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前夜睡得又晚又動盪不安,此刻全身上下每一塊皮膚都在傾訴與被褥的久別重逢之苦。而外頭的動靜實在太大,蘇錦疑心起了火,用了十二萬分的決心才爬起來。他揉著眼睛衝出小院時,遇到了同樣十分疑惑的秦無端和程九歌。


    三人對視一眼,不聲不響地出門,混入人群中。那人群極為有組織有紀律,齊整地朝同一個方向恍惚雀躍而去。


    “老鄉,”秦無端拉住一位百姓,一頭霧水地問道,“這是出了什麽喜事,為何整個臨安城如此熱鬧?”


    那老鄉嘿嘿一笑,嗓門兒很大:“年輕人你還沒聽說嗎?鎮護將軍打了勝仗,將為非作歹多年的雁盪山匪水賊一網打盡,說是前些日子已經生擒賊首,招安殘部,今天一早便凱旋,要到臨安受降呢!”


    秦無端愣怔,蘇錦在旁邊唯恐天下不亂地補充道:“雁盪山匪……水賊……說的是不是烽煙渡?”


    可朝廷為何突然對江湖幫派下手了?


    他這話一出首先和程九歌的目光撞在一起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同一個人——方知!


    秦無端驚惶地看向程九歌,對方顯然想到了同樣的擔憂,沉聲道:“先去看看,他若被招安了,應當在這軍中才對。”


    人群摩肩接踵,蘇錦受不了擁擠,輕身一躍踩著房梁,一陣風似的,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程九歌一拍秦無端,說出了那句恨鐵不成鋼的經典:“同樣是度水浮萍,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秦無端無言以對,隻覺得在鳴泉山莊跌跌撞撞跑進他房中時丟的臉這輩子都撿不迴來了。


    錢塘大江縱然是寒冬依舊寬闊壯麗,隻少了些波瀾頓起,看上去平靜得多。再往遠處入海,就到了另一個不甚熟悉的世界了。


    此時錢塘江邊一小支護衛軍正嚴陣以待。個個神情肅穆,守著當中搭起的高台,為著受降準備的,旗子隨著烈烈西風被吹得鼓起來,江畔水汽蒸騰,灰白天空與隻剩下枯枝殘葉的糙木,不覺得蕭條,反倒顯得更加氣勢磅礴。


    朝廷與東南一帶的水賊有過一段時間蜜裏調油的時候,利益共享時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眼看最近烽煙渡烏煙瘴氣,倭賊伺機東山再起,一小撮海盜在浙南一帶攪混水,鬧得幾乎民不聊生。


    方知前些年一手努力撐起的和平立刻分崩離析,朝廷麵子裏子一起撕破,派出新上任的鎮護將軍從西北來此剿匪。而這位將軍也非常爭氣,僅用了三個月,先是把倭賊徹底地趕出了國土,又殺入雁盪山的山寨中,生擒了烽煙渡的幫主。


    至此,大家心照不宣維繫著的廟堂與江湖當中那一道微妙的平衡,立即偏向了其中一邊,倒往一個極端——


    鎮護將軍的喜報傳迴,金陵皇城中自是皆大歡喜,下令即刻在臨安舉行受降儀式。而掐指一算,大軍從雁盪迴來的日子就在今天。


    蘇錦躥上一棵樹,借著殘葉隱匿了自己的氣息,安靜地與那樹幾乎融為一體。樹枝離地太高,幾乎沒什麽人會吃飽了撐的抬頭看。


    天光大亮,高台四周的人也越來越多。太平的日子過久了,理所當然地忘記了金戈鐵馬的樣子,隻是蘇錦的位置高,他托腮百無聊賴地看,隻覺得這群人有毛病,是把浴血奮戰的將士們當成獵奇動物瞧個稀奇了。


    他突然為他們可悲,但這些畢竟不在他的考量範圍之內。


    眾人翹首以盼的凱旋軍隊終於在未時進了城,一路朝向受降台而來。蘇錦吐掉嘴裏嚼著的一片樹葉,扶著樹杈以免自己掉下去。


    氣吞山河,沾染了太多殺伐氣的將士與平日交手的江湖人全然不同。他們整齊劃一,每個人臉上都麵無表情,蘇錦沒來由地想起唐青崖做的傀儡。


    領頭騎白馬的卻是個看上去十分瘦弱的人,三十上下,仿佛承受不起一身甲冑的重量,微微駝著背,目光散漫地四處掃視。蘇錦看到他時,卻一下子就認出,這人必定習武多年,威壓並非刻意在炫耀,而是已經深入了骨髓,若非很有自信的人,斷不會如此。


    不像展現出的單薄,他佩了一把奇形怪狀的刀,刀背很厚,刀鋒卻極薄,幾乎成了一道雪亮的白線,最特別之處卻是,它沒有鞘。


    蘇錦輕輕從高處一躍而下,動靜仿佛鳥兒在樹梢停留,旋即他立刻混入了人群中,收斂一身的稜角,變成了個普通人。


    隻是他落地的一刻,那將軍卻像感應到了什麽似的,朝他呆過的那棵樹上瞥了一眼。


    大軍肅穆,受降台上已經準備妥當。


    將軍端坐其中,由旁邊一位文士宣讀降書,一唱三嘆的調子,換個內容能去酒樓唱戲。百姓一點沒被這調子影響,與有榮焉,興致勃勃。


    蘇錦擠到秦無端旁邊,揉了揉太陽穴,秦無端立刻攬過他的肩膀,指向一個位置:“看,那就是方知!”


