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黃陽堡內北街的原惠澤茶行,如今已換上了一塊‘祁陽縣衙刑房辦事處’的新牌匾。


    該辦事處內有間頗為雅致的小院,這既是於威的辦公地同時也是他的住所,此時已近亥時,於家五兄妹齊坐於小院的書房內。


    親人重逢的喜悅與家常話早在吃晚飯那會兒已是說過,除了嗜酒如命的老三於虎還抱著個酒壇子時不時灌上一大口,於威、於猛、於豹和於青青則在品著香茗商談要事。


    於青青的俏臉上掛著一抹懊惱之色,她嘟著嘴兒埋怨道:“大哥二哥,世勳公子他怎可又親臨險地?你們怎的不勸阻他哩!”


    都是自家的親哥哥,於青青難得的露出了這等任性模樣,而她也確實很不開心,因為她此行可是帶著阿梓的囑托而來找唐世勳的,但唐世勳今日一早就離開了黃陽堡不知去向。


    好在於青青這幾個月都在跟劉誌貴發展全州的情報網,這分析能力委實不差,通過於威和於猛兩人講述在黃陽堡的見聞,還有於豹在宋家嶺的鴿站接收與傳遞的諸多飛鴿傳書之去向,於青青幾乎敢肯定,唐世勳定是帶著某些人秘密潛入祁陽城了!她心中甚是焦慮,公子他怎可如此冒險呢?


    “勸?”於猛揉了揉他的獨眼,一臉無奈地苦笑道:“俺今日上午還聽‘大總管’許南瀟的手下說,昨個夜裏許南瀟去找世勳公子談了近兩個時辰,且許南瀟還跟公子在書房裏爆發了激烈的爭執,連大總管都勸不住他,咱們如何勸得了?”


    說到這於猛的臉色一沉,臉上那道由左眉至左臉頰的刀疤頓顯猙獰:“再者說,他唐世勳根本就沒打算把要去何處的秘密告訴俺和大哥,哼!俺們這些‘老人’哪比得上人家……”


    “二弟!”於威立刻喝止了於猛的抱怨之語,他的犀利雙目中劃過一抹寒光:“世勳公子他自有打算,你我做好分內之事便可!”


    於猛的嘴巴子一陣蠕動,甕聲甕氣地嘟囔道:“前陣子俺傷好了想要繼續跟在公子身邊做親衛,還不是大哥你不同意嗎?否則俺如今至少也是親兵營的副統領了!”


    於威自是聽到了二弟的碎碎念,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之後坦誠說道:“此時隻有咱們五兄妹在,為兄也沒甚好隱瞞的,哎!自打去年臘月起,為兄是真不想與唐世勳走得太近,也確實阻止了二弟再去當他的親衛,不過當為兄在零陵城見識了王秀荷的手段之後,我知道自己之前與唐世勳漸行漸遠的想法錯了……”


    他壓低聲線說道,他之所以對唐世勳生出反感,還得從去年臘月時零陵縣衙監獄的投毒案說起。


    當時被關押在監獄的不僅有府同知許大人及諸多許家嫡係,還有好幾個在歸隱巷龐宅內刺殺唐世勳的刺客,其中有三個人乃是唐世勳的第二批細作學員中人,即唐世勳帶入零陵城的‘子組’細作朱四方等三人。


    他們仨受到原翟將軍的兒媳楊氏的挑唆蠱惑,於去年臘月時參與了刺殺唐夫子的行動,即方媛兒香消玉殞的那晚的刺殺事件,而朱四方等三人本是被阿梓派去負責龐宅外圍安保,也正是他們仨將刺客放入了龐宅中。


    當刺殺行動失敗之後,朱四方等人被甄別抓捕後關入了縣衙大牢,於威既是主審,同時也與朱四方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友誼來。


    朱四方與子組的另兩個細作乃是洪山海麾下的靖州老兵,在東安城的守城戰結束以後,由於洪山海‘功高震主’被副總兵陳建誌以養傷為由而雪藏,僅剩的二百餘靖州老兵們亦都成了閑人,而後朱四方等三人被唐世勳挑去當了細作。


    但朱四方等三人對於細作行當並不感興趣,他們仨更願意跟著洪山海去征戰沙場,哪怕馬革裹屍也在所不辭!


    而這,無疑讓於威感到朱四方等三人是真性情的好漢,況且於威本身也對細作行當甚為反感,他更想做的不正是他的老本行捕快麽?


