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寒處花密香稠】


    男人的背影相當好看。


    他沈肩墜肘立在石洞口,洞外寒天清曉,寶藍的天底流溢出幾縷染了稀光的清碧,層層疊疊的遠山發出奇異的亮墨色澤,亮墨下接連的是一大片草海。


    日出前夕,高原的風在張揚了一夜後忽而溫柔,沙沙卷過,把幽暗從起伏不歇的草海上拂去,遺下點點暗金。


    洞外多變的色調成了他的背景。


    他逆光的身影黑沉沉,及腰的發絲隨風輕散,未係緊衣帶的長袍也被連番吹起,袍底與袖擺不住地鼓揚、翻飛。


    他是天地間一抹玄色,孤冷的輪廓卻鑲著淡邈的光,那沉凝的姿態透著難以親近的氣味,特別是在這天際將明未明的時分,顯得格外幽柔冷僻。


    石洞裏似有若無地蕩開一聲輕息。


    他似是被震動了,頎長身影略側,步伐幾掠,眨眼間,已迴到側臥在洞內石床上的女人身邊。


    石床挺寬敞,上頭鋪墊著厚厚一層毛皮,女人裹在一張由幾塊羊毛毯子拚縫起來的大毯中,不知何時也已醒覺。


    她的長發與男人一般披散著,烘托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蛋,洞中的火盆子將熄,餘光隻夠映出她朦朧的神情,有些看不真切,但那對鳳眸卻分外明亮,輕閃輕爍,宛如投落在星宿海上的星光。


    對望許久。


    他們似乎經常如此,四目交接,然後就靜靜陷入對方眸底,也弄不清彼此凝視著、不發一語有什麽好,但就是忍不住會這麽做。


    “外頭……很美嗎?”她嘴角輕翹,鼻間嗅到他由洞外帶進來的、混著草青與風霜的爽冽氣味。


    “美。”在床邊落坐,他略頷首。“很美。”


    她微微又笑。


    “你的眼也是。”男人的低嗓再起。


    “也是什麽?”


    “也很美……”那冉冉似吟的音浪透出如絲的情欲,頓了頓。“我喜愛它們看我時的模樣,很美、很好看。”像是最終她依舊著了他的迷魂大法,眸底深處隻獨留著他。


    小臉浮開暖熱,她掀嚅唇瓣,卻是無語,試過幾次才尋到聲音,猶似輕歎。“你的眼,比我的好看啊……”


    他有一雙獨特的琉璃眼,瞳中有瞳,暗泛奇詭,攏納著所有不可思議的銀藍輝韻,教人一不留神跌進那兩團漩渦裏,載浮載沈竟也甘之如飴,一輩子怕是再難清醒。白霜月幽幽思索,眸子仍瞬也未瞬地與他交纏一氣。


    男人峻冷的神態龜裂出一道無形的細縫,似笑非笑的,而所有不可親的氣味在轉迴她身旁的那一刻,便渺渺消散,他眼底的幽柔仍在,隱晦的欲念驀然間濃鬱起來。


    “冷嗎?”薄唇淡吐間,他已緩緩脫下袍子,目光卻不如語調所表現的那般從容。


    “嗯……”白霜月輕咬唇瓣,點點頭。


    她不該覺得冷,夏末秋初的西塞高原上雖已嗅出薄寒,破曉前又沁冷幾分,可對她這個慣於在高原上來去的姑娘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麽,更何況,她還裹著一張厚實的羊毛大毯。之所以冷,是因為男人適才起身離開了,失卻他的體熱和那頭長發的纏覆,她的身子有種古怪的虛迷。


