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三合鎮近在眼前,唐青崖立刻從善如流地收聲。


    進入唐門的地界後人多嘴雜,說的話萬一被聽去,改日變為呈堂證供,旁人恐怕要說他惡意揣測唐門大師兄,實在大逆不道。


    二人走到鎮上,立時有兩名黑衣人迎上來,生硬地向唐青崖行禮:“堂主。”


    他們以麵具遮臉,看不見五官,旁人一般喚唐青崖作“少主”,唐白羽見他一臉的泰然,心道這或許就是他們攻玉堂的弟子了。


    那兩人牽了馬來,其中一人道:“堂主要的東西我們備好了,今日鎖魂堂長老來過,說若堂主歸來,速去內府別院,門主在那裏等您。”


    唐青崖揮揮手:“知道了,你們話也傳到,迴去忙吧。”


    鎮上打鐵賣布的和以往沒什麽區別,一切都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任何“門主重病”、可能即將更新換代的氣氛,甚至連一個聊這事的閑人都沒有。唐青崖暗暗掠過許多猜測,麵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從容翻身上馬,和唐白羽走了。


    旁人皆道蜀中唐家堡,卻不知唐門並未在蜀中,也不是一處堡壘。


    唐家世代居於渝州,棲息之所以幾座府邸為基,四四方方地散開,隨著年代久遠,範圍也越廣。此處傍山依水,正中是議事堂,四堂因各自為政,散於山中,練武場、住所與受罰的刑堂則簇擁在議事堂近處。


    議事堂中包括門主在內,一共五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共同商議決定重大事宜。


    唐青崖兩人沿江一路疾走,他心掛父親,並未十分警惕,因此一枚小箭射來之時,他隻本能地避開,險些從馬上跌落。


    卻是少女聲音,十分嫌棄道:“小師兄,你怎麽如此鬆懈!”


    隻見前方竹林之中突然躍出一人,纖瘦身形,裹在一身黑紅相間的衣衫之中,長發挽起,分明是個麵容俏麗,亭亭玉立的少女。


    唐青崖堪堪勒馬,還未做出反應,那廂唐白羽卻道:“紅竹!不要鬧了,你小師兄此次迴來是有正事的。”


    叫紅竹的女子聳肩道:“若不是正事,他能迴來嗎?”


    唐白羽被噎個正著,自覺在門中是越來越沒有話語權,索性自暴自棄道:“我先迴議事堂給幾位長老報個平安,通知一聲你迴來了。畢竟是少主,怎麽走到哪兒和普通弟子一個待遇?紅竹,你稍後和他一起來。”


    紅竹應道:“三師兄放心吧,一會兒便追過去!”


    唐白羽點點頭,就要拍馬而去,忽然覺得不對,迴身提醒道:“青崖我可警告你啊,一會兒迴到議事堂,不要惹長輩生氣了。大家沾親帶故的,有些事能免則免!”


    他一揮手:“年紀越大話越多,師兄,算我求你了,快滾吧!”


    見唐白羽消失在小路盡頭,紅竹立刻傾身上前,聲音放軟道:“小師兄,怎麽走那麽久,過年都不迴來——你還記恨大師兄呢?”


    “我記恨他做什麽!過年有任務……”


    “那中秋沒任務,也不迴來。”


    換做平時,唐青崖必定會同她開幾句不輕不重的玩笑,但他如今心頭吊著事,省去了那些寒暄,徑直問道:“追影堂的化功散的確是查到唐棄那裏嗎,是你親自查的?大師兄為難你了麽?”


    沒料到他開口就是如此嚴肅的話題,唐紅竹平日胡鬧,正事上卻毫不含糊,立刻道:“對,我親自查的,把追影堂自上代門主開始肅清了一遍,動靜太大,大師兄說我不務正業,險些責罰下來,我母親攔住,最終沒事……後來同白羽師兄拿出來的帳本一對比,在兩邊都待過的人隻有唐棄。”


    唐青崖頷首道:“那就好,辛苦你了紅竹。”


    他神情凝重,唐紅竹不禁問道:“出什麽事了嗎,小師兄你臉色好難看。”


    唐青崖嘆了口氣,道:“你怎麽如今還得空四處胡鬧,我以為內府已經亂成一鍋粥了。不是說門主病重,要我速歸嗎?”


    “什麽?”唐紅竹一臉疑惑,情不自禁地重複道,“門主病重?伯父好好的啊,我昨兒去看他的時候,麵色紅潤,四肢健全,並沒有生病,更遑論性命之憂了……誰跟你說他病重的啊?”


    唐青崖腦中“嗡”的一聲,他連忙拿出當日那張小紙條,終於看出端倪。那天他極度慌亂,隻顧著看內容,卻忘記了揣摩筆跡,如今一看,雖然與長老之一的筆跡很像,但當中仍舊露出了破綻。


    “不知道……”唐青崖飛速地眨了眨眼,分不清其中利害,隻一把抓住了唐紅竹的手臂,“門主當真沒事?”


    唐紅竹被他手上的力道弄得有些痛了,蹙眉道:“我那麽喜歡你,騙你做什麽!你不信別人,難道還不信我麽?”


    江畔的秋天,風冷得刺骨。竹聲蕭蕭,唐青崖立於原地,仿佛全身都要被凍結了。


    好一場調虎離山,他憤恨之餘突然想,“那蘇錦呢,蘇錦會怎麽樣?”


    “小師兄,小師兄,你怎麽了?”


    唐青崖被她疊聲喚醒,揉了揉睛明穴。他連夜趕路,累得不行,如今知道父親沒有出事,置身此處卻不知是喜是憂。


    唐紅竹道:“誰給你傳了假信,不如迴到議事堂稟明長老,再做定奪?”


