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氣轉暖,京城也越發熱鬧。

    進京述職的官員趕在春雨來臨前就動身返迴任職地,而等著參加春闈的貢生們則湧入了京城。

    永興、樂昌一代街坊裏,多了多外地來的新麵孔。

    學子們將權貴人家擠得門庭若市,行卷紛飛,守門的管事很是賺得盆滿缽滿。

    鍾淵這樣的老太傅,大學士,收到的行卷更是車載鬥量,當做柴燒都夠給全家人做頓的飯。

    “江山代有才人出,後生可畏吾衰矣。”鍾淵擺弄著案上高高堆著的行卷,感慨道。

    “陛下喜歡提拔寒門子弟,還是有道理的。從行卷上看,寒門子弟文采雖不如權貴子弟華美,可都更務實。如今全國推廣新政,正是需要這些踏實的人才。”

    鍾淵年過七旬,花白頭發,一把美髯,道骨仙風,像是古畫裏走出來的老神仙。

    嚴徽同恩師一年多沒見,覺得他比之前還更健朗了些。惠州日頭也毒,鍾淵曬得皮膚微棕,卻顯得很是精神矍鑠。

    “這一年來的宮廷生活,也將你改變極大。雖然先前聽人說了,可剛才一見,也險些有些認不出來了。”鍾淵打量著嚴徽,笑容還如往常一樣和煦慈愛,“‘秉筆侍君’的名號,我在惠州的時候就聽聞了。你現在還在為陛下看折子嗎?”

    嚴徽有些慚愧:“學生給恩師丟臉了。現在學生隻為陛下寫書,並不參與政事了。”

    鍾淵卻是搖了搖頭:“可惜了。你的才華,也就是略缺點經驗,卻絕不比朝堂上許多屍位素餐的官員差。可惜禦史斤斤計較,陛下怕也不得不退讓,讓你屈才了。”

    “學生對現狀很滿意了。”嚴徽道,“臣雖然不能參政,但是朝堂上的事,臣都知曉。臣能聽,能學,能反思。至於能不能做,並不重要。”

    鍾淵微笑:“雖然知道宮闈之事,不該多問,不過我一直視你如自家子孫——你同陛下,相處得可是真的好?”

    他這語氣就像長輩詢問孩子婚後的生活,充滿真切的關懷。

    嚴徽麵頰微熱,道:“陛下待學生很是溫柔,學生也……也很愛慕她。”

    鍾淵笑眯眯:“陛下年輕貌美,性情也溫婉,你們這樣的兒郎,不愛慕她倒稀奇了。隻是……”

    他語氣一轉,滿是憐憫地感歎:“陛下也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紀失去父母,登基後群狼環伺,好不容易解除了權臣的掣肘,心愛之人又故世……”

    嚴徽按捺著心裏淡淡的酸楚,道:“後宮東君和各位侍君都對陛下關懷備至。如今陛下有孕,宮裏還要添個皇嗣了。”

    鍾淵還是搖頭歎氣:“女子生育多辛苦,如一腳跨過鬼門關。你當陛下之前為什麽都不再生育,還不是因為局勢不穩,大公主年幼病弱,她不敢冒這個險罷了。可朝政可以丟給大臣,生孩子這事卻隻能自己來做。”

    長孫婧懷孕後精力不濟的模樣浮現眼前。嚴徽的眉頭又緊了幾分。

    鍾淵道:“陛下的性子本是很內向柔軟的,大笑不愛與人爭奪,因此沒少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負。這樣的孩子,本該嫁個溫柔體貼的駙馬,過著平靜簡單的小日子。可老天爺卻偏偏將江山重任壓在了她的肩上。陛下不得不去為這個天下操勞,又要操持政務,又要冒著風險生孩子,竟是比尋常男帝王都要辛苦許多。”

    說到這裏,鍾淵又是一歎:“也是柳懷易死得太早。不然,有他替陛下分憂,陛下哪需如此操勞?”

