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片冷寂。


    此刻卻是正午,陽光明媚,不時被厚厚的白色雲團擋住。


    光線從高而窄的窗戶射進來,巨大的修羅身形在明滅不定的光線裏忽明忽暗。


    陸衡之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迴蕩。


    “猜錯了,我不是。”


    他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太子。


    “但我的父親因此而死,我的妹妹因此失蹤,辜家村二十幾口村民因一句話被冤死。相比之下,殿下的冤屈似乎算不得什麽。”


    太子狠狠看著他,幾乎咆哮道:“那群賤民憑什麽跟本宮比?本宮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他們不知天高地厚議論太子本就該死!我有什麽錯?”


    陸衡之一字一頓道:“那你現在又談何冤屈?不知天高地厚議論陛下,難道不該死嗎?”


    太子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嘴唇微顫。


    陸衡之將廢太子的聖旨交到他手中,道:“陛下說了,他與你此生父子情分已盡,二皇子便在此抄經念佛,了此殘生吧。”


    二皇子接過旨意,手不停顫抖。


    陸衡之沒再看他,轉身離去。


    出了廟,走至半山腰,一身常服的謝廷玉正在涼亭內等他。


    陸衡之看向他,平聲:“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謝廷玉點頭,轉身邁步朝廟裏走去。


    殿門“吱”一聲開了。


    謝廷章手中仍舊捏著那道明黃的旨意,抬眸。


    “竟然是你——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謝廷玉微微笑了笑,語氣溫和:“二哥,我是來幫你的。”


    謝廷章語帶譏諷:“幫我?我如今這樣,難道還能翻身?”


    “翻身是不能。”謝廷玉慢慢道,“但你不想除掉陸衡之嗎?”


    謝廷章眼裏瞬間冒出濃烈的恨意。


    “怎麽除?”


    謝廷玉道:“二哥是被冤枉的吧?二哥隻要活著,以父皇的脾氣,不論二哥說什麽都不會信的。但二哥若是死了呢?”


    謝廷章一凜:“你什麽意思?”


    謝廷玉平聲道:“我的意思,二哥何不以命相搏,起碼可以在身後留一個好名聲。”


    謝廷章冷笑一聲:“六弟平日不學無術,如今卻打得一手好算盤。難不成我要用我的死替你做嫁衣不成?憑什麽?”


    “憑我能幫你除掉齊王和陸衡之。”


    謝廷玉環視四周,目光落在他身上,“在這種地方呆一輩子,恐怕生不如死吧?還有你的兩個兒子,你甘心叫他們一輩子待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嗎?聽聞二皇孫已經高燒三日,卻無人理會,二哥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死在這種地方嗎?”


    “何況,二哥不想報仇嗎?”


    謝廷章似有所意動,眼神微冷:“我憑什麽信你?”


    謝廷玉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劃破自己掌心,鮮血頓時完顏而下。


    “我在此起誓,必不負二哥所托,盡我所能為你除掉齊王和陸衡之,替你翻過此案,善待你的兩個兒子,叫你後繼有人。”


    他鳳眸微挑,“如違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說完後,便立刻在心裏“呸呸呸”幾聲——菩薩在上,他方才的話都不算數的。


    謝廷章雙手緊握成拳。


    “我需要的,便是二哥用自己替我敲開奪嫡的這扇門。”


    隔壁似乎傳來婦人悲慟的哭聲。


    謝廷玉按住謝廷章的手,道:“我不逼二哥,二哥好好想一想。隻要二哥一死,大夫便會立刻上門。”


    他說完後,便轉身離開。


    謝廷章安靜片刻,忽然笑出聲來。


    起先笑聲不大,隻是瘮得慌,後來笑聲卻越來越大,有發狂之意,叫外頭的下人都心驚膽戰。


    不知笑了多久,他吩咐外頭的人將二皇孫抱來。


    二皇孫不過一歲,此時已燒得整個人陷入昏睡,奄奄一息。


    這是他最疼愛的兒子。


    前太子側賢妃哭著問他如何是好。


    他摸了摸兒子的小臉,輕輕拍了拍側賢妃的脊背:“會沒事的,我叫人請太醫。”


    前側賢妃驀然落淚,若是有太醫肯來早就來了。


    太子又握住她的手:“你跟著我受苦了。”


    她是打十幾歲就跟著他一路過來的,這兩年他冷落她不少,事到如今才知道她的好。


    他又安撫她兩句,親了親她額頭,叫她下去。


    然後要來紙筆,留下一封手書,望著窗外暗沉的天色,將白綾懸掛於橫梁之上。


    一直跟著他的內侍拎了食盒推門而入,頓時痛哭流涕:“不過是一句話,怎麽就逼死了當今太子?”


    *


    蘇青珞正在琉璃燈下給陸衡之縫新的裏衣,聽到太子自盡的消息時心中複雜。


    第一個念頭是問:“大人呢?”


    紫鳶道:“大人還在書房。”


    從寺廟迴來後,陸衡之便一直沒出來。


    蘇青珞擔心他,放下手裏的衣裳去了前院。


    宋聞正站在書房門口,見她來了立刻像見了救星:“您快進去看看吧,大人悶了自己好一會兒了,還不許人進去,從沒這樣過。”


    蘇青珞緩緩推門而入。


    燭火被風吹得晃動了一下。


    陸衡之在牆上的黑色影子也跟著晃了晃,最後歸於平靜。


    他仰頭靠在椅背上,微閉著雙眼,一動不動。


    蘇青珞走到他身邊,伸手抱住他:“三哥……”


    陸衡之將頭輕輕枕在她肩上,似要她替他分擔些重量。


    蘇青珞就這麽靜靜地陪著他。


    許久後,陸衡之才啞道:“迴去睡吧,明天陪我去一個地方。”


    “好。”蘇青珞手掌輕撫他臉頰,“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去。”


    隔日一早,陸衡之沒帶旁人,親自駕著馬車,帶蘇青珞去了郊外的一處山腳下。


    下了馬車,他扶蘇青珞下車後,將踏雪的韁繩鬆開。


    踏雪今日似格外懂事,平日抬得老高的驕傲的頭顱始終低著,隻默默吃草。


    此時天才剛亮,冬日裏的山裏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充斥著寒意。


    蘇青珞已經穿了件披風,但陸衡之仍將身上狐裘大氅摘下來披到她身上,一手拎著酒,一手牽著她的手往裏走。


    沒走多遠,蘇青珞便看到了陸衡之父母的墓碑,心裏有種格外荒涼冷寂之感,不覺握緊了陸衡之的手。


    陸衡之神色平靜,將酒擺在父母墳前,牽著蘇青珞跪下,平聲道:“爹,娘,兒子帶青珞來看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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