藏書閣給我抄《清靜經》吧。你們不是景仰蘇師叔?當年他常常背誦‘大道無形’,而後對淩霄訣的領悟簡直如虎添翼,我看挺好,你們學著點,一人五百遍。”


    陽明峰上哀鴻遍野,無數道殷切的目光投向他們的兩個救世主。秦無端的大弟子最先反應過來:“蘇師叔!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五百遍《清靜經》抄下來是要死人的!”


    蘇錦喝茶,熟視無睹道:“最多斷手,死不了。”


    那弟子泫然若泣,轉而可憐兮兮地望向程九歌,期期艾艾地喊道:“師叔祖……”


    程九歌:“五百遍確實太過。”


    眾小子立刻感覺有救,紛紛準備高唿萬歲。


    程九歌:“我看四百九十九遍就可以了。小孩子嘛,不打一頓怎麽記得住呢?同理,不多抄幾遍怎麽記得住呢?有道是熟能生巧——當日謝師兄對我說的,他老人家金口玉言,總歸沒錯。”


    秦無端見他難得使壞,偏過頭去笑。


    盛夏的會稽山一片蒼翠欲滴,演武場沒有了往日的肅然,顯得十分雅致。桌案之上放著的是今年新茶,又有桃花曬幹了摻入其中,芬芳香氣撲鼻,說不出的紈絝作風——秦無端有了心情放肆,自然要慢悠悠地享受。


    他正喝茶聽風,倏忽被蘇錦踩了一腳。


    平時斯斯文文一派高人風骨的師弟湊過來,表情竟然有點揶揄地問道:“我怎麽瞧著你那什麽綱不振,難道是我想錯了麽?”


    秦無端鄙夷道:“你還喜歡偷聽這些家長裏短?”


    蘇錦正色道:“我和青崖打了個賭,他說你慣著小師叔,又多年夙願得償,定是怎樣都肯的,而我自然維護你。可我要是輸了……秦無端,你懂得後果。”


    這聽著不太像蘇錦做的事了,秦無端暗自腹誹,側過臉去展開摺扇,掩蓋了兩個人的悄悄話:“大庭廣眾的,我總要給他麵子。放心,你想的對。”


    蘇錦心領神會:“師兄看得見摸不著這麽多年,總算一朝得解放,恭喜啊。”


    秦無端:“慚愧慚愧。”


    四下稚氣的童聲此起彼伏,一邊苦不堪言地求饒一邊念枯燥晦澀的經文。


    蘇錦瞧著熱鬧,不時被唐青崖在鬢邊插了一朵芙蓉花,頂著無比可笑的粉紅粉白,他無奈地瞥了唐青崖一眼,低聲說了什麽,唐青崖炸毛,罵罵咧咧地走開。


    而程九歌十年如一日,熟練地翻檢藥糙,秦無端在旁邊事不關己,隻是看他。


    當年浩劫隻剩下個模糊不清的影子,七月流火的時候,今天的陽明峰依然現世安穩,處處充盈著歡聲笑語……


    “秦無端!你給我過來,牆上這掛的是什麽有傷風化的東西!”


    ……以及雞飛狗跳。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篇是某位讀者想看的謝淩以及霜遲的養成(呸),不定期更,或許下周末?


    不知道能說什麽,提前給大家拜個早年吧,祝大家新年快樂!


    ☆、番外三 揚州慢


    南嶺溫暖濕潤,盛夏又格外炎熱,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輕微的黴味。


    白朮熬好了藥小心翼翼地端起,他過完年又長了點個子,推門而入時明顯地感覺逼仄了。小屋中泛著淡淡清苦的香氣,不知此間主人到底是何種愛好,放著薰香不用,成天泡在藥罐子裏一般。白朮習慣了,疾步走到榻邊。


    “顧先生,喝藥。”他輕聲說。


    榻上斜倚著的人“嗯”了一聲,懶散地支起了身子接過藥碗。白朮看著他,仍舊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一副軟骨頭的樣子,可又覺得確實哪裏變了。


    他沒多問,拿了空碗後叮囑道:“先生好歹也多出去走走,今天太陽很好。”


    顧霜遲道:“知道了,我再睡一會兒。”


    白朮於是曉得自己這話又被他當耳旁風了,隻覺真不省心,可又無能為力。他像個小老頭似的唉聲嘆氣,從房中出來。


    南嶺這一片藥田打理得很好,照理來說他沒什麽好擔心的,但最近總是莫名不安。顧霜遲年前去了會稽一趟,迴來後就總閉門不出,他不敢僭越,沒問會稽一行到底發生了什麽。


    說到底,白朮對顧霜遲知之甚少,這人年近不惑,此前也隱居南嶺多年,而再多的,白朮就不知道了。顧霜遲不喜歡說自己的事,也從沒有人來找他,南嶺在幾年前曾經熱鬧過一陣,那個姓唐的大哥哥和顧霜遲的師弟在這兒住了一段時間。


    他才知道原來顧霜遲也是會武功的,不由得更加好奇他的從前了。


    這日顧霜遲又悶了一天,他臉色越發蒼白,臨近黃昏才出來走了圈。他坐在石桌邊,打了個哈欠,問白朮:“無聊麽?”


    白朮老實道:“還行,習慣了。”


    顧霜遲一雙眼睛中閃過幽微光亮,他看出白朮的心思,道:“想問什麽就問吧,我又不會吃了你。左右現在隻有你自己幫忙,我還得多謝你了。”


    白朮聞言差點割破了手指,他放下切藥材的小銀刀:“先生能多講一些以前的事麽?”


    顧霜遲愣住了,半晌,直到白朮已經做好了給他道歉的預備,他才輕輕笑了。


    “很久不曾迴憶,你若想聽,我也不妨說些舊事。”


    顧霜遲十二那年,正是心思活躍的時候。會稽山困不住他,一如當日的宣城困不住他。


    少時聰慧的人鮮有不落窠臼的,要麽被吹捧得飄飄然自視甚高,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打迴現實,要麽實則隻是靈光一現,終究泯然眾人矣。顧霜遲自小飽讀詩書,父母的期待全加在他身上,渴望他也能光宗耀祖。


    “霜兒,你看咱們太守大人,當年不也是一朝及第現在全家沾光麽?聽聞他的次子如今做了東宮太傅,那可是日日和皇親打交道的人物呢!”


    父親總這麽說,顧霜遲耳朵聽得生了繭,到後來睜隻眼閉隻眼,敷衍了事。


    他見過那位太守。謝大人氣度非凡,縱然年逾古稀仍然與尋常白頭翁十分不同,更遑論那前幾日方才迴到宣傳探親的謝太傅……更是一表人才。若非已經娶妻生子多年,始終不曾納妾,怕是不少富商想把自己的女兒往他後院塞呢。


    顧霜遲被父親說得煩了,少不得逃出家門。


    他們家從前算是宣城的世家,自三代以上開始走了下坡路,最終淪落成了不倫不類的模樣。父親自是有一身傲骨,也被無情歲月磨平了稜角,眼看顧霜遲雖小,已經展露出非常人的天分,他如何能不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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