    “恩師,”嚴徽忍不住道,“陛下作為帝王,英明果決,關愛百姓,無可指摘。”

    “可一個女子,何需這麽辛苦呢?”鍾淵說著,笑道,“今日你師母要是也在,肯定要抱怨你們這些年輕小子不會疼人了。女子的辛苦,非得說出來才算數的?如今朝中,新政才剛推行,左、白等門閥帶頭抵觸,派係中的官員陽奉陰違,所以陛下懷著身孕都還片刻不能放鬆。你是她的男人,你就不心疼?”

    “當然是心疼的……”嚴徽的手無意識地拽著衣擺,將上好的雲綢捏出褶子來。

    “陛下為什麽至今仍對柳懷易緬懷不已,連東君都不能越過,還不是因為柳懷易在世時,她過得最快樂。”

    “可陛下已不是懵懂幼女了。”

    “是啊,陛下長大了。”鍾淵的聲音忽而沉了下來,“所以,再出一個柳懷易,並不是容易的事。子瑞,你若心中那股意氣還沒有被後宮生活消磨幹淨,就該抓緊眼下這個時機。”

    嚴徽盯著恩師那張布滿皺紋和老人斑的臉。

    什麽時機?當然是陛下有孕,精力不夠,他可以借著替她分憂,開始插手朝政!

    “陛下如今公私分明……”

    “那是禦史多嘴,加上左、白兩家推波助瀾,有意刁難陛下罷了。”鍾淵冷笑,“如今我迴了京城,為你後盾,你大可放開手腳。陛下是愛才之人,你若做得出色,她沒有理由不重用你。子瑞,我們鍾氏一門,忠君愛國,願陛下共進退。”

    經過長孫婧長久以來的整肅吏治,大大小小的門閥世家如今也隻有三家還沒有被打散。他們便是代表武將的左家,代表皇親國戚的白家,和代表文人仕子的鍾家。

    這三家其實彼此之間也都有姻親關係,錯綜複雜。比如鍾淵的侄孫女,就是左韶風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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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麵對女帝打散門閥、推廣新政的決心,鍾家決定將籌碼壓在女帝這一邊。

    -

    嚴徽照例搜羅了一些民間小吃帶迴宮。

    太極宮裏正熱鬧。

    大殿後的梨花開了,宋沛在梨園裏擺了個戲台,正演他新編的一個仙凡戀的新戲。一對俊俏的少年戲子扮演男女主角,宋沛則演月老。

    他這月老比小生都還俊朗風流,小動作又多,惹得宮婢女官們一陣陣笑,注意力全在他身上。

    赫連斐則坐在長孫婧腳邊,拿銀刀削果子。

    春天果子少,眼下也就青棗和草莓最新鮮。長孫婧一邊看戲一邊笑,赫連斐就把草莓沾了蜜糖,送到她嘴邊。

    嚴徽走過來行禮。

    “迴來啦。”長孫婧伸手拍了拍赫連斐。後者才不情願地咧嘴起身,把位子讓了出來。

    這麽愛爭風吃醋,偏偏女帝就喜歡他這樣,還拈了一枚草莓喂到赫連斐嘴裏:“我和子瑞說正事。你不是說要帶幾個人去北苑玩嗎?去吧。”

    不論是真開心還是做樣子,總之赫連斐喜笑顏開,招唿著內侍和幾個玩得好的少侍牽馬去了。

    嚴徽在赫連斐空出來的那個位子上坐下。

    他今日買迴來的是果醬餡的酥酪,半成品,宮人將酥酪下油鍋炸好了才端了上來。

    “都吃胖了。”長孫婧口頭抱怨著,可聞著那油炸酥酪的香氣,還是忍不住拿銀叉叉了一個,放進嘴裏。

    “陛下,當心燙。”嚴徽忙道。

    “這個熱著才好吃。”長孫婧品味著,滿意地眯著眼。

    她的臉頰確實圓潤了不少,卻絲毫不顯臃腫,反而更加富貴雍容。

    “鍾老都和你說了什麽?”長孫婧問。

    嚴徽便將鍾氏願幫助陛下同左、白兩家掐架的事說了。

    至於和柳懷易有關的部分,以及鍾老議論女帝性情的部分,前者是宮中禁忌,後者不過是一個老頭子的成見,無關緊要,說了倒像是在搬弄是非。

    於是嚴徽就為尊者諱,給省略了。

    聽完了嚴徽的話,長孫婧露出一個幽深的笑,緩緩道:“和我想的差不多。”

    鍾淵當年致休,本就是抱著以退為進的主意。如今風雲再起,他要是不殺一個迴馬槍,當初豈不是白退讓了?

