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想到了什麽,一時間愣在原地,抬起的胳膊緩慢地放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全都湧上來,隻覺自己做的真不是人事。


    難得何常有覺悟自我反省,方才摸到一絲悔過的門檻,背後烽煙渡有人喊左護法。他立刻如夢初醒地迴頭,想再說些什麽,最終一鼻子灰地四望,對上一群起先同仇敵愾、如今猜疑忌憚的人,黯然道:“走吧。”


    下屬道:“左護法!淩霄劍沒了!”


    何常聞言抬頭,高台上空無一物,那兩柄劍不知何時也憑空消失了!


    他剛才十分破天荒的湧上來一絲愧疚立時被沖得幹幹淨淨,一咬牙重又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不管杜若的死活,野心暴露無遺:“去給我追!追上燕隨雲!”


    女人?感情?


    不過都是追逐至高武學和權利的踏板。


    唐青崖將手中之物扔向蘇錦:“給。”


    他下意識地接住,入手沉甸甸的,有種莫名的熟悉。之間撫過劍柄的鶴羽,蘇錦迅速地鼻子一酸,眼中滾出淚來。


    這幅樣子看得唐青崖牙疼,這艘小舟上除了搖櫓的丐幫弟子就他們兩個活人。於是唐青崖蹭過去,屈尊在狹窄的船艙中挨著蘇錦坐了,戳他一下:“別哭了。”


    蘇錦一雙眼通紅,抬頭看他,後知後覺道:“謝、謝謝。”


    唐青崖驀然生出一點說不出滋味的難受,但這難受隻持續了片刻,他又無所謂地點了下頭,目光重新落在漸行漸遠了的荷花盪上。像是剛才那一通胡鬧讓他想起了從前,唐青崖開口,聲音極輕道:


    “我叔父是個好人,他做過唯一的錯事就是喜雨露惹的禍。醒轉之後,他本欲取消婚約,即使沒人說他的不是,他也執意如此。結果看到了杜蘅的屍身,我以為他會哭,豈料他一滴眼淚也沒有,幹脆利落地拔刀自盡了。”


    說完,唐青崖偏過腦袋,像是沉浸在了迴憶中,最終嘆了口氣:“至少這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根本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蘇錦停下來,自顧自地抹了把眼睛,道:“你這三天都去何處了?”


    唐青崖還套著那身雌雄莫辨的青色衣裙,他將袖口又挽高了些:“待會兒到了嶽陽城,第一件事就是換件衣服……我去找叔父和杜蘅定情的墜子,還有一些……一些別的東西,桃花塢中,竟然有霹靂堂的火器。”


    蘇錦這人雖然經常一言不合就哭鼻子,但明顯也是個識時務的,知道孰輕孰重,曉得去者已矣、往事不可追的道理。聽唐青崖最後輕輕地說完,他立馬顧不上傷心難過,也忘了自己的傷,問道:“你們的人?”


    唐青崖以為他誤會,立刻撇清道:“且不說四堂互不來往各自為政,霹靂堂向來做收錢的買賣,此事定有蹊蹺。與謝前輩關係反倒不大,實在令我很吃驚。”


    “吃驚什麽?”


    “杜若如此大費周章,無非想要引出你。她如何知道你是謝前輩的弟子,此為疑惑其一;宴會當中並不見德高望重的人物,可眾人卻仿佛已經將謝淩打下神壇,此為疑惑其二。莫非她受人利用,妖言惑眾,引得何常為首的這些……妄想一朝成龍的垃圾們趨之若鶩。有道是小鬼難纏,人言可畏。”


    蘇錦一點就透,道:“我明白,她提到劍譜並不一定能引我出來。她就故意激怒我,用兩把劍做餌。後來對戰何常,大家都知道,謝淩的劍術真的厲害,還坐實了‘邪功’的存在……以後行走江湖,怕是難得多了。”


    唐青崖頷首道:“孺子可教也。”


