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時分,申府小廝端著盤盤碟碟進進出出,奢華大氣的紅木桌上豐盛的晚膳琳琅滿目,看似像是迎接貴客的宴席,可放眼觀去,偌大的桌前卻稀稀疏疏的隻坐了三個人,爺,娘親,七叔。

    有菜無酒,這樣的飯局真是吃的無滋無味,了無生趣。可盡管沒有胃口,爺還是一個勁的扒著碗中米飯,悶頭悶腦的吃著,對於下方娘親投來的指責性目光視而不見。

    對麵,那個舉手投足極盡優雅的男人一臉漠然,看不出對桌上五花八門的菜肴喜愛與否,隻是麵無表情的品嚐,在沉默的飯局中做著沉默的人。

    如此靜默的氣氛是人都能看出不對味來,更何況娘親還是個心思玲瓏剔透的人。

    暫將手中筷子擱淺,娘親恰到好處的挽出和藹可親的笑容,輕語柔聲的詢問,試圖打破這僵持的氣氛:“七弟,這些年在外過得可好?”

    淡漠的仙姿容顏蒙上了一層恭敬,對著娘親疏離卻不失尊重的頷首:“謝謝嫂子的關心,托大哥的福,這些年還算過得順心如意。”

    一問一答登時拉出了距離感,無疑的,如此客套疏離的對話是無法繼續下去,那麽接下來等待的便是冷場的尷尬,此刻飯局的氣氛似乎比先前還不如。

    在娘親的記憶裏,這個如仙般的男人向來是暖如熏風隨和好相與的,可如今她所見的,卻是他疏離冷漠,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陌生表情。娘親以為,這是多年未見產生的生疏,卻未曾知曉這清冷的性子與生俱來,隻是以往未曾顯現出來而已。

    娘親向來是個臉皮極薄的人,好好的沉默飯局被她‘攪和’的愈冷愈尷尬了,心中的羞惱之意無處可發,綢緞桌布遮掩下的蓮花小腳就泄憤似的衝著爺卯足了勁一踹!

    突如其來的踹力嚇了爺一跳,一口米飯噎在喉嚨裏,險些嗆的歸天。

    抬起手背抹了把嗆出的眼淚,委屈的瞅著那緊抿著櫻桃小嘴的娘親,不解的眨巴著眼以目詢問……爺又咋惹您了?

    美麗的丹鳳眼怒瞋了爺一眼,嘴角微微向對麵一瞥,母女連心,心有靈犀一點通,爺登時明白了美人娘親的意思。

    一筷子戳向了前方玉盤裏的五絲菜卷,歪著嘴角老大不情願的開口:“七叔不用客氣,都是一家人,該吃吃,該喝喝。”

    那懶洋洋的語調聽的那仙般的男人夾菜的動作微滯。

    “既然是一家人,就不用講這般的客套話。”摻雜著冰雪的淡漠語氣多了點別的意味,想要迴過頭來細細咀嚼一遍,卻捕捉不住那般的韻味。就如風過無痕,散於空氣中讓人無從追逐。

    又是一腳踹來,恰到好處的踢到了同一個地點,痛的爺腿直打顫,估摸著是鐵定被踢淤青了。

    勉強進著食,機械的嚼著菜卷,麵上盡量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七叔,能者多勞,以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輕微一聲響,竹筷輕觸玉蝶。

    “多勞,隻怕是全勞吧。”語氣中的淡漠不減分毫。

    旁邊的娘親投來詢問的目光,目光裏夾著深深淺淺的不安,看的爺將小臉一揚。讓你踢爺,這迴急了不是?

    “算侄兒說錯了話,如七叔所講,是全勞。”

    “七叔人單力薄,恐怕擔不起這份沉重的擔子。”不急不緩的說著,舉箸伸向桌上的菜肴,麵上一派如斯淡然。

    這話登時令爺的臉色丕變!

    啪的放下筷子,兩目如炬,帶著指責帶著質問瞪向他:“七叔你這是什麽意思?作壁上觀,看申家於水深火熱之中而無動於衷,妄想著獨善其身?七叔,這麽多年流浪在外,莫不是將申家的祖訓忘得徹頭徹尾的幹淨?”