    他攥緊那張紙條,冷聲道:“也好。我的確很想知道千方百計要我迴來,究竟是為何。”


    ☆、第二十五章


    議事堂內鮮少五人齊聚,唐青崖甫一邁入,便察覺少了兩個人。


    最中間坐著的是攻玉堂長老、亦是唐青崖的師父公孫錚,他以外姓旁係走到如今的地位,一雙天工妙手功不可沒。兩邊的又分別為追影、霹靂二堂長老唐悠與唐洵。


    紅竹朝向唐悠而去,喊道:“母親。”過後乖乖地站到她身後。


    平時不重要的場合不必過於拘謹,可以親屬稱之。


    唐青崖在她之後進的門,解下行囊交給一旁的侍從,這才環顧一周。沒見到唐白羽,他揖禮道:“叔父,姑母,師父,我迴來了。”


    公孫錚朝他頷首,示意知道了,唐青崖又道:“怎麽不見父親和大伯父?”


    唐洵道:“門主此時有些旁的瑣碎要處理,讓我二人來見你。至於從茂師兄貌似與玄翊在鎖魂堂清理門戶——門主的意思是,你今次迴來得急,接風宴一時安排不好,晚點再說,這會兒便去休息吧。”


    紅竹旋即道:“小師兄的院子我差人布置好了。”


    “且慢,”唐悠卻叫住他道,“青崖,這既非中秋又非年節,你怎麽招唿也不打一聲就迴來了?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麽?”


    他暗道果然是此前的追影堂首,心細如髮,收斂道:“侄兒此前受了點輕傷,在江陵休養,突然收到了姑母的信,讓我快些迴來。我見信中陳明‘門主病重’,一時顧不了許多,趕緊就迴來了,直到進了渝州城,才通知了師兄。”


    唐青崖輕描淡寫地撇開了自己和唐白羽一直一路的消息。且不提唐白羽之前是偷跑的,唐悠這女人最恨權重者相互勾結,哪怕他和唐白羽素來毫無罅隙,怎麽說也掌管兩堂,終日廝混有些不妥。


    “我的信?”


    “便在這裏,我遇到紅竹之後她說父親沒有病危,連忙來看,果然是偽造的。”唐青崖將那封被自己揉皺了的信呈上,道,“姑母您看。”


    唐悠麵色不善,看完之後更是憤怒地將那紙條擲在地上:“誰敢放肆!”


    偽造書信本是大錯,唐門內親屬關係錯綜複雜,時間久了有些人便忘記了尊卑。唐悠氣得幾乎七竅生煙,被紅竹安撫下去。


    唐青崖不失時機道:“不過既然父親沒事,那便最好了。我先迴自己住處休整,夜間設宴也好,接風也罷,屆時再向父親問安。”


    他又揖了一禮,轉身離去之時,太陽穴突突地跳。


    唐青崖幼時住的小院叫做竹苑,坐落江邊,臨近內眷的閣樓,顯得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門主老來得子,唐青崖既是獨生又是直係,金貴得很。小時候寵得要命,要月亮不給星星,故而也從不和師兄師弟們一起住在演武場附近的教習之所。隨著年歲漸長,公孫錚偶然一次見他在機巧暗器上天分極高,故而收為弟子。


    之後他便與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唐白羽沆瀣一氣,也很少迴江邊住了。


    公孫錚十分嚴格,軟硬不吃,這才把唐青崖驕縱的性子徹底擰了過來。在他教導下,這人徹底走向另一個韜光養晦、陽奉陰違的不著調模樣。


    唐青崖少時不懂,後來成了年才知道這地方選址極好,依山傍水的是個適合修身養性的地方。可惜母親病逝後,他又整日泡在攻玉堂,更加難得迴來。


    家僕將他的行囊放在屋中,床褥是新鋪的,窗明幾淨,就著他的喜好桌上還放了幾枝晚謝的桂花。


    唐青崖掩上門,屋內採光難得明亮,他盤腿坐在地上,不合時宜地想,“蘇錦可還好麽?應該沒有遇到危險……他應付的過來……”


    長途跋涉的疲倦與心事重重的困頓加在一起,不多時,唐青崖就著屋內一點若有似無的薰香和花香,竟然就這麽靠著門睡過去了。


    好似睡了很長的一覺,唐青崖腦袋嗑到門上一角驀然驚醒,抬頭看窗外,卻還是傍晚。窗外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唐青崖用手指拈起香爐裏冷了的灰,放到鼻尖輕嗅,仔細辨認,放下心來。


    隻是普通的安神香,大約紅竹那小丫頭怕他睡不舒服——他突然想,“我是不是太過多疑了?連自己人都不信?”


    他換了身衣服,摺扇在手,青衫並青絲,動搖風滿懷,很是雅致。唐青崖知道父親最看不慣自己這紈絝般的打扮,可卻也最放心他這打扮。


    唐從恕老了,沒有心力事事躬親,也知唐門如今逐漸現於世間,門中不少年輕人聲名鵲起,不少的野心勃勃暗潮湧動。他管不了所有人,隻得用心良苦地把親生兒子推出紛爭,替他謀一個安穩的將來。


    攬鏡自照,唐青崖看向銅鏡中長身玉立的人,眉宇間已不復當年任人宰割的青澀,藏滿了不為人知的如意算盤。


    “父親,”他驀地將摺扇收攏,精鋼所製的扇骨發出嘩啦一聲,“如今兒子不領情了。”


    華燈初上,竹林外來了人,那人身著唐門外務弟子最常見的黑衣,請唐青崖去用飯,他見人麵生,但到底未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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