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來找你,讓他如果需要,傳信過來就是。”蘇錦拉過唐青崖冰冷的手,自然而然地捂在了自己懷裏,“你送我那隻肥鳥,我留給他們了。”


    唐青崖:“那是鴿子。”


    蘇錦:“……好。”


    許是唐紅竹真的歪打正著找出了解藥,七日時限已到,唐青崖並未覺得自己快死了。仍舊沒有力氣,每日渾渾噩噩,但終歸是個好消息。


    蘇錦寫了封信,將此事告知程九歌。他畢竟是首屈一指的大夫,又飽覽醫書,想必鬼點子多一些,說不定能免了那重塑經脈的痛苦,不著痕跡地化掉殘餘的毒素。


    這日蜀中大晴,冬日天藍,不染纖塵。


    唐青崖一早便起來了。他沒驚動蘇錦,留他在另間房中睡得舒服溫暖,自己披了暖和的外衫,徒步前往刑堂。


    其他的局勢,唐從恕已經跟他講過。此次唐玄翊堪稱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可最終敗在一人手上。唐翎兮之後再沒有出過寒潭,不知她到底怎麽想的。攻玉堂雖然損失了一些人手,仍舊換來了安寧。


    之後唐從茂以“犬子不肖”的名義,辭去長老的位置,主動要求終身鎮守後山黑竹林。唐玄翊的幾個親信亦被發落,如今該是沒命了,他本人囚禁於水牢,不見天日。


    唐青崖站在水牢前麵,這地方他少年時來過一次,出於某種殺雞儆猴的特殊教育。撲麵寒氣竟不遜於寒潭的陰森,唐青崖攏了攏衣領,手一揮,示意看守弟子開門。


    水牢四麵為毒潭,水可蝕骨,當中牢籠鎖鏈四條均是玄鐵打造,鎖住四肢,再無反抗的可能。至於營救,那更是天方夜譚。


    唐玄翊便在當中,一掃往日威嚴,落魄不堪。


    水牢中的人大抵失去了抗爭的意誌,此處十分安靜,腳步聲便顯得非常明顯。唐玄翊聞聲一動,四肢鎖鏈發出一陣互相碰撞的雜音。


    他於這雜音中微微抬頭,見到了毫髮無傷的唐青崖,露出了個愕然的表情。


    唐青崖不知還該不該繼續喊師兄,省略掉這一步,直接道:“怎麽,見我還沒死,覺得可惜了,還是悔恨當日不如給我一刀?”


    唐玄翊幾不可聞地笑了笑:“我知道紅竹有法子,隻是沒料到真能長久……但你一身修為怕是全損了吧。”


    “……”唐青崖略一思索,道,“你不直接殺我,卻讓我手腳全廢,是不是以為倘若失了武功我定會萬念俱灰,比死了更加痛苦?”


    唐玄翊並不迴答,唐青崖又道:“有一件事,我牽掛了很多年。十四歲那年我出師,而後因為擅自救了一個人,按規矩不至於罰戒尺,你卻罰了我五十下,打得皮開肉綻……親自罰的。那會兒,你是不是想要打死我?”


    唐玄翊冷笑一聲:“是我最終心軟!”


    “那上個月在家宴湯羹中下毒,本來可以直接害死所有人你獨掌大權,大不了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可你為何隻下了一點軟筋散?後來追殺我,有無數個機會都在你一念之間,到底放過了……也是心軟了,手下留情麽?”


    他默然不語,唐青崖繼續道:“大師兄——我今日還敬你一聲——沒了武功,我在機關傀儡術上依舊很有造詣。至於你心心念念的,並非我所求……此前爹爹問過我是否有意,我道你與白羽師兄皆是上乘之選。幾位長老更加屬意於你,隻是怕說得太早生了變故,才一直壓著,要磨磨你的性子……你不走這一步,議事堂的椅子遲早都是你的。”


    唐玄翊抬頭望向他,目光中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悔恨。而那隻是一瞬,片刻後又被無波無瀾的冷淡取代了。


    唐青崖:“……唐棄叛逃之時,父親為了從鳴泉山莊手中救你,腿上受了傷,至今一到陰雨天還會疼痛,耐不得寒。他可曾怨過你一句嗎?若是當真對你已經失望透頂,不願與你有任何瓜葛,不想栽培你,他又何苦多此一舉呢?如今看來,倒是好心當作驢肝肺……誰在與旁人暗通款曲,我真替他不值!”


    他說完這句,留下句“好自為之”便扭頭走了。


    隱約有滴水穿石之聲,唐青崖行至拐角,驀然停下腳步。他縱使內力盡失,到底耳聰目明,從那之中聽得一絲哽咽,旋即聲音越來越大。


    刑堂守衛弟子放輕了語調:“少主?”


    唐青崖眨眨眼,掌心被自己掐出了幾條紅痕,他故作輕鬆道:“行了,到底曾經是大師兄,吃的多照拂下,別讓他太受罪。”


    “是。”


    他去刑堂的行蹤保密,卻不知離開不久,有位不速之客到了竹苑。


    蘇錦開門時,被那老人嚇了一跳,辨認良久,還未問出口,那人反倒質問他道:“小子,你在我兒子房中……你是何人?”


    卻是唐門門主從恕,蘇錦連忙側身讓他進來,倒茶挪座一氣嗬成,不敢怠慢。他知道這是謝淩為數不多的摯友,當日唐青崖甫一認識他,便道“家父不會坐視不管”,二人淵源可見一斑。


    唐從恕見他規矩,又因著此前無意中得知了兒子那點不可說的癖好,登時警惕起來,少不得多問對方家世。蘇錦答了,一時沒有想好索性隱瞞出身,默默地打量起他——年歲應當已經不小了,鬚髮花白,腿腳略有不便。


    他不語,唐從恕固然不會先開口。他的目光逡巡一周,落到角落的淩霄劍上時瞳孔微微收縮,情不自禁道:“淩霄劍?!你是謝淩的什麽人?”