    腮畔在幽暗中漫染雙花,她微微掀起毯子一角,無語邀請著。


    男人勾唇笑了笑,精勁身軀已鑽進毯子裏,雙臂一探,重新將她拉進懷中。


    “還冷嗎?”他低低又問,健壯的雙腿與她交纏,不由自主地收攏臂膀,抱緊她柔軟的身子。


    “嗯……還有一點點冷……”溫燙小臉埋在他的胸口。


    他兩乳間的膻中穴上有著一顆代表家族身分的血痣,她柔頰蹭了蹭,噘起唇摩挲他胸央,抱住她的雙臂又是一箍,都快把她揉進身體裏了。


    嘴角微抿,她的柔荑慢吞吞地從他胸前滑到腰側,感覺他怕癢似地顫了顫,頑皮的指尖竟還想繼續撩弄他,哪知下一瞬,人卻被他翻身壓在底下了。


    他的眼底銀輝與湛藍錯雜,像兩簇美麗且耐人尋味的幽火,極近地鎖住她。


    “我不是故意搔你癢的……”她氣息不穩地道。


    男人顯然不信,挑挑俊眉輕哼了聲,俯首襲擊她如花的唇瓣。


    她張嘴含 住他的唇舌,與他相濡以沫,羊毛毯下的赤裸身子緊緊攀住他。


    他布滿粗繭的雙掌在她柔潤的裸膚上遊移,膜拜著那全然異於男子的美好曲線,引來她的陣陣抽氣和輕喘。


    火盆裏的餘苗盡滅,石洞中暖意又減,她的額卻滲出暖暖細汗,發燙的臉容猶如醉酒。


    “還冷嗎?”男人薄唇抵著她的,灼人的氣息亦盡數吐進她的嘴裏。


    “冷……”她幽幽一笑,說著反話,心被火圈圍了,身子也燒騰起來,在陰暗中分辨他的五官輪廓。驀然間,她勾下他的頸,主動吻住他,修長的玉腿大膽地環上他的腰。


    他的眼好深,牢牢勾鎖她的魂魄,當他進入她身體裏的那一刻,兩人同時發出低喘。


    然後,在許久之後,當所有的聲息都靜默下來,徒留他與她的心音,那鼓動仍相互交纏著、激響著,慰藉著彼此,像高原上的姑娘與情哥哥對唱的那首歌,悠揚動人……


    夏秋之交,西塞南端的草海野原在日漸張狂的高原大風吹襲下,已褪去初夏時鮮嫩的翠綠,略染金黃。


    天空依舊碧藍,雲朵團團如雪,一抹抹的、從遠山外迤邐過來。


    薄薄秋氣中,兩匹高駿大馬並駕齊驅,縱蹄在溫柔起伏的原野上奔馳。


    不遠處出現一群陣容龐大的豐毛羊,七、八名高原族人散在羊群裏。高原族人的衣袍常是毫不起眼的灰藍布料,但腰帶、頭巾的顏色與姑娘家身上的小飾物卻極其鮮豔之能事,夾雜在米黃毛海的羊群裏,格外的顯目。


    羊群外圍,尚有幾名男女騎在馬背上,手持著趕羊用的細長竿子。再過去則是黑壓壓一片,那是牧人們的犛牛群。趁著小草盡數枯萎前,趕緊讓大小牲畜再痛快吃個飽。


    聽到雜遝的馬蹄聲,三頭離得近些的牧犬已機警地發出吠叫。


    “迂——”黑馬背上的白衣姑娘噘嘴輕籲,陡地扯住馬韁,胯下的大馬立時頓下速度,四隻鐵蹄在原處來迴踱著。


    牧人們被引來注意,紛紛揚首張望,好些個已認出來人,樸實的黝臉紛紛露笑,不禁朗聲招唿——


    “瞧,是大姑娘哪!”


    “是啊!眼看夏天快過完嘍,大姑娘肯定從北到南,又把整個西塞跑了個遍!”


    “大姑娘,又來‘半年一巡’啊?今兒個天氣挺好,上咱兒的帳篷子裏坐坐吧!咱兒那婆子煮的酥油茶是草海這兒的一絕,您非得多嚐嚐不可!”


    白霜月把飛發勾至耳後,順手拂掉黏在白衣上的幾片草屑,頷首笑道:“老瓦倫的帳篷子自然得去拜訪,我許久沒喝朵瑪嬤嬤的酥油茶了,饞得很哪!”


    老瓦倫枯幹黝黑的臉龐笑出數不盡的深紋,抓抓稀疏的灰須,正要再笑提幾句時,目光卻和白霜月身後的男人不小心對上了,霎時間,像是草海的冬提早來臨,高原上的大小湖泊全結出冰霜,凍得他直打哆嗦,連笑也給僵住了。


    不隻老瓦倫有這等反應,其餘十來名牧民原都有說有笑的,可一瞄到佇馬在白霜月後頭的男子,大夥兒倒全默契十足地沉凝下來,樸實臉上顯得好生局促。


    男人一身潔淨的青灰寬袍,長發用細牛筋綁作一束,卻仍有幾綹不聽話地掙脫束縛,在風中飄揚。


    他跨坐在棗褐色的大馬上,就靜靜坐著,不發一語,清峻麵容毫無表情,那對銀藍眼和老瓦倫短暫接觸後,隨即又淡淡落在別處。


    他什麽也沒做,光杵在一旁,便有本事讓草海野原降下冬季的第一場雪。


    眾人懼怕他,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誰教他“天梟”的名號響遍西塞、傳盡中原武林。


    他原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大魔頭,傳聞,隻要讓他的琉璃眼淡然掃過,見過他瞳底的異光,便要喪心失智,永世聽從於他。


    然而,就在今年的初夏時候,草綠水清的高原上有了一場極其盛大的婚禮,是“白家寨”的大姑娘下嫁“天梟”。


    那一日,幾乎所有高原上的牧民們全湧向了“白家寨”,攜家帶眷,騎著馬兒顛顛地趕去,連草海野原和南北山麓外的少數部族也去了不少朋友。


    其實啊,若再仔細斟酌過,又似乎沒必要那麽怕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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