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她還活著……

    叩擊床板的動作猝然停了下來,銳利的鷹眸變幻莫測。

    若真是如此,那薩達爾那位對這孩子過度的緊張,臨江那邊對這孩子勢在必得的態度,以及子謙幾個月前突然不告而別且破天荒的開始親近女人就有了解釋!

    一抖明黃中衣他起身下床,筆直修長的腿大闊步跨向禦案,掌心沿著紫檀木案麵的紋理摩挲了許久,輕輕彈開微微凹下去的一處設計巧妙的機關,細微的啪嗒一聲響,一打磨光亮的赭色盒子應聲而出。

    黃金鑰匙在鎖孔裏轉動數下,哢嚓聲後,他舉手踟躕半晌,最終還是探手從盒子環扣上拿下黃金鎖,明黃色綢緞袖口若有似無擦過木盒菱角。

    抿緊冷硬的唇線,他冷色幽深的目光緩緩落在平凡無奇的赭色木盒上,在盒蓋上反反複複流連,似乎陷入了某種迴憶……

    盒子開啟的那刹,他布滿厚繭的右手不由自主的觸上了已然健全的腿,閃著刺目亮光整整齊齊擺放在盒子的一百零八枚銀針仿佛還餘留著那個人的氣息,那雙幹淨漂亮的手持針紮入他體內的情景還曆曆在目,那此端由她拿捏彼端針尖入他皮肉的感覺還仿佛餘韻未歇……那個倔強的人,竟有如此奇遇,死而複生?難道這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合上蓋子的同時他撫掌爽朗的大笑,揮開連滾帶爬進來查看的小太監,徑自穿好屏風處搭著的龍袍,推門朝著禦書房邁去。不得不說,那個麻煩雖然曾經讓他恨不得處之而後快過,但此刻聽說了她尚在人世,卻絲毫令他不討厭這個突來的消息。

    僵持的四分形勢,突然多了一個她,或許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獲也說不定!

    遊戲,或許越來越精彩了……

    申府。

    繼子熏外出辦事無故失蹤後,緊張而沉悶的氣氛就一直包圍著偌大的申府。而近來,府內的氣氛是愈發的詭異了起來,先是族長和少主他們一夜未歸,而後四位長老們對此三緘其口,而老族長和族長激烈的爭執一番後,族長拂袖而去,老族長似被氣傷,從那日過後閉門任何人也不見。最最詭異的莫過於他們族長出格的行為……自這件事後,竟令人將少主的東西全都搬到了他的屋裏,其喻義簡直不言而喻,驚破了眾人的膽!申府上下對此無不側目,卻無人敢妄加指點,滿腹的狐疑葬在心底,人人自危在異常詭譎的氣氛中……

    “咚咚咚……”夏末的清晨,放佛帶著試探性的叩門聲踟躕的於主苑主屋響起,響聲不重卻也打破了清晨的萬籟俱寂,驚飛了枝椏上晨起梳理的鳥兒。

    叩門聲影響到的似乎隻有門外的環境,一門之內,無聲的寂靜依舊。

    立在門外的窈窕身影頓了頓,頃刻,抬起白皙指節稍微加重了力道繼續叩響門板。

    然而,門內卻仿若陷入了一種真空的狀態,迴應叩擊聲的依舊是死寂的沉默。

    門外的人不想再將這種令人發悶的沉默繼續下去,對著緊閉的門急急開口:“爺,是我,玉娘……”話語尚未落盡,突聞屋內似什麽磕到桌椅的聲音,連帶著瓷器碎裂聲。

    玉娘一驚,也顧不上等裏麵人發話,急忙推門而入,見了屋內情景,不由大唿:“爺!”