    蘇錦又道:“你是橫生意外,她不知舊事會被翻出,方寸大亂。然而此刻——”手指越過唐青崖的肩膀,“何常已經追上來了。”


    他耳邊落下唐青崖一句不怎麽文明的罵娘,那人在他肩上不輕不重地一按,把正要起身的蘇錦按迴了原地。


    唐青崖舒展了一下筋骨,變戲法似的自懷中取出一個鐵匣子——不知他之前藏在何處——似乎是蘇錦幼年時見過的那個,兩根食指一扣翻開一層薄薄的鐵片,烏沉沉的方寸之地立刻拖長了嘎吱一聲,竟然自行反轉出三倍的空間,露出尊容。


    裏頭分為三格,放滿了密密麻麻的物事,有暗器有木頭,還有兩三個拇指高的小藥瓶。


    唐青崖挑挑揀揀,從那堆貌不驚人的破爛中拎起一串叮鈴噹啷的鐵蓮子,每兩個的相連處又擠了一顆更小的烏金色丸子。


    他向蘇錦一頷首:“待會兒記得捂耳朵。”


    仿佛手中憑空起了一撮火苗,唐青崖往那串鐵蓮子末梢一蹭,立時滾上了一圈火焰,伴隨著燃燒聲越來越大,將它燒得通紅。


    他靜靜地觀望了一會兒,待到追殺的船隻靠得更近些,突然摸出一把摺疊起來的小弩,展開來隻有女子小臂那般長,一支箭整裝待發。那奇怪地燃起來的鐵蓮子便掛在了箭頭,唐青崖舉起來,眨眼的功夫,一道紅光閃過。


    甫一觸到船舷,那鐵蓮子居然炸開了,發出堪稱震耳欲聾的聲音,連帶腳下水波四起,唐青崖所在的小船也受到牽連。


    他身形一閃,險些沒站穩,被一條手臂穩穩托住,迴首卻是蘇錦。


    蘇錦單手捂著一隻耳朵,堪稱無辜地看向他,扶住他的手改為指向“人仰馬翻”的小船,問道:“那是什麽?”


    “試驗品。”唐青崖簡短道,“能炸掉半邊城牆。”


    蘇錦沒見識過火器的厲害,他處於冷兵器占上風的傳統觀念,一時間很難消化這條消息,更遑論弄懂原理。


    唐青崖弄翻了一艘船,仿佛更加激起了他們的怒火。他正要再接再厲,卻見烽煙渡追殺之人越來越多。


    搖櫓的丐幫弟子慌道:“青崖哥,你且迴到裏麵去!可別正麵起衝突,洞庭這是我們的地盤,烽煙渡難道追得上我們?”


    他言畢,小船拐出一個弧形,爭分奪秒地鑽進了高低不平的荷花盪中。


    洞庭荷花盪多在湖心島們邊緣,天地生養日月精華,花精幾乎能達到一人高,此時盛夏,正是繁茂的季節。小船一進去,蘇錦便迷失了方向,隻得仰仗那名丐幫弟子,對方不疾不徐,行水路如履平地,然而船的速度卻平白無故地快了許多。


    似乎看出他的擔憂,唐青崖道:“你就把心放迴肚子裏吧……誒,過來,衣服脫了。”


    蘇錦二話不說,立刻護住了自己的腰帶:“脫衣服?”


    唐青崖原本要好聲好氣道,“我看看你的傷”,被他這態度一逗,到嘴邊的話拐了個彎,用一種油腔滑調說:“哎喲這幕天席地的,又在湖上,旁人尚在,阿錦你有這樣的好興致,為兄還體諒你的傷呢。”


    那任勞任怨劃船的丐幫弟子倏忽手一停,小船差點兒翻了。


    蘇錦被他的話弄得一身雞皮疙瘩起,再也不想申辯,將左肩衣服拉開,露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傷來。緊急止血抹了金瘡藥,現下血肉翻起的紅腫已經不那麽可怕了,然而從裏透出一縷黑紫色,仍然叫人說不出的膽寒。


