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將至,雨勢暫止,衡陽城內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萬家燈火平添了一抹朦朧色彩。


    衡陽城東南邊的閱江門內主街道上,千金馬骨湯館的門口車水馬龍。


    隻見這衡陽城的千金馬骨湯館占地極廣,主樓高有五層,該館原是城內五大酒樓之一的閱江樓,在頂樓之上可遠眺衡陽城外東南方向的湘江。


    閱江樓原是由地方望族劉家開設的百年酒樓,去年被獻賊任命的衡陽偽知縣陳瑛霸占,而劉家直係因不願從賊慘遭滅族。


    當楚軍入主衡陽城之前,陳瑛與獻賊任命的衡州府偽知府吳之才等人皆向北逃去,如今在長沙府的湘潭縣城內。


    而被陳瑛和吳之才等人所霸占的各行產業,皆由楚軍商會評估價值以後在衡陽縣衙進行公示與拍賣,能出具產業憑證者可以總價兩成的銀子進行收迴,且這兩成銀子可延期一年給付。


    若無憑證或已家破人亡者,則由縣衙進行公開拍賣。


    如今在楚軍下轄的各州縣皆已通行此項規定。


    而閱江樓便是被楚軍商會的江依柔、秦三和宋宜璟三人合夥競拍所得,三人自然是將閱江樓改成了千金馬骨湯館,但門頭上依舊保留了‘閱江樓’的百年老牌匾。


    這衡州府城獨一家的馬骨湯館自從十日前開張起便賓客滿盈,若無提前打招唿或預定,那是斷難找到空位。


    由於楚軍商會的攤子隨著楚軍的地盤擴張而不斷變大,商會也由原五位正副會長增至九位,且按著唐世勳的要求,除了江依柔、秦三、宋宜璟、崔員外和馬五福以外,其他的副會長不得再用零陵縣人士。


    而今待在衡陽城內的隻有副會長宋宜璟,他負責組織商會船隊與車隊協助楚軍的後勤部,向北邊的衡山縣、長沙府的淥口鎮等地運送物資並進行各類商貿活動,而其他八位正副會長則皆在別的州縣。


    如楚軍商會的會長江依柔在耒陽縣,負責衡州府中部及通往郴州的永興縣之水陸兩道商貿、及配合楚軍後勤部運送軍需物資。


    副會長崔員外在桂陽州,負責衡州府南部的商貿活動及配合運送軍需物資。


    副會長秦三趕赴衡州府最東端的酃縣,打通與江西省吉安府的商道。


    副會長馬五福則待在祁陽城,負責銜接零陵縣、東安縣的水陸商貿,並負責祁陽縣與常寧縣之間的商貿活動等。


    又如新任副會長吳員外則帶著吳家子弟去往寶慶府的白馬關,負責寶慶府北部的商貿及配合運送西路聯軍的各類物資等等。


    此時,麵如冠玉的宋宜璟正站在閱江樓的後門口翹首以盼,在他身旁站著他的親弟弟宋宜琛和幾個心腹手下,以及好幾個臉色嚴肅的大漢,這些漢子乃是肅衛警備司的人。


    今日上午,肅衛警備司的人便由閱江樓的後門進入了遍植奇花異草的寬敞後院,他們挑選了最靠近後門的一座獨立小閣樓作為唐世勳的晚宴點。


    當宋宜璟得到消息之後趕緊親自過來配合安排,要知道唐世勳還是第一次親臨閱江樓,宋宜璟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招待周全。


    況且因著王秀荷乃是宋宜璟名義上的發妻之緣故,宋宜璟本就對於他跟唐世勳之間的關係感到既尷尬又忐忑,他是真擔心唐世勳哪天看他不順眼而一刀砍了他的腦殼。


    其實宋宜璟的心腹們給他出了許多餿點子,比如寫封休書公開休了王秀荷,這不就劃清了他與王秀荷的界線?但這不是把王秀荷給徹底得罪了?


    宋宜璟如今連零陵縣都不敢迴,因他早就聽說王秀荷行事有多歹毒,更遑論寫休書去羞辱王秀荷,那不是找死嗎?


    有心腹建議宋宜璟,公子你這麵如冠玉風流倜儻的,在零陵城之時就隻有許家長公子許中達才勉強與你比較一二,而今許中達在零陵縣,你卻在大帥唐世勳的眼皮子底下,且那些個有心人還故意吹噓你貌比潘安,這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嗎?


