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暉,休要在此裝神弄鬼!”侯慶奎的右手緊握鐵尺,手背上的青筋根根鼓起,他語氣不善地寒聲道:“否則莫要怪本官的鐵尺不認人!”


    “侯司長稍安勿躁。”唐世勳並未在意侯慶奎的威脅,而是神色平靜地將侯慶奎與那顧惜惜的往事娓娓道來。


    這段往事還得從兩人的父親說起,侯父原是邵陽城的縣衙捕快,而顧父則原是城南郊芭蕉亭一帶的地主。


    在二十三年前,即天啟元年,顧家的一個長工因欠下大額賭債鋌而走險,在當年冬季偷了顧家幾十兩銀子並汙殺了顧父的夫人,即顧惜惜的母親,當時顧惜惜才兩歲。


    而那長工不僅沒逃跑,反倒威逼一個家仆一同製造出有賊人侵入顧宅之假象,顧父悲痛欲絕並向邵陽縣衙報案,他怎會想到這起慘案是他倚為心腹的家仆和一個長工所犯?


    當年負責調查此案的就是侯慶奎的爹,侯父在仔細勘查顧宅的地形與死亡現場之後就覺著是熟人作案,但顧宅上下三十餘口人,這還不包括住在顧宅周邊的顧家佃戶,真要鎖定嫌疑人絕非易事。


    好在侯父不愧是經驗豐富的公門老手,加之顧父為了抓住真兇而奉上了不菲的財物,侯父與幾個手下逐一審問排查後,又不辭辛勞頂著寒風在芭蕉亭一帶明察暗訪,於當年臘月鎖定了那長工和家仆兩個嫌疑人,後在證據確鑿之下將二人抓捕歸案。


    雖然這個讓人心寒的結果讓顧父氣得幾度昏厥過去,但他卻因此而與侯父結下了不解之緣,之後每年顧父都會邀請侯父去顧宅做客,且逢年過節還會送上各種賀禮。


    而侯父也不是那等隻進不出的寒磣人,當時邵陽城的南郊一帶本就是他的轄區,因此在明裏暗裏委實幫顧父解決了很多官麵上的事和民間糾紛。


    到了天啟四年,即二十年前,侯父與顧父又一次小聚,興許當時顧父是喝高了些,遂提出要與侯父結為秦晉之好,侯父亦是含笑應下,那年侯慶奎七歲,而顧惜惜五歲。


    之後的幾年裏,侯慶奎每年都隨父親去顧家好幾次,有時顧惜惜去邵陽城之時更是直接住在侯家,兩小無猜的孩子倆成了極為要好的玩伴。


    然而好景不長,十二年前,即崇禎五年,當時侯慶奎十五歲,顧惜惜十三歲,原本侯父和顧父已定下在這一年為倆孩子完婚。


    誰曾想那一年顧父不知是因誤服了何種藥物而一命嗚唿,由於顧父的續弦生了兩個兒子,加上顧父的親弟弟支持,因此那偌大的家業遂被顧父的續弦和顧父之弟所掌控。


    坊間雖傳聞是這叔嫂兩人害死了顧父,但傳聞畢竟是傳聞,誰又能拿得出甚真憑實據來?


    更不巧的是也就在那一年,侯父在抓捕逃犯時不慎中刀,後因傷勢過重於當年過世。


    由於侯父和顧父新喪,侯慶奎和顧惜惜的婚事自然被延後,誰知一年後顧惜惜的繼母竟派人將婚書退迴給侯母,且顧惜惜在那年被繼母逼著嫁給了邵陽城西的郭員外為妾。


    侯慶奎的母親本就因丈夫過世而悲痛萬分,再受到顧家的退婚打擊後更是一病不起,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要說顧惜惜的繼母向侯家退婚也是在無奈之下的決定,畢竟侯慶奎的親姐姐當時已嫁給了於威,而於威的爹老於頭同樣是邵陽縣衙的老捕快,他們在這寶慶府城邵陽方方麵麵的關係可不比一個鄉間地主要廣?