    唐青崖將方才的不正經一收,嚴肅道:“毒還未解,你坐好調息。”


    接著他掏出一顆藥丸,送到蘇錦唇邊,說完“張嘴”後不依不饒讓他吞下。藥丸的腥味在口中擴散,蘇錦感覺一陣反胃,剛要吐了,唐青崖卻像有所感應般掐住他的下頜,讓他徑直咽了下去。


    蘇錦還沒能從那陣翻天覆地的噁心迴過神來,他望向唐青崖,那人沒有任何表情,抓起他一隻手,扣住了脈門。


    他頷首,眼睫低垂,一雙睫毛如同蝶翼微微翕動,嘴唇幾乎抿成了直線。


    蘇錦心中仿佛有隻爪子撓過,片刻地□□難耐了,而這心旌蕩漾卻短暫得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


    他聽見唐青崖前所未有地憂心忡忡道:“……是化功散。”


    作者有話要說:  獲得道具【淩霄劍】×1


    ☆、第十八章


    化功散的大名,蘇錦曾在程九歌的醫書中見過,此乃半藥半毒之物,使用得當則救人於命懸一線,反之卻效力如其名,散盡健全之人的內力。


    蘇錦拉上左肩的衣服,問道:“你給我吃的是什麽藥?”


    唐青崖道:“上次去追影堂的時候順的,我師妹說雖不至於百毒不侵,但服下一枚便可拖延毒發時間,有機會找到真正的解藥——就是有點難聞。”


    原來他剛剛吃的不是解藥,蘇錦得知真相,卻一點不像那些愛惜內力如同珍愛生命的高手。他淡淡地點頭:“哦,所以有藥可解嗎?”


    唐青崖看他寵辱不驚,莫名有些皇上不急那啥急,探頭出去吩咐丐幫弟子道:“陳兄弟,勞煩快些靠岸。”


    他憋了一股氣,眼見蘇錦不慌不忙地坐在船艙內,竟兀自開始調息,頓時更加火冒三丈了。唐青崖的情緒來得莫名,又撒不出去,隻好走出艙外去和四周荷花盪裏無辜的花精發泄一番。


    待到靠岸,追殺的人不見蹤跡,燕隨雲匆匆走來。


    “你們兩個快點走!”燕隨雲三言兩語把後事安排了,“烽煙渡不敢拿我們如何,他們衝著劍譜而來,我替你們擋一陣。唐青崖,阿錦身上有傷,你帶著他,我知道你有的是法子——人是你騙來的,到底中間發生了什麽意外他身份泄露?”


    唐青崖被這番話問得一個頭兩個大,幾乎在怒吼道:“我怎麽知道!他要到桃花塢是從臨安聽來的,又不是我——”


    “好了別解釋了!”燕行風大手一揮打斷他們兩個的理論,“總之,你帶阿錦走,越快越好,離開嶽陽,趁現下還沒被發現行蹤。”


    唐青崖迴頭一看蘇錦,他縱使再鎮定,也抵不過毒發,麵上沒有生氣的蒼白。於是他隻得朝燕家兄妹一頷首,匆忙道:“後會有期。”單手摟過蘇錦,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牽過燕隨雲的馬,將人半推半抱地弄了上去。


    蘇錦以為他會再牽一匹馬,正思量如何馭馬向前,哪知這人一言不發地拽住韁繩,穩穩地落在自己身後。


    這場景實在很難不讓他想起當年唐青崖送自己去會稽的那三天,但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一路疾行,這馬並非八駿神駒,卻也被驅趕著最大力氣奔走。


    直到跑出了嶽陽,才稍微不那麽顛簸,蘇錦帶傷,他混混沌沌地感到肩上傷口發燙,扭過頭去,聲音細如蚊嚀道:“熱……”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北風其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子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子律並收藏北風其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