    “先把門帶上。”由最初的震驚到恢複平靜不過瞬息時間,抬手碰了碰蹭破皮的額頭,有些濕黏黏的,應該是磕出了血吧。

    有些無甚所謂的在身上裹著的床單上蹭了蹭手上的液體,順道將床單裹緊,扶著歪倒的桌椅剛欲撐起雙腿,忽聞玉娘大唿‘不可’,手猝然一軟,重新跌迴了地麵。

    “爺!”草草插了門,她提著裙裾飛快的奔來,又自責又焦灼的將爺小心扶到床邊,麻利的的將帕子浸濕在架子上的銀盆中,撥開爺黏貼在額上的發,細心擦淨了額上的血漬,掏出金瘡藥輕手輕腳的塗抹在傷口上。

    “爺,都怪我,要不是我貿然出聲……”

    搖搖頭阻斷了她未了的自責,是自己腿軟罷了,和她無甚關係。

    趁她上藥的功夫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幾年未見,倒也不見其滄桑的影子,反而還多了幾許女人成熟的韻味。當初在南陵深夜逃難的一幕仿佛還近在眼前,那一夜,本以為嶄新的生活即將開始,孰料造化弄人,同時改變的又不知是幾個人的命運軌跡?本無可能交錯的平行線陰差陽錯的開始交纏不清,相交的人卻分了岔口越走越遠,一別就是經年。

    “玉娘,這些年來我一直自責的就是那一刻為何沒有抓牢你,就算你我二人一同被甩落下馬車,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比你被哪瘋馬帶到未知的境地強。後來爺找了你很久,久到爺以為你已經……此刻見到了你毫發無損,爺心裏也就安了。”

    聞言玉娘一怔,仔細的將爺上下逡視個徹底,扯開笑臉玩笑的嗔罵:“爺,你什麽時候學會說這些煽情話了,驚嚇的玉娘都不敢認識了!若這不是申家,這裏不是申家主苑,玉娘還真以為認錯人了呢。瞧這麵皮,嘖嘖,做的真像,就跟真的似的,我敢說,就算是我爹那個自稱千麵狐狸的人在世都會為這等手藝歎為觀止!”盯著爺的一張臉她驚歎連連,蠢蠢欲動想要摸上爺臉的急切樣瞧得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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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是獨屬於心底的秘密,就算是被灌得東倒西歪也保持高度警惕,未曾向申家上下任何人透露分毫,同理,自然也不會向她有所解釋。

    “對了玉娘,你怎麽會出現在這?”

    她下意識的脫口就道:“當然是族長他傳我……”猝然住口。

    眼神偏閃,不經意瞥過爺裸露在外的手腳,忙裝作自然的轉移目光。

    伸手將額前的發別到耳後,垂眼擺弄著帳前的流蘇:“你現在為申家工作?”

    “是的,三年前我雖僥幸脫險,卻因重傷休養了半年之久,待痊愈後返迴京都,卻又驚聞爺你……隨後內亂爆發,跟著逃難的百姓一塊來到了臨江,直到兩年前遇到了族長,就被族長收留至今……”小心的觀察著爺的麵色,見爺未有不愉之色,踟躕半晌試探開口:“爺,其實族長他……”

    “玉娘,是他讓你來當說客的?”

    “不不,爺您別胡思亂想,族長他真沒有這個意思,他隻是怕您一個人悶得慌,知道我們素來交好,所以讓玉娘過來與您聊聊天,說說話,讓您也好有個排遣寂寞的伴……”

    “算了,能重聚是上天給的緣分,何苦談些不愉快的話題。說些趣聞吧,讓爺也跟著樂嗬樂嗬。”

    “既然爺想聽,那玉娘就跟你說上一說。誒,還別說,說起這趣聞啊,這幾年啊我還真的遇到不少……”

    夜闌人靜時分,蜷縮在被筒裏的爺卻睡意全無,數著愈來愈近的腳步聲,肺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

    火石的摩擦聲起,擦過三下後,火苗嗞嗞的聲音清晰入耳,微弱的光瞬間氤氳了開來,不用轉身爺也知道那支點燃的燭火是離床最遠的那座燭台。

    被燭光映出的人影晃動在藏青色的幃帳上,窸窣的聲音一起,敏感的神經不由得全線繃起,眼睛下意識的就瞄向晃動著人影的幃帳。影影綽綽中,幃帳上的人影挑開了盤扣,解開了腰間束帶,外衫搭上了衣架。放輕腳步走到床邊,將寢被一角輕輕撩起,坐下,打了個手勢,外屋候著的下人端著水盆輕手輕腳的進來,脫了他的靴襪,將他的兩腳浸泡在騰著熱氣的溫水中,小心翼翼的搓洗著。整個過程無聲無息,水聲竟不起分毫。

