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一頷首,依然和他咬耳朵道:“我猜師叔不會平白無故地來這兒找那位……嗯,冉姑娘。這個姓卻是有點少見了。”


    唐青崖幾乎醉在鶯歌燕舞中,聞言猛地一個激靈,清醒道:“姓冉的姑娘?”


    “方才我沒聽錯,看那張媽媽的表情,師叔落腳在成都府中的幾日,也許每天晚上都來找她……若是私事,怎會帶我們同行……青崖,怎麽了?”


    唐青崖麵色嚴肅,與周圍格格不入,他立在雕欄玉砌的二樓,眼神冷了片刻,對蘇錦嚴肅道:“你可還記得,在臨安我對你說,曾見過一位前輩,德高望重,修為不淺,卻如你當初走火入魔般瘋潰殺人,最後氣力用盡、雙目流血而死的事麽?”


    蘇錦略一迴想,道:“是有這事。”


    唐青崖壓低了聲音道:“那位江湖前輩也姓冉。”


    言語間蘇錦感覺背後發冷,他剛要說話,唐青崖不聲不響地扯住他,旋即飛快地換上一副逛遍風月場的無所謂表情,將蘇錦拉進那朦朧的廂房。


    廂房內陳設華麗而絢爛,不合時宜地放滿了薔薇花,香味直直地浸入骨髓裏。中間一張圓桌,正對大門的地方則搭建起了一個小小的台子,台上端正地坐著一個秀麗的少女。


    她絕不國色天香,卻讓人見之不忘,一雙眼沒有焦點似的,仿佛她的視野裏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霧靄。進來人時,少女條件反射般露出個精緻的笑容,接著便略微側耳,近乎膽戰心驚地打探這周圍的情況。


    一個小丫頭從旁邊走出,向眾人福身,轉而對那少女道:“姑娘,程公子來了。”


    冉姑娘略一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


    程九歌卻不坐,站在當場問小丫頭道:“小留,你家姑娘的眼睛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小留乖巧道:“迴程公子的話,姑娘的眼睛已經能模糊見到光影了,但應當沒那麽快的。謝謝程公子送藥來,小留會看好姑娘,讓她認真敷藥。”


    程九歌點點頭,道:“你去玩吧。”


    這丫頭還是個孩子,縱然在風月場長大,難得童心未泯,聞言悄悄打量了其餘幾個人,見沒人反對,這才興高采烈地出去,從外麵掩上了門。


    四下沒有外人,唐青崖仔細打量冉姑娘,道:“瞎了,也啞了嗎?”


    程九歌“嗯”了一聲,道:“我以為她會有個好些的歸宿……哪知夫婿不爭氣,竟將她賣到青樓來了。”


    他旋即伸手拿出隨身攜帶的銀針,上前道:“冉姑娘,在下為你施針。”


    那少女放下懷中一直抱著的琵琶,聽話地伸出手,任由程九歌為她診治。她斂眉時看不出任何心情,大起大落之後萬念俱灰的樣子。


    唐青崖忽然道:“令尊莫非叫做冉秋,在長安有一處別莊,為人樂善好施,很有些好名聲。六年之前,姑娘家中發生變故,令尊還有兩位哥哥都不幸西去了……姑娘,倘若在下沒有記錯,閨名是不是叫做‘央央’?”


    這又啞又瞎的少女許是隻有耳力尚在了,先前聽到“冉秋”二字時渾身一抖,雙目險些要落下淚來。待到唐青崖說出“央央”二字,她先愣住,嘴唇顫抖,接著肩膀及不可察地戰慄,摸索著伸手,死死抓住程九歌,張嘴時卻隻能發出幾個殘破的聲音。


    程九歌攬過她的肩頭,輕聲道:“他不是壞人,不要害怕……別動,針走偏了,對眼睛不好。我說過會治好你,就一定行的。令尊的事,我也一定幫你查清楚。”


    接著他手一揮,滅了床邊燃著的薰香。


    秦無端終於看出了端倪,適才從和自己過不去的糾結中迴過神,無辜道:“冉秋?謝師伯當初殺了鳴泉別莊十幾個人,就為了報仇——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小狼狗快放出來啦


    ☆、第三十二章


    此言一出,冉央央的情緒起伏更劇烈了些,幾乎坐都坐不穩。


    程九歌迫於無奈隻得先封了她的睡穴,力道不大剛好夠她平復心情。接著這人把銀針收起來,先是橫了秦無端一眼,再安撫冉央央道:“你好好休息一會兒,我明日白天再想辦法來看你,可好?”


    她點點頭,卻仍然抓著程九歌,好似這是現下她能拽住的唯一救命稻糙了。程九歌使了個眼色給唐青崖,對方仿佛與他心靈短暫地相通了,即刻起身出門。


    唐青崖迴來時,身後跟著服侍冉央央的丫頭小留,她連忙攙住央央。


    程九歌遞給她一些銀錢:“迴頭你想辦法,給你家姑娘買些安神的香來,換掉那些醃臢東西,明日晨起給她做一碗紅棗銀耳羹。鴇母那邊我自會打發,她今夜就好好休息,沒人再來打擾了。”


    小留忙道:“多謝程公子!”


    離開時鴇母自然好一番挽留,程九歌推說家中有事,走得飛快。待到出了煙花之地,方才的彬彬有禮一掃而光,眉間緊鎖。


    唐青崖道:“冉秋死時震懾在場所有人,家眷並未被傷及……我也記得她好好的,怎麽如今卻成了個殘廢?”


    程九歌道:“聽那小留丫頭說,是被惡人灌了啞藥,不教她再有說話的機會,眼睛卻是哭的,不過還有重見天日的希望,我正在努力。”


    蘇錦插話道:“這冉家……到底是怎麽迴事?”