    “申家族譜裏已然沒了申墨竹三個字,何談申家祖訓?”

    不輕不重的一句登時噎的爺啞口無言。

    看來族譜除名一事的確是被他記在心裏了,即便承認自己當時做的多少有些過了,可爺還是惱怒他話語的不講情麵。尤其是他此刻這貌似不痛不癢的說話語調,還有那風淡雲輕的模樣,更是令爺惱了意,鼓著眼睛,不甘示弱的迴嘴:“名字能除就能添!大不了,爺再去將你的名字重新添迴來就是……”

    劈啪!玉蝶碎裂成瓣。

    “重新添迴來?說的輕巧!你當申家族譜是什麽,名字說除就除,說添就添?簡直就是兒戲!”拍案而起,潔白如雪的衣袖輾轉浮動,修長的手用力拍下,桌上的盤盤碟碟被震得嗡嗡作響。

    對麵被驚的竹筷落地的娘親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波動過大,微斂了心神,重新落座,淡漠語氣的堅決不容人質疑:“既然你不想嫁,那麽七叔可以容你先出外躲上一陣子,等這股逼婚風波停了再迴來繼續接手申家大任。不要一有麻煩就任性的要甩開包袱一身輕鬆的走的利索,七叔不會慣著你,不會由你胡來,死遁妄想著逃的幹淨的念頭你是徹底別打了……”

    “再迴來?七叔你這是打趣我嗎?那莫子謙可不是吃素的,在他眼皮在底下玩陰的,一旦被他知曉,你以為我會什麽有好果子吃?申家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四麵楚歌,腹背受敵,倘若在這敏感的時候再因我這事將他惹毛,那頭狼會對申家做出什麽七叔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思前想後,眼下除了死遁,別無他法。”重新持起筷子大快朵頤,不輕不重道:“七叔,你還會認為這是我一時的任性嗎?”

    對麵的人老半晌沒有聲響,隻是薄荷般清涼的目光不時的掃來,帶著幾分探究又帶著幾分欲言又止。

    身旁聽了半晌的娘親早已按捺不住,此刻也顧不上什麽矜持,纖手一把緊抓住爺的手臂,急切而焦灼的凝視著爺。

    “兒啊,你可千萬別做什麽傻事啊……”

    麵上溢出滿滿的笑容,剛欲轉臉安哄忐忑不安的娘親,對麵人猝不及防的一句讓爺的笑登時僵在了臉上。

    “你可要想好了,隻要邁出一步,便不再有迴頭的機會。天兒,大哥如今不省人事,若是你再舍棄嫂子而去,那麽嫂子她可就是孤苦伶仃了。身為子女,難道你就忍心看著你娘她孤獨淒苦的度過餘生?”

    感到臂上的纖手一顫,心間不禁升起股愧疚感,不由得伸手握住娘親輕顫的柔荑,聲音也沒了底氣,低了下來。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七叔會給你安排。兩年,七叔隻會代你掌管申家兩年。”從白狐皮帶上解下別著的一塊龍形玉佩,掌心摩挲這上好的暖玉,清幽的歎息一聲,遞給爺,靜若深淵的清眸裏浮上了一絲難察的漣漪,“去南陵,帶著它去三皇子府,以他的能力,將你藏兩年,應該不成問題。”

    南陵三皇子?

    驚且疑的接過精雕細琢的美玉,指尖描摹著栩栩如生的龍形輪廓,眉宇間斂起絲絲縷縷的訝然。

    七叔他何時與南陵皇室牽扯在一塊……

    燭火影裏,他的麵容清寂淡雅,看出了爺的疑惑卻並不解惑,清淺眉間朦朧著一層淡淡的擔憂:“有一點你要切記,無論如何都不要招惹他,你一定要七叔這句話牢牢刻在心裏,切記……”

    沒有聽出他話裏潛藏的意味,此刻爺的全部心神都貫注在掌心的這塊暖玉上,千般猜測如走馬觀花般從腦海中掠過,擾的心煩意亂,忐忑不安,哪裏還有心思去咀嚼他話裏的深意……

    倘若,當時能將七叔的殷切囑咐記在心裏,或許就不會有日後的那番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也就不會有糾葛在情絲中幾人的幻然傷神……可惜,這個世上沒有如果……