    莫不如宋公子你狠心些在臉上割幾刀,想來大帥也就不會再記恨你了,若是公子你下不了手,小的可以代勞。


    宋宜璟當時就氣得破口大罵,這張臉就是他的命!破相?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又有心腹獻計,王秀荷雖是把宋宜璟以前金屋藏嬌的那幾個小妾全給暴打了一頓趕出零陵城,但幾個小妾和她們給宋宜璟生的兩子四女卻未遭罪。


    因此,宋公子你都有兩個兒子了,為了宋家和你自己,莫不如揮刀自宮?如此一來大帥不僅不再記恨你,或許還會因同情而賜你一場大富貴不是?


    這等餿點子直氣得宋宜璟險些當場吐血,若他被去勢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其實宋宜璟清楚他的幾個心腹隻是調侃他罷了,因為他自從離開零陵城至今已有兩個月,唐世勳雖從未單獨找他但也從未針對他。


    宋宜璟雖未從政,但他深知自己和宋家族人能夠被唐世勳赦免,是因他尚算有些經商頭腦,這對唐世勳和楚軍還有些用處。


    且他很認真地研讀了唐世勳的所有公開演說與重要講話內容,他極為認同唐世勳嚴謹治軍、務實理政、民生商貿齊頭並進等諸多執政理念。


    特別是提倡商貿發展,雖然這遭致了士人階層的諸多非議乃至罵名,但無疑提振了整個商紳階層的精氣神。


    實際上在這明末,大明的商貿發展本就是大勢所趨,而士人們當中之所以有人非議唐世勳提倡商貿,不過是些酸儒在懷念太祖皇帝時就提出的重農抑商之國策、或是借此來邀個直名罷了。


    加之楚軍商會成立時的第一原則就是必須以楚軍的利益為先,因此宋宜璟一直秉承著這些原則行事,他捫心自問足夠對得起唐世勳赦免他宋家族人之恩,且他也清楚正因為他忠心任事,唐世勳才未苛待他。


    至於說發妻王秀荷?宋宜璟每每想起這個早已變得惡毒狠辣的發妻就暗自苦笑,他對王秀荷委實一言難盡。


    從自尊心和臉麵的角度而言,宋宜璟又豈會不惱王秀荷勾引唐世勳?哪個男人能受得了腦殼上綠油油的一片?況且王秀荷與唐世勳的關係早已盡人皆知,他宋宜璟心裏的苦又能向誰傾訴?


    但從他宋家的家族利益而言,作為接替先父成為一族之長的宋宜璟又豈敢為了自己的臉麵而去得罪王秀荷?雖然王秀荷打罵他金屋藏嬌的幾個小妾,但王秀荷同時又力挺他的親弟弟宋宜琛,且並未苛待其他的宋家族人。


    宋宜璟的親弟弟宋宜琛與唐世勳同齡,年二十三歲,宜琛素來博學多才,王秀荷以前就甚是看重這個小叔子。


    因此王秀荷在零陵城時與宋宜琛交流了許多從政心得,並為宜琛多方運作。


    宋宜琛在宋家遭逢大難入獄以前在永州府衙的承發司任職,對於衙門裏的各房事務皆是門清,今年正月出獄以後他先是外放珠山任提調主事,‘鶴珠糧道’的沿途、珠山與水口山的行政事務便是由宋宜琛主理。


    至三月中旬,王秀荷在征得唐世勳的同意以後,派人護送宋宜琛北上祁陽縣任牛角壩鎮提調主事;三月下旬入祁陽城;四月初任祁陽縣衙吏房司吏;四月中旬平調至衡州府常寧縣衙改任戶房司吏;下旬再調至衡陽縣衙升任主簿。


    無論宋宜琛在哪個位子上皆處事穩重周全而不乏銳氣,他無疑是年青一代之中最被看好的能吏,若非他這升官速度委實太快,莫說是縣衙三把手的主簿,便是做個二把手的縣丞也不為過。


    宋宜璟自然清楚這不僅因為他弟弟宜琛確有能力,更因為有王秀荷在背後鼎力支持保駕護航,否則有幾個人能在短短數月之間由一個承發司的小吏升到縣衙主簿的位子上去?


    甚至宋宜璟還有些嫉妒和狐疑,莫非他弟弟宜琛與王秀荷也有甚不可告人的關係?


    總之,宋宜璟對於宋家和弟弟宜琛的發展充滿了信心,但同時又對自己與唐世勳之間的關係深感困擾,畢竟唐世勳手握生殺大權,宋宜璟豈能不擔心因著他而害了整個宋家?


