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旻青睜開眼,好不容易才漸漸適應了眼前昏暗的光線。映入眼簾的是罩在大床四周的布幔。把床遮掩的嚴嚴實實,也遮擋掉了絕大部分的光線。


    這使得章旻青此刻無法分辨,現在的時間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視線所及的隻有木床這兩三個平方的空間。屋裏飄蕩著的一股濃烈的中藥味,熏得他禁不住的皺了皺眉。


    這是在哪?醒來後,第一時間湧入腦海的記憶,似乎是他撲在了一顆新學員脫手掉在地上的手榴彈上,之後,隨著手榴彈爆炸的悶響,記憶就此中斷。


    難道自己沒死嗎?可就算沒死,此刻也應該是在艦艇學院的醫院裏,躺在房屋整潔明亮,鋪著雪白床單的病床上,接受漂亮的護士mm的照顧啊,怎麽會在這樣一個髒啦吧唧的鬼地方?


    章旻青覺得自己的腦袋有點不夠數了,不過,這個髒啦吧唧的地方,怎麽會又隱約給自己一種既熟悉又親切的感覺呢?


    他想伸出手去把垂在床前的帳子布撩開看看屋裏的情景,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此刻虛弱得連手臂都抬不起來。心裏黯然的歎了口氣,頗為無奈的暫時放棄了對這個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地方探索的欲望。


    “我真的是自找苦吃啊。關鍵時刻怎麽就掉鏈子了呢?”


    章旻青的思緒再次迴到過往。作為海軍陸戰旅最優秀的營長之一,他和其它三名戰友一起,被選拔去南美洲的智利海軍學習了兩年。準確的說,是去智利海軍的“艾絲美拉達號”風帆訓練艦上培訓了兩年。


    從最基本的打各種繩結,直到操帆、操舵,從水手、舵工、水手長、帆手、瞭望員、領航員、航海長、二副、大副直到艦長,風帆訓練艦上的各個崗位都輪流幹了一遍。


    作為我國海軍正在建造的風帆訓練艦的艦長候選人之一,他們受訓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填補海軍的這一空白。


    和前些年海軍培養的飛行員艦長一樣,他們都是作為跨兵種複合人才培養的種子送去受訓的。


    當然,在風帆訓練艦上當艦長並不是章旻青的目標,他的目標是借這個機會,跳出海軍陸戰隊,爭取在若幹年後,能成為一名驅逐艦的艦長。


    隻是當他們幾個從智利歸來後,才知道,為艦艇學院專門建造的風帆訓練艦還沒有交付,他們幾個人也隻好暫時呆在艦艇學院裏無所事事。


    因為章旻青出身海軍陸戰隊,適逢新一屆新學員入院,他就暫時被學院分派去協助做新學員的入院新兵訓練。


    艦艇學院裏的學員,盡管有很大比例來自各個艦隊的老兵,但也有很大一批兵都是來自應屆高考的新兵。隊列、投彈、射擊這些新兵的基本訓練就自然少不了。


    實彈投彈訓練,各種防護準備措施雖然都做了,意外還是發生了。


    一名學員的手榴彈沒等甩出去就脫手了,但倒黴的是,手榴彈落地的位置離他稍微有點遠。


    按照事先確定的事故預案,新兵訓練的教官在看到學員手榴彈脫手後,第一時間把學員往旁邊的隱蔽壕裏推,而章旻青的任務就是第一時間把落地的手榴彈踢進一旁的爆炸壕裏去。


    訓練用的手榴彈是老式的木柄手榴彈,拉火之後到爆炸,有3秒左右的時間。


    但由於落點距離章旻青有點遠,這點時間就未必夠讓他做出足夠安全的反應。他麵臨著兩種選擇,衝過去把手榴彈踢開,或者直接身體撲過去壓住手榴彈。


    衝過去把手榴彈踢向爆炸壕,有可能是手榴彈還沒落進爆炸壕就爆炸了,他和那位教官都有受傷的可能性。撲上去壓住手榴彈,那就是用自己的命換取戰友的安全了。


    兩種選擇說不上那種才是正確的。


    手榴彈近距離爆炸,生死也同樣是賭運氣,爆炸的破片擊中要害,同樣要命。區別隻是一個人賭命還是兩個人一起賭命而已。


    章旻青當時做出的選擇,就是撲過去把手榴彈壓在了自己身下。這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自覺行動,用自己的身體來掩護戰友的安全,於是悲劇無可避免的落在了他的頭上。