    長孫婧看向嚴徽:“你想參政嗎?”

    這還是長孫婧第一次問嚴徽這個問題。

    嚴徽注視著女帝那雙透徹而又深邃的眼睛,道:“臣想。”

    長孫婧不作聲。

    嚴徽繼續道:“臣並不是為了那份權力,也不是為了那人上人的富貴,而隻是單純想去做一點事。臣四歲發蒙,苦讀近二十載,一直想的就是發揮才幹、報效祖國。臣就是想去做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本事,能做出怎樣一番成績!”

    熱鬧的戲曲和宮人的笑聲中,長孫婧輕聲道:“那好。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

    嚴徽重新迴到樞正殿伺候的事,飛快傳遍後宮和朝堂。

    表麵上,是說女帝有孕後精力不濟,讓嚴中侍伺候筆墨。可實際上,嚴徽的權柄比之前重了許多。

    嚴徽不僅預批折子,還能旁聽正殿之中的小朝。甚至在幾位執宰同女帝商議政事的時候,他也留在一旁。雖然從來不發言,可誰知道他背後會對女帝吹多少枕頭風?

    禦史們想要上書進諫,卻是被女帝一句“什麽規矩寫了後宮侍君不能擔任外官了?”

    禦史們迴去番大雍律法,把書翻爛了都沒能找出相關條例,於是紛紛傻眼了。

    是的,後宮侍君“不便”參政一直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卻並沒有寫進法典裏,規定死了。

    而這個事情背後還有一點男人們見不得光的私心:女帝年幼,世家送子弟去做她的侍君,多多少少有借此機會掌控女帝的想法。要是白紙黑字寫了後宮不得參政,那還怎麽玩?

    可長孫婧非但沒有被他們架空成傀儡,還利用這個遊戲規則,扶持了自己的人上位。

    之前京中拿“秉筆侍君”這一名號編排了多少笑話,現在人家終於名副其實了起來,倒是讓那些笑話了他的人有點想哭。

    嚴徽也有點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勢頭。

    由他進諫,長孫婧批下的第一道諭旨,就是將今年進士科考試的卷子糊名處理,以示徹底的公正。且從今以後,所有科舉考試,試卷全部糊名。

    本朝在這之前的科舉,自己憑本事考中的其實隻占一部分,近一半的人,除了有學識,更多的還是靠人情關係做的官。

    改為糊名後,判官不知考生身份,才能做出公正的判斷。

    這消息一出,不少寒門子弟都將對嚴徽的抨擊和偏見改成了讚美之詞。

    緊接著,長孫婧從大理寺和禦史台各點了幾名她近來倚重的年輕官員,同嚴徽一起,組成了一個班子,專查各地官員違法亂紀之事。

    -

    桃花開過,海棠怒放,滿城煙雨朦朧。

    細雨轉成暴雨,京城裏的人將春衫換成了輕薄的夏衫,又到了端午賽龍舟的季節。

    香雪河的迴水灣裏,荷花初綻,一年夏季到來了。

    一列軍士押著一輛囚車,踏著泥水朝大理寺的方向奔馳而去。路人見狀,紛紛迴避,露出緊張的神色。

    “又是從外地押解迴來的犯官?這個月都是第幾個了?京城裏的地皮被他們掀完了,又輪到外地。做官到今日竟成了風險極高的一門活兒。”

    “落到丘三刀他們的手裏,不死也要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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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死了就罷了,就是不知道又要牽扯出多少人家來。”

    “這酷吏橫行,後宮當政,短短幾個月,就抄了多少戶人家了。”

    “別說了,酷吏到處都有眼線。再隱私隱秘的事兒,都能給你查得清清楚楚……”

