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位置剛好能巡視到自林間而出的一大片平原,如今都被他改成了藥田與農田,幾個小童與青壯年的漢子正在田裏幹活。


    蘇錦見他之後再沒有那樣戾氣陰森的模樣,想到興許並非師叔說的那般尖銳刻薄之人,膽子也大了些。顧霜遲讓他扶著唐青崖在院中坐了,蘇錦打量周遭建築,問道:“顧師兄,你是徽州人?”


    “宣城。”顧霜遲正翻曬著幾個架子上的糙藥,打了個手勢讓蘇錦來幫忙,一邊道,“是謝淩的同鄉。他祖籍會稽,祖父當了宣城太守,這才紮根,父親當年官至東宮太傅,他亦是今上還在做太子時的伴讀,後來偶爾一次迴到宣城探親,與我相識。”


    蘇錦不知道謝淩還有這樣顯赫的出身,一時噤聲,又想顧霜遲既然是他的徒弟,為何連名帶姓地喊,很是令人費解。


    顧霜遲見他欲言又止,大發慈悲地翹了翹嘴角。


    他本是副年輕人的皮相,這一笑居然有些長輩和藹,道:“那會兒你八成還沒出生呢,當時我也很小,看他劍術很厲害。自己讀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書,不想困在十年寒窗裏,於是就跟著他走了。他拜入陽明洞天,我也在清淨峰住了些日子……那地方不錯,可惜不大曬得到太陽。”


    “師叔……就是莊師叔說,你們後來起了點衝突。”


    顧霜遲熟練地翻檢糙藥的動作緩了一拍,無所謂道:“是啊,十七年前的事了。他不知道抽什麽風,非要把淩霄九式的最後一式改掉,我勸他已成定局,何苦為難自己。他不信,後來吵得厲害,我就負氣走了——莊白英如何跟你說的?”


    蘇錦尷尬了片刻,沒料到有生之年能聽見這段往事,隻得將莊白英當日說的一五一十地鸚鵡學舌。


    顧霜遲沉吟半晌,笑得很是開懷:“沒有那般叛出師門的事,我本也不叫他作師父……那會兒年輕,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吵了就吵了,走了就走了,他總會來找我。後來他不找,我也懶得迴去,自己來到南嶺紮根,不想再管中原武林的閑事……自以為逍遙恣意,卻隻是畫地為牢,故步自封……”


    他說到後來,聲音低了些,好似陷入久遠的迴憶中,驀然問蘇錦道:“他什麽時候死的?”


    “四月,清明之後。”


    “……閉關走火入魔?”


    蘇錦愕然,舌頭短暫地打了個結,差點沒咬著自己:“你怎、怎麽知道?”


    顧霜遲終於挑選好了藥材,將手中的東西交給一個小藥童去熬製,緩步走到院中一張藤椅前坐下,這才道:“半本心法就能如饑似渴地練,幾十年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明知不可為,還要硬拗,妄想偷天換日……不死才怪。”


    他不甚敬重的一番話說出來,換做剛下山時的蘇錦定會勃然大怒,拔劍跟這人拚個你死我活。可他到底是沉穩了許多,隻悄悄地把自己扣在劍鞘上的手放下來,想輕言細語地反駁,卻發現顧霜遲說的句句在理。


    謝淩對《步步生蓮》近乎執著,後來收他為徒也不過看中他資質好,十年時間竟讓他練內功了,可不就想要一個傳承麽?


    蘇錦語塞,發現眼前這人與謝淩關係匪淺,或許他是世上最了解謝淩的人了。


    小藥童很快熬好了藥,端給唐青崖。他露出一個疑惑的神色,卻也拿過來喝了,顧霜遲在旁邊笑道:“膽子不小,不怕我毒死你?”


    唐青崖一笑,沒來得及迴話,蘇錦牛頭不對馬嘴地插進來,道:“師兄——他可對你說過‘步步生蓮’,你是不是也……”


    顧霜遲驚異地瞥了他一眼,接著仿佛想到了什麽,恍然大悟道:“是了,我見你血脈凝滯,仿佛有經脈不通之徵,卻又好像無關緊要,料想同那有關。結果還不曾問你,你倒先提了。謝淩走火入魔的事,你知道多少?”


    蘇錦愣住了,他眨了眨眼,還真不知從哪裏開始說。


    作者有話要說:  蘇錦:藥不能停。


    ☆、第四十一章


    陽明洞天毀於一旦,迫不得已下山結果臨安的暗樁被號稱“鎖魂堂”的殺手守株待兔,輾轉去了桃花塢,結果除了嚴重的內傷和淩霄劍什麽也沒撈到,期間被步步生蓮折磨無數次……


    這些經歷說來話長,蘇錦本身也不是個善言辭的,說到後來記憶出現混亂,唐青崖便從善如流地接了過來。他自覺地省略了唐門那一遭,言簡意賅地將這近一年雞飛狗跳的經歷如數家珍地說到口幹。


    顧霜遲聽完,露出個極為嘲諷的表情,簡單地做出了評價:“廢物點心。”


    縱觀下山許久,蘇錦即便算不上進步神速一日千裏,也是非常有出息的青年才俊了,猝不及防被罵了這麽一句,他居然很有涵養地忍了。


    蘇錦點頭道:“師兄教訓的是,我丟了師父的人。”


    顧霜遲翻了個白眼,睨他道:“你說謝淩的劍譜在你手上?拿給我看看。”


    他對人不設防,毫不猶豫地交了出去。顧霜遲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長眉微微挑起,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樣子:


    “……還是原來的樣子。照你的修為,想必已經快學全了。隻是有一事,你方才提到步步生蓮,知道那是殺人的法子,卻曉得它的由來麽?”