    在去年臘月的零陵縣衙監獄投毒案之前一日的深夜,於威曾秘密拜訪過阿梓,他告訴阿梓,朱四方等三人並不清楚唐世勳假扮唐夫子之事,且三人從未有過背叛唐世勳的念頭,他們仨隻是受了楊氏的蠱惑而已。


    於威還坦誠地告訴阿梓,朱四方等三人都是征戰沙場的真英雄,可否請阿梓派人秘密將三人送迴東安城去交給參將洪山海?於威甚至還拍著胸口給朱四方等人作保,他們仨絕不會透露任何情報給官兵!若阿梓同意,於威就去縣衙監獄安排一番以便於阿梓的人秘密潛入並造成劫獄的假象。


    當於威說了這許多之後,阿梓爽快地答應了他,並和於威就如何派人混入監獄進行了密議,其實,於威當時沒有去仔細思索阿梓那深邃杏眸中的詭異之色,直到次日的投毒案之後他才迴過味來。


    好巧不巧的是,秦家的秦五和邱大強在次日淩晨派人去監獄投毒,導致過半的監獄中人和獄卒們皆中了輕重不一的毒,而於威又是在那個淩晨秘密放了阿梓派去的兩個手下進入監獄中。


    更為詭異的是,雖然朱四方等三人也是中毒身亡,但他們仨所中的毒與監獄裏其他所有中毒者的症狀皆不同,再有一點,朱四方在中毒暴斃之前曾用手指沾著口吐的鮮血,在地上寫了個歪歪扭扭的‘彥’字。


    要知道於威十幾歲就跟著他爹在寶慶府邵陽城內做捕快,他通過投毒案現場的諸多細節已是判斷出,投毒的是兩夥人!再者說,‘彥’字豈不就是‘顏’字的一半?


    毒鴆朱四方等三人的一定是顏梓玉那個惡毒的女人!於威當時就已猜到了這一點,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與懊悔當中,若非他去找阿梓,朱四方等三個豪邁坦蕩的真漢子會否避過此劫?


    不!於威深知即便他沒去找阿梓,恐怕這個毒婦也必然會用其他法子將朱四方等人滅口。


    之後於威將投毒案的諸多細節全都匯報給知縣齊大堅,而且於威還親自去拜訪扮作唐夫子的唐世勳,並著重提到朱四方在死前寫的‘彥’字。


    然而,唐世勳隻是風輕雲淡地笑著提醒於威繼續在縣衙裏當差便是,嗯,這不正是於大哥你的理想?至於旁的無關之事不必太過在意雲雲。


    那幾日於威的心情極為糟糕,他對唐世勳和阿梓都極為反感與失望。


    到了正月初一,王秀荷在府學宮門口被柳將軍的嫡子柳錫承所劫持,而於猛乃是保護王秀荷安全的護衛隊長,他帶著十幾個護衛去救王秀荷,誰知柳錫承居然埋了兩百餘伏兵,於猛險些喪命。


    而於威後來也趕去了現場,當他看到渾身浴血的二弟之後,他驚得後怕不已,之後他帶著幾個捕快用門板抬著於猛迴到他在萬壽街的宅子去療養,並決定再也不讓二弟去為唐世勳效力。


    到了正月初二,阿梓扮作玉姑迴到零陵城向唐世勳辭行,之後她帶著許多禮品去拜訪於威和於猛,但於威連門都沒讓阿梓進,不僅是阿梓,於威也拒絕了嶽三水和薛正的拜訪。


    甚至,作為縣衙捕頭的於威也沒有給扮作唐夫子的唐世勳送去過年的賀禮,這讓已經升任零陵縣衙的典史之職的曾有才甚為擔憂。


    曾有才因著方媛兒的香消玉殞,他與唐世勳之間無疑少了一道堅實的溝通橋梁,而他曉得於威和唐世勳的關係匪淺,因此他自作主張地幫於威備上了一份厚禮送去給唐世勳,為了這事,於威險些與曾有才也鬧僵了去。


    到了正月下旬,於猛傷愈以後三番五次地鬧著要迴去給唐世勳效力,於威則堅決反對。


    正所謂長兄如父,於猛雖桀驁,但對大哥於威極為尊重,眼見大哥的態度如此決然,於猛自是不再提迴歸唐家軍之事,而且他也答應大哥不會離開萬壽街。


    當然,於猛也是個性格倔強之人,他可不願跟著大哥去當捕快,除了每晚在家喝酒解悶以外,他白天則待在萬壽街尾的軍債事務所裏邊。


    雖然於猛沒有離開萬壽街的範圍,可於威很反感二弟每天去軍債事務所,但於猛也有他的理由,他正月初一還領了王夫人的薪俸,結果他幾乎一整個月都沒去軍債事務所,哪有光拿銀子不做事的道理?反正他又不穿唐家軍的軍服不是?


    何況那王夫人既生得好看又待人和氣,他就想每日去看看秀色可餐的王夫人,這也不成嗎?