    “嗞扭”房門被推開的聲音,打斷了章旻青的迴想。


    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傳來,可以判斷出是有人正在輕手輕腳的走近他的床邊。


    帳子布被拉開,幽暗的空間裏變得亮堂了許多。章旻青眯了眯眼,在他適應了之後,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十三四歲小男孩,可小男孩的裝扮,卻讓章旻青愣住了。


    小男孩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掩襟長衣,腰間係著布帶,留著的長發從中分開,在頭的兩邊各紮了一個發髻,象長了兩隻角一樣。


    依稀是章旻青以往看過的古裝影視中,古代童子的裝扮。


    記憶的閘門再次被打開,就在這一瞬間,一堆完全不同的記憶湧入腦海,和章旻青原有的記憶交織在一起,讓他在瞬間感到頭疼欲裂。


    章七斤、章新甲、章財生、章琨裕、章添丁、觀海衛、龍山所、賀寶兒、賀叔、賀海生、賀海養、郭再添、童試、大明王朝,各種紛亂的記憶,一下子擠進了他的腦海。


    但腦海裏最後抓到的那絲記憶,卻讓他嚇出了一身汗。


    大明王朝!大明王朝!


    我這是在大明王朝?我現在竟然是在大明王朝?


    記憶在腦海裏整合梳理,慢慢的,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所有兩世的記憶終於慢慢的融合在了一起,章旻青終於大致的搞明白了眼下的狀況。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穿越?我這是附身在了另一個人的身體裏?還是和另一個人的靈魂合二為一了?怪不得總是對這個陌生的地方有種熟悉的感覺。


    嗯,好像我就是叫章旻青啊,同名同姓嗎?這是巧合還是天意?章旻青一時間再次感到整個思維都有些淩亂了。


    新的時空,是萬曆三十八年的十二月,換算成公曆,也就是1611年的1月。眼下自己所在的這地方是觀海衛下屬的一個千戶所——龍山所。


    他在現在這世,竟然還有一個小小的世襲武官官職——龍山千戶所副千戶。這是這一世裏的章旻青的祖父,跟隨著時任寧紹參將的戚繼光在浙江剿倭獲得的軍功掙來的。


    這個世襲的軍官職務隻要不犯謀反、通敵、貽誤軍機致重大後果等幾項嚴重罪行的話,即便本人犯罪充軍,後代子孫依然可以繼續承襲這個官職。


    不過,章旻青今年雖然已經年滿十四歲,卻也沒去找衛指揮使要公文,去申報世襲他的副千戶的世襲官職。按照兵部的規定,他有十二年的時間來決定,他究竟要不要承襲這個官職,他還有很多時間來做評估。


    大明後期,重文輕武的現象越來越嚴重,就算象章家這樣的世襲軍官,實際情況也好不到那裏去。所以,章旻青的父親章騫就不希望他再繼續世襲這個武職,而是希望他讀書參加科考,考得功名後脫離軍籍。


    為此,章蹇在章旻青七歲的時候,章騫就花掉了家裏大半的積蓄,把章旻青送到鄰縣的鄞縣櫟社,拜在了大儒沈泰鴻門下讀書。


    沈泰鴻,字精白,號錢湖。時人尊稱錢湖先生,有詩名卻沒功名。不過,他的父親卻赫赫有名,正是當時的大明首輔沈一貫。


    按理說,有個當首輔的老爹,滿腹經綸的沈泰鴻不應該沒功名。隻要他去參加科舉考試,不說能奪個狀元迴來,想要考中個進士,還是不難的。


    可或許是沈一貫接受了早些年的前任首輔王錫爵的教訓,他自己雖然任內閣輔臣九年,任內閣首輔四年,卻嚴禁自己兒子在他的任期內參加科舉考試。


    當年他的前任,首輔王錫爵的兒子王衡參加順天府鄉試高中解元,卻因此被朝中言官們毫無依據的彈劾,說是主持那屆鄉試的主考考官為了拍王錫爵的馬屁而作弊,一時間滿朝沸沸揚揚上書不絕。