    蘇錦道:“那是家師。”


    唐從恕聞言皺眉,良久,蘇錦忐忑不安中,他猜緩緩開口道:“我真以為……霜遲之後,他再不收徒。如今看來,謝兄仍是希望有人繼承他的未竟之事。”


    “前輩,”蘇錦試探道,“霜遲是那位……我未曾謀麵的師兄麽?”


    蘇錦自在唐門,以為安穩度日,卻接二連三地被未知消息砸得頭暈眼花。他那兩位不著調的同門顯然沒有好到哪裏去,秦無端如今在鳴泉山莊內,隻覺得如坐針氈。


    他們甫一抵達洛陽,立時便有人未卜先知般迎上來,自稱鳴泉山莊的家僕。秦無端探不清虛實,這本不是他的作風,奈何程九歌因為蘇錦偷跑一事,又是擔驚受怕又是怒不可遏,來不及想得過於深入,隻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鳴泉山莊坐落於洛陽城西,名為山莊,實則不過一處華麗些的府邸,承包院後城外的荒山,於是顯得地頭蛇氣勢十足。


    隨家僕進入山莊院落,秦無端扇子一展,湊到程九歌耳邊:“四進兩組,帶花園的院子……這可比得上金陵好幾座王府了吧。”


    程九歌沒有秦無端那樣的出身,對這些自然一竅不通,憂心忡忡道:“難說,可別是皇親國戚。”


    秦無端道:“那卻不至於,鳴泉山莊的莊主叫烏霆,生意人,很有些手腕……但實在想不出為何會大發慈悲的接見我們這倆窮光蛋。”


    兩個窮光蛋麵麵相覷,彼此都是一聲嘆息。


    秦嶺以北的地界,院落中竟然小橋流水,布置得頗有金陵的奢靡溫婉。紅梅簇簇,白雪覆於其上,恰到好處的梅香與冰雪味混在一起,沁人心脾,十分雅致。


    屋內燒了火爐,暖烘烘的仿佛置身溫潤江南。


    秦無端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手邊的茶涼了又被換上新的,屋內這才轉出一個身影——中等身材,氣勢十足,舉手投足充滿自信,隻一點,卻是個獨臂的。


    來人一派和藹道:“唐突二位小友,在下烏霆,高先生須臾就到了。”


    秦無端上前同他說些寒暄的場麵話,程九歌靜默不語地立在一側,眉間溝壑頓深。


    ☆、第三十九章


    烏霆精於世故,一言一行都叫人挑不出錯。聽他和秦無端從大江南北聊到今上新政,程九歌心中難以言喻地湧上一點不安。


    他接觸的人中,像烏霆這樣有錢有勢的少得可憐。但即使如此,程九歌身為一個半吊子俠客,習過武,浸yin其中多年,明白一個淺顯易懂卻始終不為人所在意的道理:世上不存在完美的武學,又怎會有滴水不漏的人?


    他從一開始對烏霆沒個好印象,不知這人深淺,就已經先入為主了。


    院中下起了小雪,烏霆說著說著便慢了一刻,打了個手勢,立即有家僕上前。


    烏霆對他道:“去看一下高先生為何這樣遲,再多添兩個暖爐。”交代完後,他又解釋道:“年邁之人總歸要多照拂的。”


    秦無端笑道:“自然。……恕在下冒昧,烏莊主乃當世少有的豪傑,鳴泉山莊頗得今上青眼,高先生似乎江湖出身,朝廷對這些有忌憚,莊主卻十分迴護?”


    烏霆愣了片刻,坦率道:“對整個鳴泉山莊來說,他可是令我們死而復生的大恩人。英雄不問出處,就算是江湖出身又如何呢?何況高先生年邁,我對江湖事也不太清楚,請二位來,純粹因為他想見而已。”


    秦無端道:“如此,是在下欠考慮了,莊主不要見怪。”


    他話音剛落,與程九歌交換了一個眼神。


    正當秦無端冥思苦想後文而不得,門外卻有了通傳之聲,幾名家僕手忙腳亂卻訓練有素地布置好了一個柔軟的座位。


    高若穀的出場方式令秦無端著實印象深刻,不在於他的雍容華貴,而是在他整個精氣神。這人年邁之相顯露無疑,目光仍是灼灼。


    見了秦程二人,他略一點頭示意,隨後開口道:“江湖人的事,莊主先迴避一下吧。當中許多,過後老朽自會說明的。”


    烏霆也不生氣,笑道:“那就麻煩先生了。”


    兩個人笑裏藏刀地說了兩句話,烏霆竟然真就依言離開。偌大會客廳內隻剩下他們三人與服侍高若穀的一個小童,霎時冷清許多。


    高若穀開門見山道:“二位既然來自會稽陽明峰,老朽便不客套了,試問二位,是想問謝淩,還是步步生蓮?”


    秦無端一愣,還沒容他有所反應,程九歌卻道:“高先生,明人不說暗話,當日你數度前往冉秋藏身之地,的確因為察覺步步生蓮會害人吧?”


    那人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意外,緊蹙眉頭,道:“你是謝淩的師弟吧,說話怎地這樣沒大沒小。論輩分,你師兄在世時,也稱我一聲兄長的。”


    程九歌一頷首:“晚輩不才,想問一問前輩——這‘江湖人’的身份,要瞞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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