    故此對於唐世勳今晚親臨閱江樓,宋宜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嚴陣以待’。


    這時,後門之外的巷道傳來了齊整的踏步聲。


    宋宜璟忙收斂心神,與弟弟宋宜琛等人恭敬地垂首等待。


    數十個膀大腰圓的親兵簇擁著一輛寬大的馬車停在後門口,身穿天青色直裰的唐世勳走下馬車,在他身後是三神教主齊雨菲。


    隻見齊雨菲褪掉了她那身標誌性的白裙、白鬥篷與白麵巾,換上了一襲鵝黃色的襦裙,烏黑的秀發以一根紅繩束之披於身後,簡約而寫意。


    她的俏臉被唐世勳化了些淡妝,最大的變化是她的丹鳳眼被畫了眼線,並把眉毛畫成了彎月狀,看上去少了些莊重而多了幾分柔美。


    雖然唐世勳之前在馬車上之時說要把齊雨菲易容成個黃臉丫鬟,但這不過是調侃之語,他總不可能把她打扮成個丫鬟再給她接風洗塵不是?


    宋宜璟與宋宜琛等人對唐世勳恭敬地施禮以後,不禁好奇地看了齊雨菲一眼,這位俏佳人是誰?為何從未見過?


    唐世勳對眾人微微頷首,隨即肅衛警備司的幾個漢子恭請他進入閱江樓後門之內的第一座閣樓。


    這座閣樓的兩層皆是裝修古樸典雅的宴廳,既可分別招待兩撥客人也可包場。


    此時一層宴廳內的大宴桌已被撤走,厚重的官帽椅被擺在兩旁,在上首則擺了一把以梨木雕刻的原木大椅,而宴席自然是設在了閣樓的二層。


    宋宜璟如此安排是因他不知唐世勳今晚要招待誰,又有多少人到場,且他知道唐世勳事務繁忙,若是在二層吃了晚飯之後還要商議何事,便可移步到一層這臨時改成的廳堂來飲茶議事。


    唐世勳並未在意這些小細節,他還是第一次來閱江樓,自然不清楚這後院的閣樓內是怎樣的擺設。


    他負手走至樓梯口時腳步一頓,吩咐宋宜璟和宋宜琛也隨他上樓,隨即他與齊雨菲以及親兵雷東山先行上樓。


    宋宜琛的長相與兄長宜璟有五六分相似,但卻不似宜璟那般俊俏,加之他蓄了短須顯得更為老成穩重。


    隻見宋宜琛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憂色,低聲叮囑道:“兄長,上樓以後切記要隱忍,莫要因甚臉麵之事而得罪世勳公子!”


    幾個心腹在旁聽得清楚,他們皆深以為然,紛紛勸宋宜璟莫要意氣用事雲雲。


    這還用你們說嗎?宋宜璟那張讓男人嫉妒的俊臉上已是有些泛白,他故作冷靜地輕嗯了一聲,與弟弟宜琛一同上樓。


    雖然宋宜璟麵上並無甚太大的異樣,但宋宜琛已是看到兄長在上樓之時那時輕時重的腳步,可見兄長內心定然不平靜。


    宋宜琛暗自苦笑,世勳公子還從未與兄長宜璟近距離交談過,也不知唐世勳為何要讓他們倆兄弟上去?


    二樓宴廳比一樓的略小了幾分,但廳外有道長廊可憑欄觀賞這偌大的後院景致,論格調自是勝於一樓。


    唐世勳自然沒空去欣賞甚花園夜景,他已是坐在了主位,齊雨菲坐在他的左首,雷東山則站在廳外長廊的陰暗處關注著廳內。


    八角宴桌上已架了炭火與馬骨湯鍋,鮮嫩的馬肉與各類燙菜皆擺得整整齊齊,這省卻了上菜的環節且不必侍女下人在旁伺候,這番安排讓唐世勳甚是滿意。


    眼見麵露僵笑的宋宜璟和尚算鎮定的宋宜琛倆兄弟走上二樓,唐世勳對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倆坐下說話。


    宋家倆兄弟受寵若驚地施了一禮之後方才正襟危坐,而唐世勳的第一句話就讓倆兄弟的眼皮子一陣亂跳。


    隻見唐世勳舉杯淡笑著致開場白:“宋副會長,宋主簿,本帥今晚為齊教主接風洗塵,正好你們兄弟倆也在,來,飲勝!”


    宋宜璟和宋宜琛忙不迭舉杯飲盡,口中自是說著大帥與齊教主親臨閱江樓蓬蓽生輝等場麵話。


    他倆雖知道今日三神教主齊雨菲抵達衡陽城,也知道那安西門外數萬教徒齊聚恭迎齊教主,但她怎會單獨與唐世勳共乘馬車由城西來到城東南的閱江樓?


    誠然,宋宜璟和宋宜琛皆是謹言慎行之人,但誰還沒個好奇心呢?


    況且宋宜璟和宋宜琛在零陵城和祁陽城時都見過這仙婆子,可那時的她皆是素顏且模樣莊重,而她此時的打扮卻甚是柔美,看來那些個有關唐世勳和齊雨菲的傳聞絕非空穴來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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