    他當蘇錦沒見過,不知道二人在成都打過照麵。蘇錦木訥地應了一聲,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


    方知好像一點沒受到此次事變的影響一般,也並非他們想像中的一蹶不振,他站在受降台旁邊,目光冷淡,正在觀看一場鬧劇般的神情。他的刀還在,身側也有兩個侍從,沒有捆綁的痕跡,甚至不帶一點傷。


    但沒看見何常,蘇錦對這個交手兩次的人頗為牽腸掛肚,又環視一周,卻並未在俘虜中見到他。心中預感不太妙,蘇錦想了想,還是將疑問吞了下去。


    他混在百姓中看完了這一場,一迴頭,秦無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被擠散了。蘇錦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預備直接離開——他事多得很,要趕緊去閩浙交界的山中尋黑節糙,藉此來挽迴唐青崖奄奄一息的小命。


    正要溜走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喊:“蘇錦!蘇少俠留步!”


    人潮湧動,蘇錦轉過身去,忽然看見了正逆著人群朝向他擠過來的方知。那人大約也不太經歷這種你死我活的擁擠,麵上顯出無比的不自然。


    方知拉過蘇錦,兩個人從主街道上拐入一條巷子,他驀地鬆開方知道:“不太好吧,方護法怎麽動手動腳的?”


    方知窘迫道:“剛才實在太亂,情非得已而為,少俠不要見怪。”


    蘇錦對他的印象頗為中庸,此刻也不好蹬鼻子上臉,於是往牆上一靠,雙手抄在胸前:“既然如此,方護法是找在下有事了?”


    “將軍想見你。”


    這話一出,蘇錦情不自禁地直了脊背:“誰?”


    方知:“將軍想見淩霄劍的傳人,他甫一進城就看到你了——蘇少俠如今的名諱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想不知道都難。”


    蘇錦自認半年多來什麽動靜都沒有,被他這話一說有些摸不著頭腦。


    如今烽煙渡大勢已去,方知八成是被招安了。


    此前秦無端懷疑方知“身在曹營心在漢”,說不定本來就是朝廷嵌入烽煙渡的一枚楔子。但蘇錦沒想到的是,這鎮護將軍竟然對江湖事知道的這樣清楚,他和方知一點也不熟,與烽煙渡的交集唯一就是何常——


    “何護法呢?”蘇錦直視他的眼,沒來由地問道。


    方知詫異片刻,坦然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被我一劍殺了,首級送去中軍帳,換迴了兄弟們無謂的血流成河。”


    蘇錦登時無言。


    他想過無數種方知帶走了何常之後的事,也許他會被群情激憤的烽煙渡幫眾撕碎,或者關入牢獄永世不得翻身,惟獨沒有想過這好歹也算叱吒一時的半個英雄最終居然充當了某種停止兵戈的角色。


    方知見他表情複雜,笑道:“我花了三年時間坐上烽煙渡右護法的位置,又用了將近十年,革除幫中陋習……結果因為何常那一小撮人,還有煉血蠱的事,簡直一朝打迴原形,不得已而為之,讓蘇少俠見笑了。”


    “貴幫內務,我本就不該插嘴。”他聽到“煉血蠱”三字時,皺了皺眉,忽然想到什麽,道,“我隨你去見那位將軍。”


    臨安沒有將軍府,一群從東南迴來疲態頓顯的鐵血漢子隻得屈尊紆貴地在驛館中住下,普通士卒則在城外安營紮寨。


    路上方知同他聊了不少,蘇錦這才知道後麵發生的事。


    那日在成都府,何常被方知帶迴去後,還沒來得及整頓他和審理煉血蠱的來龍去脈,朝廷軍隊便發難了。他們起先是衝著倭賊去的,本來沒有烽煙渡什麽事,但內亂尚未平息,方知收到一封勸降書,立時又更加亂了。


    混亂中何常一個親信將他從關押之處放了出來,這人已經由於邪功發作,出現油盡燈枯之相,更是神誌不清,見人就砍。


    方知將他製服,還沒帶到幫主麵前,索性一刀殺了。把他的頭割下來,遣人送去了那邊,以示烽煙渡無意短兵相接。


    隨後軍中來了使者,烽煙渡大小事均有方知一手操縱,他接受了使者的勸降,接著在幫內兵不血刃地使大家平靜下來。鎮護將軍承諾招安之後將他們編入軍中,戴罪立功,烽煙渡的糙莽英雄們雖然野慣了,到底內心渴望平穩。


    畢竟天下分久必合,自本朝開國至今已經百餘年沒有刀兵之爭了,又有誰真的想看到一個亂世呢?都是被安寧泡大的,平時舞刀弄槍,卻不願意忍飢挨餓。


    方知最終幽幽嘆息,眉間溝壑漸深,狀似自言自語道:“寨中兄弟當年落糙為寇,有的是因為饑荒有的是觸犯刑律,烽煙渡早就失去了和丐幫抗衡的地位……人命關天。”


    他到底不問蘇錦有沒有聽懂。


    說話間來到了鎮護將軍的住處,方知同門外的侍從打了個招唿,那二人訓練有素地打開門,把蘇錦放了進去。


    “正好溫了酒,”當中一人歪歪扭扭地斜靠在寬大的座椅上,伸出來的手指蒼白不似活人,聽到有人進來卻連頭都不抬,“可算見到了,淩霄劍。”


    蘇錦皺眉道:“我不是。”


    那人兀自在兩個小盅裏倒滿酒,站起來遞給蘇錦一個。他看清了蘇錦的模樣,短暫地有一瞬間的愣怔,旋即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才緩慢道:“你繼承了淩霄劍,以後就是淩霄劍,好得很——在下雁南度。”


    “哦,幸會,”蘇錦漠然道,“敢問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的燕嗎?”


    他笑起來時眼瞼堆出一雙臥蠶,選擇性地忽略了蘇錦話裏的刺:“不,是‘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的雁。你說話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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