    深夜臨行前,好話說盡了,求也求過了,勸也勸過了,用盡了渾身解數,磨蹭了數個時辰,好歹將哭啼不止的娘親勉強勸說了住。

    至於子熏,簡直就是塊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雷打不動他那鋼鐵般的意誌!軟語相求,恐嚇威脅,甚至暴力相向都無法令他撼動他那所謂的忠誠半分。最後,還是七叔索性一掌劈下,劈暈了他,一了百了。

    收拾了些細軟,懷揣著七叔交與的玉佩,踏著星光和玉娘一起從申府後門走出。

    不忍娘親為離別的場麵黯然神傷,便點了她的睡穴,所以身後送行的人隻有七叔。

    “好好照顧自己。”

    臨行時刻,他難得說了句軟話,可爺心裏卻奇異的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欣喜,反而平靜的連自己都倍感驚異。

    扯了扯身後的包袱,淡淡垂眸,不去和那清輝玉色般的眸光相碰。

    “我若是就這般不聲不響的走了,莫子謙他鐵定不會放過你的。”

    不以為意的抬手理著衣袂褶皺,一雙清眸在星輝下湛如墨雪:“這倒未必。”

    多說無益。

    到了此刻,除了硬著頭皮走下去也沒了別的法子。

    不再言語,拽緊包袱掉頭往夜色茫茫的前路走去,不去理會今夜的月色是否淒迷,不去管前路是否兇險,亦不會幻想身後的送別人的目光是否有著那般的不舍……走,一路走下去,是我此刻唯一的所想所感……

    “站住!什麽人!”城門前,靠在城牆上打著盹的士兵突見遠處來了人,頓時打起了精神,持著長矛指著正徐徐衝著這走來的兩人,厲聲喝止。

    “軍爺,”玉娘討好的上前,避開尖銳的矛,衝著守門侍衛靠近了些,嫵媚一笑:“我們姐弟二人有些急事要連夜出城,不知軍爺可否通融一下,給我們姐弟行個方便?”說話間,一錠金子在夜色的遮掩下便塞進了他的手裏,順勢還撩撥的拿指尖勾劃著他的手背。

    被那極盡妖嬈的笑媚了心神,手背上的酥麻更是令他心蕩神馳。

    見他這副模樣,玉娘笑的更媚,嗔怪的拿纖手輕推了他一下,嗲聲嗲氣:“軍爺……”

    “阿奇哥,他們是幹什麽的?”守門的另一士兵見這邊磨蹭過久,持著長矛走過來查看情況。

    不著痕跡的手裏的金子收好,若無其事的上前拍拍走來士兵的肩膀,討好的笑笑:“這是我們家的遠方親戚,正趕上急事要出城呢。小劉,你看能不能賣個我一個麵子,通融一下?”

    這個叫小劉的士兵麵上浮上了為難之色,看了眼那包袱款款的兩人,壓低聲音湊近他:“阿奇哥,按規矩,這不到卯時是不得開城門的啊……”

    “哎呀,什麽規矩不規矩的,反正這裏就咱們兩人在,你不說我不說誰又知道?再說了,規矩是這麽定的,可若真的拉出咱們的那些兄弟們問問,一直以來都恪守陳法,堅守操行,一次錯誤都不犯的能有幾人?小劉老哥知道你是個本分人,可這年頭這本分人可不吃香啊!”瞅著小劉的臉上有動搖的神色,他繼續鼓動:“小劉,就當是幫幫老哥吧!要不這樣,等著換班,老哥請你去美味居好好喝上一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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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咬咬牙,他點點頭:“好吧,這個麵子我賣給老哥。不過,阿奇哥,僅此一次……”