    對於二弟的這等歪理,於威也是哭笑不得,但他也知二弟是借此表達對他的不滿,不過那王秀荷乃是出了名的才女,且她又不是細作,因此他便由著於猛去了。


    到了二月初九,於威因為公務而徹夜未歸,直到初十的早上辰時才迴到萬壽街的家中,讓他奇怪的是二弟於猛居然還在唿唿大睡。


    這頓時讓於威感到有些不對勁,因為於猛在傷愈之後每天早上卯時過半就會準時起床練拳,但二月初十的早晨於猛不僅沒按時起床,且睡得死沉死沉的,就連於威走進他的房裏邊也沒醒過來。


    不僅如此,於威還在於猛的房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血腥味!於威頓時猜到二弟該是徹夜未歸,且還在夜裏出去與人發生了搏鬥。


    於猛在當日中午才醒來,麵對大哥於威的追問,他並未隱瞞,而是坦誠地說他淩晨時去幫王夫人秘密抓捕‘梓’組織的叛徒了。


    這話直把於威給驚得目瞪口呆而又疑惑至極,他當然曉得‘梓’組織,那不是高靖、老田和老黎三個‘寅組’的細作建立的情報組織?


    但王秀荷又非細作,她怎會知曉‘梓’組織的存在?又為何要讓於猛去抓捕高靖的人?而即便該組織出現叛徒,難道高靖等人不會處理?何況他們的上級還有嶽三水不是?再者說,唐世勳不是扮作唐夫子待在門灘軍營裏邊嗎?


    誰曾想於猛卻冷笑道,他去抓的就是高靖的左膀右臂老田與其姘頭!至於唐世勳則已經與其弟唐世績互換了身份。


    於威當時就脊背一涼,抓老田?老田是叛徒?那梓組織的內部問題豈非極為嚴重?而率軍北上攻打祁陽的居然是唐世勳本人?


    而後於猛又告訴於威,如今嶽三水已經將這零陵城的情報網交給王夫人打理!但王夫人身邊也沒幾個貼心人,因此於猛自然要幫王夫人一把了。


    於威聽於猛詳細地說完以後不禁頹然一歎,又是他最反感的細作行當!可他也知道二弟已經被王秀荷給拉上‘賊船’了。


    之後的幾日,王秀荷的內查行動愈演愈烈,於猛則將他從王秀荷那兒得知的秘事全都詳細地告訴了於威。


    其實於威很清楚,這必然是王秀荷授意於猛告訴他的,其意無非是想聽聽他的意見甚至想把他也拉上船。


    雖然於威並未明確表態,但他也未藏私,隻要是當初唐世勳在小狼山寨教授的細作知識與經驗,他都讓於猛告訴了王秀荷。


    其實王秀荷並非是一定要拉於威下水,她是從梓組織的檔案室裏查到了於威的信息,因此知道他與嶽三水一樣都是唐世勳身邊的‘老人’,她自然是想從於威這裏多汲取些經驗,以便於在清洗了梓組織以後盡快建立新的情報網。


    後來王秀荷兩次遭遇暗殺,其中第二次就是在於威、於猛和曾有才等人的幫助下逃入縣衙避過了秦家的追殺。


    也正是在王秀荷那次逃入縣衙之時,於威才與王秀荷第一次進行了密談,他也第一次見識到了這個女人的隱忍堅毅與心計之深沉。


    於威那時便已看出王秀荷的心智膽識絕不在阿梓之下!難怪嶽三水會選擇她來接管零陵城情報網,她的確夠資格。


    原來王秀荷遭遇的第一次暗殺的確是疏於防範,而第二次則是她以身做餌故意為之,她要以此來確定梓組織的高靖、老台和老黎三人會否向秦九通風報信!而事實果如她所料。


    當然,王秀荷也極為感激於威等人對她施以援手,這份恩情她不會忘記。


    到了二月二十,即王秀荷得到唐世勳那道密令的次日,她的‘犁庭掃穴行動’進入了最後的收網階段,她密令步兵左營入城掌控了大西門、小西門和太平門,同時秘密逮捕了梓組織幾乎所有的成員並當眾處決沉江,這一係列的狠辣果決之舉措委實讓於威目不暇接。


    當於威說到這,他把玩著手中的汝窯茶杯似笑非笑地問道:“青青,雖然‘梓’組織三個核心人物當中的高靖和老田已被處決,但老黎卻逃過了一劫,據王秀荷的人所查,救走老黎的是一個外號叫‘擺渡人’所派出的手下,你可認得這位擺渡人?”


    於青青正螓首低垂記錄著大哥於威所說的話,聽到這‘擺渡人’三字,她筆下不禁一頓。


    於猛的獨眼中劃過一抹異色,他低垂著眼簾陷入了沉吟。


    於虎和於豹則聽得不明就裏,擺渡人不就是撐船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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