    唐青崖揉了一把蘇錦的頭髮,順著他垂下的髮絲拈了一手流水落花般的青春,這才滿意地解釋:


    “說來,冉秋此人還和你師父謝淩頗有淵源。能從大內暗衛裏走出來的,除了謝淩就是他了。不過他雖表麵脫離了皇城,實則在長安紮根,這地方是前朝帝都,讓他在此的用意不言而喻,是要看住舊朝貴族,因此……並不算個江湖人。


    “後來冉秋結婚生子,匡濟平民,在關中一帶被人稱作大俠。他武功雖高,卻沒有動過刀兵,在長安落腳後僅僅鑄劍一把——這把劍呢,你也認識,就是‘淩霄’。”


    蘇錦忍不住道:“淩霄不是師祖給的嗎?”


    程九歌道:“阿錦有所不知,‘淩霄’一共兩把,師父給謝師兄的那一把斷了,斷劍不吉,本欲重新鍛造一把,結果沒過多少時日,謝師兄自己說得了第二把劍,劍銘仍叫‘淩霄’。此事太過蹊蹺,我也是後來得知,這第二把淩霄劍正是冉秋鍛造。想來他和謝師兄在大內的時候,應該是舊識。”


    唐青崖繼續道:“反正因為這把劍,冉秋引火上身。有幾個心術不正、武功卻又不差的江湖人——如今大多死的死,廢的廢了——不知從哪聽說了大內暗衛所修煉的心法可助人一日千裏。謝淩彼時已是‘三千裏山河第一人’,他們動不得,於是轉向了隱姓埋名的冉秋。實在為人不齒的是,這些人以冉大俠的妻女作為要挾,還殺了他兩個兒子,逼他將心法默寫出來。後來的事,我與你說過了,冉秋不肯,在那些人的辱罵下走火入魔,砍殺了十幾個江湖各派俠客,後來自己也因為經脈逆行,死狀悽慘……隻是我那時跟蹤其中一人到了長安,看到這些,沒敢私自查下去。”


    言下之意,至於後麵的事,他也不是很清楚了。


    於是程九歌長嘆一聲,方才充當了解說的角色,將他如何發現冉央央的事一併道來。


    “冉秋被害死那一年,其實謝師兄的狀況也不太好。他出外半年多,迴來後舊疾復發,險些喪命——這個阿錦你知道的——他讓逼死冉秋的罪魁禍首們都血償了。便是從那時開始,我才知道了這樁事,而江湖上對他的頗有微詞放到了明麵。


    “我和無端在雁盪的時候,偶然聽到羈押無端的人說起‘冉家那位不也因為和陽明洞天有瓜葛才送命’,我想起了那些日子謝師兄難得大開殺戒,暗自記下這名字,默默地查。發現他的孤女出嫁之後,一直想著來巴蜀。巧得很,那日竟是因為小留,她在街上吃麵,被偷了錢袋,我替她付了錢,她領我去茗笙樓找冉姑娘拿錢——若不是那鴇母喊了一聲冉姑娘的全名,我還不一定能這麽快找到她。”


    程九歌說到這兒,嘆了口氣道:“哪知這姑娘不僅啞了,連看也看不見。幸而彈得一手好琵琶,這才能在煙花地混口飯吃。”


    秦無端驀然道:“師叔,你把她贖出來不就行了?”


    程九歌抬手給了他腦門一下,道:“你不必說得這麽酸,我哪裏有這麽大的本事。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她之前那夫婿便是在這城中橫行霸道之人,不知從哪聽說了冉姑娘家中以前的事,忙不迭地送進了茗笙樓,還叮囑鴇母,萬不可讓她走出去。我看那人似是有官職在身,鴇母得罪不起。”


    四下皆沉默片刻,江湖中人拔刀相助慣了,卻依然不成文地與官府廟堂劃開了界限。一是本就並非同路人,除非大jian大惡之徒,遇上與官宦的糾葛大都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準則。


    這些年來天家不斷打壓維繫,謝淩出宮之後變得越發明目張膽。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明哲保身,至於一些曾妄議國政甚至大言不慚提及太祖出身的,總會死得莫名其妙,其中奧秘,心照不宣而已。


    蘇錦下山許多時日,聽秦無端聊過不少此間的潛規則,當下縱然義憤填膺,也實在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來。


    “冉姑娘的事我會再想辦法。”程九歌望了望天色,道,“夜間起霧了,無端隨我去此間青城派記名弟子的藥鋪走一趟,你們兩個就請便吧。”


    他離開的背影難得地顯出了幾分狼狽,蘇錦默默地想,上一次見程九歌如此頹喪還是當日的會稽山上。


    蘇錦目送那二人離開,他們不知不覺已經遠離了花團錦簇的溫柔鄉,此時站在人煙稀少的民居當中,偶然聽到夜半搗衣,倒有幾分恬靜。


    唐青崖道:“怎麽你很挫敗的樣子?”


    蘇錦搖搖頭,想了又想,這才開口道:“江湖原來也並不是……萬頃波中得自由。”


    唐青崖知他原本白紙一張,此前本就被何常杜若那一通鬧得心煩意亂,好不容易理解了何謂“人慾無窮”,立時又來了新的一出,一時間很難接受。但他不願向蘇錦解釋,聽他這麽說了,反倒放下心來。


    他果真沒有看上去的那麽無暇,也並非凡事都能泰然處之的好好先生,他還小,被這世道洪流逼著成長,可總要經歷一番扒皮抽筋的痛苦,才能頂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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