    “知道了,知道了!”對著身後玉娘使了個辦妥的眼色,玉娘嬌笑著迴謝個秋波,挽著爺正大光明的出了城門,留下身後那被媚眼電著的愣頭青……

    新皇登基以來,早朝製度恢複了聖祖時期的一月二十四日製。

    一身深紫色官袍風情落落,裹著他那昂藏七尺的挺拔身軀,倜儻風流。

    早朝尚未開始,提前趕到的眾位大臣們圍著這位高權重的俊美公子恭維聲不斷,諂媚聲不絕,直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與神人無異。唯有申家四長老和那些忠於申家的忠心班底不屑與之為列,冷眼旁觀著這群牆頭草,暗歎著世態炎涼之際也為申家的前途默默的憂著心。

    官場得意,情場雖不說得意,但總歸快要好夢成真,佳人即將在抱。功名利祿,金帛美人,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他都有了,或是即將擁有,這讓他怎能不得意,不春風滿麵精神爽?

    接受著群臣的恭維吹捧,他的唇角溢出抹慵懶邪痞的笑。

    倚靠在椅背上,一如既往的把玩著手裏的折扇,流光溢彩的桃花目婉轉著笑意,時不時的挑向殿門,想起曾經那賴床不起的小模樣,忍不住搖頭歎笑。

    瞥向壁上垂掛的沙漏,他誘人的唇瓣又是寵溺的一笑。這個小東西還真是夠賴床的,都賴到這時辰了,竟還沒見著她半個人影,當真是絕了!

    一刻鍾後。

    此時的莫子謙不複先前的輕鬆態度,看著已經扶著小皇帝登上龍椅的王公公,眼見著他要張口高唱早朝慣語,他手一抬,斂色站起身,質問的目光一掃殿下的申家四大長老。

    “你家族長呢?”

    四位長老亦是心中惶惶不安,他家族長雖說是喜歡踏著點來,可像今日這般,在皇帝來後仍舊還未到的次數還真是史無前例。若是請病假,或是其他事情耽擱不能至的話,他們族長通常會提前跟他們打好招唿的,再由他們將奏請表呈報上去。可如今,這毫無征兆的,這讓他們心裏打突,望著遲遲沒有動靜的殿外,心裏開始胡思亂想了起來……

    莫子謙此刻的心境與他們幾乎無二。他亦開始胡思亂想了起來,他在想,是病了,還是申府出了什麽大事?他甚至還想著,會不會是她的寒毒發作了……

    在他們左右沒有個頭緒而心緒不寧的時候,殿門處終於有了動靜,這聲響一動,登時令這群心神不安的人刷的下將急切的目光投向了聲源處。

    細碎的陽光撒下處,雪衣翩飛,那隨風的衣袂都幹淨的似雪,輾轉翻動間清雅脫俗。眉間縈繞月華清冷,無視眾人或驚或疑或讚或敬的目光,踏著沉穩的步子,一步一步的朝著大殿走來,在各色各異的眸光中輕撩袍擺,對著高位上的小皇帝跪下行禮,舉手投足間貴氣十足,風雅萬分。

    申墨竹!怎麽會是他!

    精銳的眸光掠過疑色,繼而閃過深深的敵意,一雙眸子犀利如電將那驚鴻絕世的男人牢牢地攫住!

    “怎麽是你來?她呢?”

    起身,長身玉立,望著麵前這個對他充滿敵意的俊美男人,眉目清冷,眉心卻因不悅蹙起了蓮花輕綻。

    “族長心情欠佳,想要出外散心些時日,所以她不在的這些日子,申家族長一職由在下暫且接任。而至於太師一職,她恐耽擱時日過久,在其位卻無法謀其政,有愧聖上所望,所以便令在下今日上朝來遞交她的辭呈。”從袖口掏出辭呈,遞給莫子謙:“請國舅爺過目。”

    聽到這,莫子謙的臉色已然不能用陰霾密布來形容。

    一把奪過那鑲著金邊的辭呈,利落展開,辭呈上那懇切的字裏行間看的他雙目噴火,狠絕的撕拉聲一響,辭呈如雪花般紛紛揚揚。

    小鼠崽,你竟敢給我逃!

    “來人!傳令下去,即刻封鎖各個要道關口,城門關閉,沒有我的命令,不可放進放出任何人!”

    “領命!”

    拳頭帶著怒意緊緊的攥著,一雙銳眸深深翻滾著濤浪!

    小鼠崽,我倒要看看,你要往哪裏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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