    嘩嘩雨聲中,普賢寺裏的誦經聲顯得越發悠遠而玄秘,仿佛來自頭頂萬古高空的梵音。

    大殿中香火繚繞,木魚聲聲,襯得殿中格外清幽。

    白嶽青伏在蒲團上,將心中的經文默念完了,又對著佛像叩首完畢,才由內侍扶起。

    “東君……”內侍小聲提醒。

    白嶽青轉身朝殿外望去。

    白茫茫的雨簾,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立在門口,也是一身輕便的衣衫。

    左韶風躬身抱拳。

    白嶽青沿著長廊而去,左韶風落後半步,跟在他身後。

    “聽聞大公主染了風寒,就知道師弟一準會來皇寺燒香。你的心這麽虔誠,佛祖一定會保佑大公主轉危為安,健康起來的。”

    “但願吧。”白嶽青一臉對命運妥協的疲憊,“成日看著她病得奄奄一息的樣子,恨不能以身替之。又覺得對不起她,給她生了這麽一副孱弱的身軀。”

    “兒女有兒女的造化,不是你的錯。”左韶風安慰道,“你全副心思都在大公主身上,天下沒哪個父親做得比你更好、更多。”

    白嶽青望著長廊外的雨幕,忽而道:“若是有什麽懲罰要降臨在她身上,我倒願意就此遁入空門,用這一生為孩子恕罪……”

    “師弟!”左韶風沉聲低喝,“不可衝動!”

    白嶽青站住了,淡漠地掃了左韶風一眼,笑道:“是啊,我得守住這個東君之位,才能守住白家。”

    左韶風穩住了唿吸,懇切道:“子安,局勢已不容你我後退。你不在乎白家敗落,那你忍心看族人慘遭酷吏迫害嗎?鍾家和那位聯手以來,壞了我們多少事,害了我們多少人了?尤其今上為了對付我們,竟然啟用酷吏。江澈都還算下手有分寸的,丘驊,王進豐等人,簡直就是吃人血肉的豺狼……”

    白嶽青走到屋簷下,斜飛而入的雨珠很快打濕了他的袖口衣擺。他俊雅冷清的麵孔帶著隱隱的悵然和無奈。

    “我會去勸一勸陛下的。”白嶽青道。

    “不僅要勸。”左韶風道,“你也當好好約束後宮,讓他們不要僭越。”

    “嚴徽有才幹,有手腕,又豁得出去。陛下拿他當死士用。”白嶽青道,“他已超出後宮的範疇了。”

    “當初的柳謙不就是這樣一步步走出來的嗎?”左韶風冷笑。

    白嶽青蹙眉,眼中的不安更加明顯。

    左韶風進一步道:“嚴徽比柳謙如何,你一定比我更清楚。陛下自有孕後,明顯感覺遲鈍疲懶了許多。怕她以後,依賴後宮和大臣的地方隻會越來越多。權力一旦轉移,就會引起議論動蕩。”

    白嶽青注視著左韶風。左韶風高他半個頭,俯視的目光炯炯如炬,充滿壓迫感。

    “子安,嚴徽所掌的權力,其實都該是你的。你當年對柳謙拱手相讓,後果我們都知道。你現在還要犯同樣的錯誤嗎?”

    白嶽青的眼角不禁一抽。

    -

    入夏後,各地不斷有洪澇災害的消息傳入京城。調集官員前去賑災,安撫災民等事,也全都由嚴徽操辦。

    憑借著對官員資料的熟悉,嚴徽在調度官員一事上做得得心應手。

    長孫婧對這一胎極重視,專心養胎,重大國策交給倚重的執政宰相去辦,同吏治有關的,則全部交給嚴徽。嚴徽隱隱成了吏部實際上的主事者,壓了吏部尚書一頭。

    新政推廣下去,各地總有些和當地大戶望族勾結、陽奉陰違的官員,若是追究他們失職,他們總能以各種借口搪塞:各地風土名俗不同啦,鄉民不夠配合啦……

    再加上官官相護,層層包庇,想要治理這些官員十分不易。

    而如今女帝下了狠手,直接動用嚴徽的手下,搜集這些官員不法的證據,撿著他們黨派之中最關鍵的幾個,殺雞儆猴。

    隨著腦袋一顆顆滾到地上,各地風貌煥然一新,政令執行得明顯比過去好多了。

    這樣的情形下,一封參嚴徽身份造假,欺瞞女帝的折子直接遞交到長孫婧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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