    若非必要,顧家也不願輕易得罪這些縣衙快班的地頭蛇們不是?


    隻因崇禎五年顧父在誤服藥物死亡之後,侯父便斷定是有人在陷害顧父,且還向邵陽縣衙的典史大人提出要調查顧父的死因,雖然典史大人沒同意這等無親屬報官的案子,但侯父依舊不死心而決定私下調查。


    當侯父因重傷過世之後,侯慶奎則認為有人不僅害死了顧父,且連他爹也是被那人所害。


    這矛頭可不全都指向了顧惜惜的繼母和叔叔?


    在侯父與顧父去世之後,侯慶奎請於威和於虎等人通過各種手段調查這兩起案件,顧父的續弦和顧父的弟弟或許是慌了神亦或惱羞成怒,這才決定退掉侯家的婚書。


    而這也激起了侯慶奎的憤怒,但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慶奎也無力去挽迴這段婚事。


    到了崇禎十四年,即三年前,顧惜惜的第一任夫君郭員外去世,而郭員外的原配夫人及長子則牢牢地把持了郭家的產業,且郭員外的正室還對顧惜惜等三個妾室百般刁難羞辱。


    不僅如此,郭家長子還覬覦顧惜惜的身子,而她又沒法迴到芭蕉亭的娘家,因她的繼母與叔叔等人根本都不在意她的死活。


    迫於無奈,顧惜惜以守靈為由搬離了郭家主宅住去了城南的一間小宅,而後這裏便成了她和侯慶奎私會的地方。


    正是在那小宅內,侯慶奎提出要迎娶顧惜惜,雖然她當時也願意嫁給侯慶奎,但無論郭家還是顧家皆是擋在兩人麵前的大山,隻有扳倒這兩家,他倆才有再續前緣的機會不是?


    誰曾想兩人謀劃了不到一個月,郭家主母與郭公子不知從何處得知顧惜惜與侯慶奎有私情,於是派家仆去把顧惜惜給抓迴了郭家主宅,並以她與侯慶奎有私情為由將她禁足並肆意毆打。


    當侯慶奎得知心上人處於如此悲涼的境地之時,他曾多次想要衝入郭家搶出顧惜惜之後遠走高飛,可是他若當真如此做,他的姐姐和姐夫於威等人該如何是好?況且他爹和顧惜惜的爹雙雙被害又該如何報仇雪恨?


    為了消除顧惜惜與侯慶奎有私情的謠傳,侯慶奎方才故作浪蕩子般與好些個寡婦有了私情,這當中就有他現在的夫人譚氏,而譚氏那時又是郭家長公子的姘頭。


    侯慶奎正是從譚氏那得知了郭公子的父親、即顧惜惜的第一任夫君郭員外死亡的真相,而侯慶奎的複仇計劃便是由譚氏開始著手的。


    每當郭公子去與譚氏私會之時,她就會給他服用一副慢性毒藥,至崇禎十五年秋冬之際,郭公子在家中暴斃。


    那郭家主母老年喪子自是無比悲痛,她總覺著事有蹊蹺但又沒證據,更讓她驚慌失措的是城中出現了很多不利於她的謠傳,說是當初她的夫君郭員外太過寵幸顧惜惜等三個妾室,她在惱羞成怒之下方才謀殺了郭員外雲雲。


    據衙門裏傳出的消息稱,縣太爺似乎有重新調查郭員外死因之意?若當真如此豈非要來郭家問詢那三個妾室?