    當燭火一跳燼滅,四周重新歸於黑暗那刹,感受著從被褥裏覆上腰腹的手,雙腿下意識的死死繃直……

    一如既往。

    除了言語,每晚,情人間所能做的親密之事在這個屋裏,這張床上毫無保留的持續上演。

    水乳交融隻是激情那刹,一旦激情過後,除了淌出的汗液是剛剛一場愛的唯一證據,彼此之間似乎隻剩下了冷漠。

    不過今夜的他似乎有些反常,沉默的趴在爺的身上漸漸平複著紊亂的唿吸,滾燙的手繼續熨帖在爺的腰腹上,似有若無的撫摸著。

    “天兒……”唿吸纏繞著爺的耳側,歎息般的低喃自他那兩片清冷的薄唇中緩緩吐出,那般的欲言又止,那樣的欲語還休,深沉的有種憂傷意味的歎息聲中,仿佛藏著百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充耳不聞他的呢喃,臉冷淡的往旁邊側過,與他炙熱的唿吸拉開距離。枕邊糾纏不休的雪發青絲不期然劃過眸底,不由自主,腦中突然閃過三年前爺闔眼那刹,身上那人驚痛欲絕的雙眸,心裏被狠狠一揪,唿吸一亂忙移了目光轉向幃帳上懸掛著的流蘇。

    “恨我不,天兒?”起伏間,他輕聲問道,語氣卻淡然的仿佛在談論著今日臨摹哪張字帖一樣無關痛癢。

    恨?這個字眼太過絕望,太過狠毒,如何能輕易用在他身上?

    下意識的搖頭否決。

    “不恨?我這般對你,天兒,你有恨我的足夠理由,何以不恨?”清冷的麵容難得的浮現了笑容,卻是那般自嘲,隱沒在披散下來的雪發間,晦澀而黯然。

    “不,該恨的不是你……七叔,你無怨無悔守護了我這麽多年,何錯之有……”

    錯愕的暫停下動作,深深凝視著身下人,布滿薄汗的清冷麵容因身下人突然開口有絲動容。這是這麽多天來對他講的第一句話,她的這番話莫非意味著已經原諒他了?

    “這些天我自己在房間裏想了很多,迴憶著我們曾經的點點滴滴,從牙牙學語到稍大以後的識文斷字,騎馬射箭,我成長中的每一片斷都離不開七叔你的身影……”

    “我的尿片你換過,我的屁股你揍過,我掏鳥窩你在樹下接著,我在大街上大耍少爺威風你從旁給我遞鞭子,麥芽糖吃夠了你會想方設法弄點別的口味糖果來,乳牙掉了你會幫襯著我教訓那些說我沒牙佬的家夥……”

    “你教我穿過衣服,幫我修過指甲,替我收拾過房間,為我梳過頭發,給我洗過臉洗過腳甚至洗過澡……”

    過去的一幕幕隨著身下人迷茫卻含淚的講述,一個個場景走馬觀花的從他的眼前飄過,她歡樂的笑臉,搗蛋的壞樣,她高興時稱唿他為美好的七叔,生氣時就死竹子死竹子的叫嚷,開心時捉麻雀逗鸚鵡,發怒時掀桌子砸椅子,騎馬時最愛揪馬耳朵,打架時最喜歡將人臉抓成地圖……曾經的他們,肆無忌憚的享受著獨屬於二人的溫情,尚沒有老申頭的阻撓,沒有莫子謙的介入,沒有司寇殤的插足,更沒有孩子的牽絆……彼此之間隻屬於彼此,那樣純粹的沒有雜質的感情,就如一道強烈的光束以不容抗拒之勢強硬擠開了他堅如磐石的心,讓生來就冷情冷性的他也有了喜怒哀樂的情緒,卻也讓他一生都為之束縛。

    經過時間最殘酷的洗禮後,曾經的一切全部都深深的埋葬在他心底以雜草掩蓋的沼澤中,成為連他自己無法觸及的禁忌……

    支撐整個生命的唯一一根弦,其中的意味又有幾人知?

    緩緩閉上了已然蒙上了薄霧的雙眼,雙掌收縮箍著身下人,垂下頭將臉顫抖的貼上了身下人的胸口。他弄不懂,他們之間究竟是走麽都到今天這種地步的?曾經的他們哪去了?曾經的愛又去了何方?難道人心真的熬不過歲月的殘酷?再真的感情也經不過時間的磨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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