    蘇錦小心翼翼道:“據說是那本《人間世》……前些日子上了一趟青城山,機緣巧合得了殘卷,但其中字句生澀,並非嚴絲合fèng——”


    “哦?”顧霜遲重複了一遍,竟然笑了,“這就對了。我以為愣頭青都喜歡得了便去練,你這是為何反覆思慮?”


    蘇錦見他表情緩和,心下不緊張了,把自己的見解說來:“我以為殘卷中的功法與《淩霄訣》大同小異,於是練了《淩霄訣》。閉關過後,發現二者能夠融會貫通。可其實也不完整,我想著……大概手裏那本殘卷,也非原初的樣子。”


    他說到後麵,顧霜遲臉上的笑意擴大了些,有些意味深長道:“蘇錦,你覺得《人間世》的著者,便是步步生蓮的始創人嗎?”


    蘇錦被他一問,仿佛突然間打通了腦中淤積許久的一個結。


    找到了《人間世》便知道了步步生蓮的出處,他和唐青崖都理所當然地以為二者互為全局與部分,理應是同一人的手筆,不曾仔細琢磨。


    聞言,他立時在腦中迴憶一遍。《步步生蓮》除了這個名諱與最終歸宿,皆是殺氣十足,恨不能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所有人,而《人間世》中庸溫和,生死都歸在其中,反倒有種看淡一切的超脫……


    除非著者前後分裂了,否則字裏行間如何會陽奉陰違地拆自己的台呢?


    不容他細想,顧霜遲念經般平鋪直敘的聲音便兀自繼續下去:


    “我自認世間萬物,多少有些涉獵。隻是時常劍走偏鋒,卻不想還能遇到所見略同之人——當年謝淩從大內帶走了‘步步生蓮’,他察覺到其中破綻,妄想以一己之力補全。我讀過之後,認為其中道理與淩霄訣互為陰陽,本是同源之水。謝淩到最後都沒有什麽大作為,實在很可惜。究其原因,大約是他沒把那話聽進去,認為武學偏頗,心法須得從一而終,所以將淩霄訣拒於門外。”


    蘇錦聽他洋洋灑灑批判謝淩,心中不禁想,顧霜遲一口一個“不算謝淩的弟子”,卻還要自己喊他師兄,這份別扭堪稱獨一無二,也不知道師父會怎麽想。


    但他到底沒敢說,反倒出言道:“師兄,你怎麽得知《人間世》的?”


    顧霜遲瞥他一眼:“你們陽明的藏書閣裏頭有一卷記載陽明開宗立派淵源的書冊,當中有幾處含糊其辭,我感到好奇,於是又各處搜羅,最終聽來這名字——奈何一直不曾見到原本。倘若如我所想,《人間世》應當有四卷才對,步步生蓮為其一,淩霄訣為其二,至於其他,以你的聰明才智,找全了,血脈裏的病症就有解。”


    蘇錦於是就愣了,他剛被這位奇才貶為了“廢物點心”,驀然又發現在顧霜遲口中,自己還有“聰明才智”這種東西,一時有些心情複雜。


    顧霜遲見他這不明所以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懶得再說了,一揮手道:“……行了,也不是什麽要緊事。那些人想要就放他們去搶,最後搶破頭害人害己,命都沒了還能圖個什麽?”


    他說完這番氣話,即刻便要起身走,蘇錦突然福至心靈,想起了走這一趟的目的,開口喊住他:“師兄!”


    顧霜遲冷著一張臉:“做什麽?”


    蘇錦:“那七夜奈何能解嗎?”


    沒料到他話題跳躍至一個極端,顧霜遲愣了片刻,才道:“不難,他中的七夜奈何是個殘次品,遠不如記載中的可怕。我手頭差三味珍貴藥材,崑山雪蓮、黑節糙、血茯苓,自己去找吧。這些雖然罕見,但也不是什麽千年一遇的玩意兒,三十日內找得迴來,你那相好兒就有救,沒有就等著墳上長糙吧!”


    言罷袖子一甩,沒好氣地走了。


    到底是從哪看出自己和唐青崖之間關係曖昧的?蘇錦疑惑之餘,又不知道觸碰到了他哪根纖細的神經,隻得歸結於顧霜遲本身脾氣陰晴不定。


    他十分無辜地僵在原地,片刻後將這些名字默念了三遍。


    “三十天?又要找崑山雪蓮?從這兒去崑崙山那可真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啊,他忘了你壓根沒翅膀,還是覺得你會禦劍飛行呢?”


    唐青崖含著一瓣橘子冷嘲暗諷,語氣酸不溜秋。


    他聽蘇錦說了打算和顧霜遲的反應後,先是笑了一聲,說顧霜遲孤獨久了沒個人照顧,看他倆你儂我儂不順眼,這才反應過來他給的期限,立刻就炸了個青天白日滿地紅。


    蘇錦打包著行囊,安慰他道:“沒事,又不是要現成的,迴頭我問問秦無端有沒有想法,叫他幫忙找去……”


    唐青崖仿佛被打開了新思路:“也是,我修書一封迴唐門,讓紅竹也擔待點。我的木鴿子你帶在身上,看那樣子也會用了,讓她直接找你吧。還有燕隨雲那邊兒,欠了你師父的人情是還不清了,關鍵時候可以讓你這位姐姐幫個忙——”


    他兀自滔滔不絕,蘇錦將那桌上剖了的橘子又掰下一瓣送過去,唐青崖就著他的手吃了,如他所願閉了嘴。


    蘇錦道:“其實三十日也不長,你算一算,等上元節我就迴來了。這期間你安安靜靜地待在此處,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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