    於是郭家主母心生一計,她命心腹忠仆悄悄將顧惜惜和另外兩個妾室帶離邵陽城往東而去,又命幾個家仆故意留下線索往西南方向而去,意在引出想要救走顧惜惜的侯慶奎。


    侯慶奎的確是著了道,他在於威和於虎等人的幫助之下逮住了那幾個郭家仆人,而那幾人當真背了個麻袋,袋中確有一個女子,不過他們在被侯慶奎等人抓住之前就已將那麻袋扔入了滾滾資水當中。


    當時侯慶奎跪在資水之畔抱頭痛哭,他當真以為顧惜惜已香消玉殞,因那幾個被抓的郭家仆人也以為麻袋中裝的就是顧惜惜。


    然而侯慶奎卻又沒法為顧惜惜報仇雪恨,因顧家人根本都不在意顧惜惜的死活,更不會去狀告郭家主母。


    而郭家主母又死不承認是她授意家仆去謀害了顧惜惜,甚至她還反問侯慶奎,你如何證明家仆扔下資水去的是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是?


    至於說顧惜惜等三個妾室去了何處,郭家主母則說三女是去幫郭家打理在祁陽縣的產業雲雲。


    最後此案與郭家主母謀害郭員外之案皆因證據不足而不了了之,但仇恨的種子早已在侯慶奎的心中生根發芽。


    到了去年獻賊入侵寶慶府之時,侯慶奎沒有離開府城邵陽,他被獻賊錢將軍委任為邵陽縣衙的快班捕頭,而郭家主母因年老體弱也沒有出城逃難。


    後來侯慶奎搭上了縣衙主簿唐世邦和鄭員外那條線,得勢的他終於將整個郭家的勢力連根拔起,郭家主母亦於家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可惜,南郊芭蕉亭顧家卻在去年闔家逃難,侯慶奎未能將顧家也一網打盡。


    話分兩頭說,當顧惜惜和另兩個妾室在前年冬季被那郭家忠仆給帶離祁陽城以後,那兇人將三女串綁著帶去了荒山野嶺之中,且意欲按著郭家主母的指示將三女皆殘殺於山野間。


    無人知曉顧惜惜究竟在那經曆了怎樣的不堪遭遇,但那郭家忠仆沒有對她下殺手,而是真帶著她去往了祁陽縣,至於另外兩個妾室卻再無音訊。


    郭家在祁陽縣城內確有兩處產業,但等顧惜惜隨那郭家忠仆過去時那兩處產業已經易主,那忠仆對郭家倒是真個忠心耿耿,他竟讓顧惜惜寫訴狀去告那謀奪郭家產業的人。


    而被告者,便是吳員外的侄兒吳誌林。


    結果可想而知,郭家忠仆不僅沒能勝訴奪迴產業,且還因誣告罪被杖責重傷後關入大牢,不到半個月便死於牢中。


    而顧惜惜卻並未遭到牢獄之災,因她和那郭家忠仆去找吳誌林對質並討要郭家產業之時就被他給看中了,他之所以要把那郭家忠仆整死在獄中恐怕也與顧惜惜有關。


    到了去年夏秋之際,獻賊翟將軍與孫將軍兩部入侵永州府,祁陽城易主,孫將軍麾下的倪將軍成了祁陽守將,而吳誌林的兄長吳杏林傍上了倪將軍的親姐姐倪夫人,吳家在祁陽縣的勢力更上一個台階。


    正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有了吳誌林的寵幸,顧惜惜總算是過上了有尊嚴的日子。


    也正是在去年夏秋之際,顧惜惜的繼母和叔叔等顧家人也逃難至祁陽城內,在吳誌林的謀劃布局之下,財富本就所剩不多的顧家變得一貧如洗,而後被吳誌林招為苦力。


    且吳誌林還抓了顧惜惜的繼母和叔叔,並陪著她去親自審問。


    當時顧惜惜的繼母已餓得不成人樣,她為了一口吃食也為了顧惜惜能放過她的兩個兒子,遂將當年如何害死顧父和侯父的經過和盤托出。


    果然,顧父真是被這惡婦給毒鴆致死,而侯慶奎之父當年之所以會在抓捕逃犯之時受到重傷,也是因侯父鍥而不舍地調查顧父的死因,那惡婦和顧父之弟方才設局謀殺侯父。


    時隔十二年,顧惜惜終報了她與侯慶奎的殺父之仇!而旁聽的吳誌林也對她愈加憐惜,且不顧吳家長輩的反對娶她為平妻。


    今年三月底,顧惜惜為吳誌林誕下一子,恰好當時祁陽城又再次易主,幸運的是吳家沒有遭到楚軍的清算,且吳誌林的大伯吳員外還成為了楚軍商會的副會長。


    按理說顧惜惜還在坐月子不易出門遠行,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迴到寶慶府,吳誌林拗不過她,隻好在西路聯軍奪得了流光嶺鎮和廉橋鎮等地以後將她帶去了流光嶺鎮居住。