    雖然最後在查無實據的情況下,萬曆皇帝為了平息風波下旨重試。王衡在複試中再次奪得第一名,最終平息了這股風潮,可大家都明白,象這樣在兩次鄉試中奪魁是如何的僥幸。萬一王衡在巨大的壓力下,複試沒有取得好成績,王錫爵就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這也是種很無奈的選擇,因為沈一貫知道,他雖然是浙黨首領,可受他在朝政中打壓的東林黨人以及同為閣輔的沈鯉等人,時刻都虎視眈眈的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想找到攻擊他的借口和把柄呢。


    沈一貫卻擔心兒子萬一中得高榜,會被朝中政敵誣以科舉舞弊,所以堅持不讓沈泰鴻參加科考,隻讓他受蔭封了個尚寶司丞的閑官。


    尚寶司,又稱為外尚寶司,專門掌管皇帝的印璽、符令等,受內官尚寶監節製,司丞官居六品,雖然同地方官相比官階並不算太低,卻是個閑職。


    心高氣傲的沈泰鴻詩文俱佳,本想在科舉中證明自己,也想象父親沈一貫那樣入翰林,有朝一日也能入閣拜相。可由於他這個官職是個蔭職,基本上已經沒有了上升的通道。


    換句話說,沈一貫這樣強行壓製的結果,就是沈泰鴻今生在官場上,注定無所作為了。


    於是,父子兩個因此反目成仇。


    不過,這種隱秘的因果,肯定不是章騫這種小小的衛所軍官能知曉明白的。


    章騫費盡心機的把章旻青送到沈泰鴻門下,想的就是沈泰鴻是當朝首輔的兒子,希望章旻青能因此借點光,在科考上有比別人更容易出人頭地的機會。


    總算章旻青也非常聰明,舉一反三學習的很不錯,深得先生沈泰鴻的喜愛。


    章旻青在沈泰鴻門下,一學就是五年。在他十一歲時,適逢沈一貫告老迴鄉,沈泰鴻要進京就任尚寶司丞,不再在族學裏任教。當時沈泰鴻就想讓他去參加慈溪縣的童試。


    卻恰逢這一年,章旻青這世的便宜老爹章騫因病去世,章旻青需要在家守孝三年,不能應考。


    如今,章旻青已經到了十四歲,守孝期也滿了,沈泰鴻來信催促著,讓章旻青報名參加慈溪縣的童試。


    在沈泰鴻看來,他的這個得意門生考個生員是絕對不在話下的。至於考上生員後的鄉試,奪魁也許很難,但中舉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沒成想,就在還有二個多月就要進行童試的當口,章旻青又莫名其妙的生了病,這一病就連續昏迷了七八天未醒。


    此刻,章旻青終於醒來,可沒人會想到,此時的章旻青已經不再是原本這個時空的章旻青了。這具身體已經駐進了另一個靈魂。


    眼下,出現在章旻青眼前的小童叫章七斤,他的書僮,是他們家的家丁章新甲的兒子。


    “少爺,我是七斤啊,怎麽你認不出來了嗎?”


    看到章旻青呆呆的看著自己,半天沒反應,床前童子臉上的神情,慢慢的由驚喜又變成了惶急。少爺這不會是生病生得變傻了吧?不由得開口問道。


    “扶我坐起來。”


    章旻青沒有理睬七斤的問話,虛弱的發話。


    “嗯,好的,少爺!少爺你這都昏睡了七八天了,可把大家都嚇壞了,醒過來就好,我現在就去稟告老夫人!”


    七斤一邊費力的把章旻青扶坐起來,並給他披了件衣服,把被子拉高了些,蓋住章旻青的胸口,嘴裏在絮絮叨叨的囉嗦著。


    扶章旻青坐好了,不等章旻青許可,一溜煙的就奔了出去。


    看著七斤的背影,章旻青輕輕的搖了搖頭。


    從七斤剛才的話裏,他又得到了一個信息,那就是他已經昏睡了八天,水米未進。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麽輸液掛葡萄糖之類的保命手段,他能有力氣才怪。


    七斤要去稟報的老夫人,應該就是這世裏的娘親了,想必聽到他醒來的消息,很快就會過來。不過,章旻青現在無暇顧及這個,他還需要努力消化那些對他來說還非常陌生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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