    到了四月中旬,侯慶奎攜妻譚氏投奔西路大總管於威,並被委任為西路安保司長,當他去往流光嶺鎮巡查之時,偶遇了遷居於此的顧惜惜,還有她那未滿月的孩子。


    雖然沒人知道侯慶奎與顧惜惜的那次偶遇究竟說了何事,但那晚侯慶奎喝了個酩酊大醉,且還去流光嶺鎮的監獄內親手拷打了幾個重犯。


    唐世勳說到這兒不禁瞥了侯慶奎一眼:“或許,已為人母的顧惜惜與侯司長你已是緣盡,況且吳誌林不僅幫你和她報了殺父之仇,且對她寵愛有加,這豈非是她最好的歸宿?結果,吳誌林在前日卻意外死在了廉橋鎮的德勝客棧!”


    此人怎會如此清楚我的過往?甚至還清楚顧惜惜與吳誌林的事?侯慶奎雙目中的兇光時隱時現,尤其是這章暉在說‘意外’二字時刻意加重了語氣,這豈非是在懷疑他以權謀私害死了吳誌林?


    侯慶奎的右手緊緊地攥住鐵尺,若換作他以前的脾氣怕是早已用鐵尺將這廝給打得頭破血流了去!但他並未立刻反駁也未出手,而是按捺著心頭的火氣仔細思索這‘章暉’說的話。


    他目前很肯定一點,無論此人是否如歐陽文飛所說的是用了個‘章暉’的假名,也無論此人在軍情司有何等職務,但他篤定此人必然是肅衛中人,且極可能是於青青的心腹。


    因知曉侯慶奎過往的隻有他的姐夫於威和好兄弟於虎,而於威曾知會過他,為了讓大帥能清楚他這個西路安保司長的背景底細,於威將他的過往皆告訴了小妹於青青以進行備案。


    並且於威還曾告訴侯慶奎,有關他的備案隻有大帥和於青青等少數高層知曉。


    雖然侯慶奎對肅衛和軍情司皆無一絲好感,但他絕非刻意針對於青青,其實他以前一直把於青青當親妹妹般對待,況且若換作他處在肅衛統領的位置上,也必然會對各路將領與官員們進行背景調查。


    再有那吳誌林的過往也必然是被肅衛給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侯慶奎很確定眼前這章暉必是於青青派來的心腹無疑!


    不可否認的是,廉橋鎮的縱火刺殺事件委實讓侯慶奎壓力極大,尤其是吳誌林之死,這不僅給了吳員外重提組建商隊武裝的契機,且還讓侯慶奎心中的摯愛顧惜惜又一次成為寡婦。


    誠然,侯慶奎知道他跟顧惜惜恐怕是真個有緣無分,但他又怎忍心見剛誕下幼子月餘的顧惜惜因失去夫君而傷心痛哭,而他這個西路安保司長卻沒能幫她抓住真兇?這也正是他心頭最為沉重的壓力根源。


    侯慶奎深吸了幾口氣以平複心情,隨即冷聲道:“怎的?你以為本官是為了得到惜惜而將吳誌林置於死地?荒謬!”


    不待唐世勳迴話,侯慶奎話鋒一轉:“明人不說暗話,於青青如此大費周章地派你來寶慶府所為何事?”


    唐世勳的鷹目中精光奕奕,這正是他要的結果!於是他起身走到侯慶奎跟前,以極低的聲線說道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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