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瑾出殯,顧景雲隻帶了寶璐去,這人一下葬他跟忠勇侯府的關係便削去了一大層。


    顧樂康顯然也知道這一點,送走前來送葬的人後便迴過頭看他。


    顧蘇氏自覺的走在黎寶璐身側,讓他們兄弟走在前麵,兩對人慢慢拉開距離。當年的事丈夫雖未細說,但她卻能察覺到丈夫對顧景雲的歉疚。


    所以她對黎寶璐也很謙讓,見她看過來便溫柔的笑笑。


    顧樂康看到前麵顧府標誌的馬車,不由停下腳步,他拳頭緊了又鬆,還是幹澀的道了一聲“對不起”。


    顧景雲也停下腳步,微微歪頭看他道:“不用你來道歉,而該道歉的人便是道歉了也無用。”


    顧樂康苦笑,“我知道,但總也忍不住……”


    “說到底,當年的事與你並無幹係。”顧景雲冷冷地打斷他的話,道:“以後好好過日子吧。”


    顧樂康眼睛不由一熱,哽咽的應了一聲。他轉身麵對顧景雲一揖到底,起身後看向後麵的妻子。


    顧蘇氏連忙和黎寶璐行了一禮走向他。


    黎寶璐迴了一禮,也走到顧景雲身邊。


    顧樂康看到黎寶璐,突然憶起當年黎寶璐的點撥之恩,他同樣向黎寶璐行了一禮,這才拉著顧蘇氏離開。


    黎寶璐和顧景雲目送他們夫妻二人離開,等人上了馬車走遠了顧景雲才迴身伸手牽住她的手,低聲道:“走吧。”


    顧樂康看著窗外慢慢後退的綠樹,緩緩的將胸中積鬱多年的氣突出,感覺五內輕鬆,他不由愉悅的翹起嘴角,忍不住和妻子道:“你知道我少年時有多狂妄和愚蠢嗎?”


    顧蘇氏忍不住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哪有這樣說自己的?相公內斂持重,哪裏狂妄了?更不要說愚蠢了。你年紀輕輕便是四品知府,放眼整個朝廷也沒幾個能比得上你,何來愚蠢一說?”


    “我說的蠢是心蠢,”顧樂康頓了頓失笑道:“或許也有腦子蠢吧。”


    他帶著些迴憶的神色感歎道:“當時年少輕狂,我父親是探花,我又從小聰明,我身邊所有人,甚至我見過的所有人都誇我是神童,在別人還在尋找良師益友時,我已經拜得顧大儒為師,師兄們比我年長十幾二十歲的,見了我這個幾歲的小娃娃也會禮讓三分,每個人都說我將來會有大造化,我也這樣認為。”


    “所以當年我可是很飛揚跋扈呢,三大書院以鬆山書院為首,但我入的是長楓書院,那幾年每次書院比試我都能拔得頭籌,讓長楓書院緊逼鬆山清溪兩大書院。同齡人中別的方麵且另說,在功課上卻是我最強的,可惜學業再好有什麽用?人蠢眼瞎的,看不清繁華下的齷蹉。”


    “相公,”顧蘇氏忍不住輕聲道:“你是很聰明啊,我祖父和父親都說您很厲害的。”


    “那不過是表象罷了,等三哥一進京,表象就毀了,”顧樂康輕聲道:“我一直生活在大家構建的虛幻中而不自知,而三哥出現後直接捅破了我的幻想,先是我的師長,朋友同窗,然後是我的父母,我的整個家族,甚至整個京城。”


    顧樂康鼻頭微酸,卻微笑道:“不過我很感謝他,雖然真實會很苦,但總比一直生活在虛妄之中要好。人隻有一生一世,難道我到這世間來走一遭,便隻能活在虛假中?”


    顧蘇氏愣愣的看著他。


    “我對他心懷愧疚,卻也心懷感激,至於嫂子,”顧樂康輕笑道:“當年還是她點撥了我幾句,不然我也沒時間做準備,後麵肯定會更心苦。”


    顧蘇氏伸手握住他的手,“現在都好了。”


    “是啊,現在都好了,我有了你,還有了兒子,一切都好了。”顧樂康握住她的手輕聲笑道:“他不怪我,我心安了許多。”


    顧樂康心情放鬆下來,倒是覺得日子比以前還要好過許多,方氏的精神依然不好,偶爾會自言自語,說些瘋癲的話,但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安靜的。


    顧樂康和妻子每天都抽出時間來陪她,讓她到花園裏散散心,看看孫子,她的情況雖沒有好轉,卻也沒有再惡化,最要緊的是她不會再提起顧懷瑾。


    但顧老侯爺卻不行了,他本來就是在熬日子,一直撐著不敢死,生怕他一死顧樂康就要守孝,因此斷了前程。


    但現在他兒子死了,顧樂康已經要守三年孝,傷心失望加之放鬆的心態一來,他便熬不住了。


    顧懷瑾出殯一個多月後,顧老侯爺也去世了。


    顧老侯爺算喜喪,大家並不多傷心,但連著辦兩場喪事,侯府裏低落不少,有一種日暮西山的感覺。


    這一次,顧景雲都不帶家人了,僅自己來上三炷香,雖有些責怪的聲音出來,但大多數人是沉默。


    那些雜音存在了一段時間也就慢慢消失了。


    忠勇侯府由顧懷德降爵繼承,侯府變成了伯府,顧懷德忍不住和兒子顧樂莊感歎道:“果然如你祖父所說,我們府上要沒落了。”


    “父親,都是兒子無能,沒能建功立業……”


    顧懷德搖頭感歎,“怎麽能怪你,現在是太平盛世,武將難有出路,而我們家的人除了你三叔那一房在讀書上都沒有天賦,想要出頭太難了。”


    提起這事他就不由想到顧景雲,忍不住歎息,“要是顧景雲不分宗也好了,有他和康兒在總能把侯府撐起來……”


    顧樂莊抿嘴不說話,心中暗道:那還不是你們當年做得太狠,把人休了也就算了,還派人去追殺。


    顧懷德顯然也想到了這件不太光彩的事,輕咳一聲道:“你祖父喪期未過,承爵就不用大半了,我們自家吃個團圓飯,把匾額換了就行了。”


    “是。”


    等顧懷德承爵,祖父的熱孝也過,顧樂康就開始計劃著迴老家守孝。


    顧懷德有些不讚同道:“守完孝你還得謀官,何必迴鄉?雖說守孝期間不宜飲酒作樂,但一些交際往來還是可以的,你總得為孝後考慮。”


    顧樂康卻道:“大伯,我在京城並沒有幾個朋友,還不如迴鄉安心讀書。”


    “在京城不也能讀書嗎?”


    顧樂康沉默了一下道:“大伯,我不想留在京城,一是因為我在京城不好受,二是留京對我母親的病情不好。”


    顧懷德聞言歎息一聲,顧樂康當年為了離開京城連庶吉士的考試都不願意參加,出仕後若無必要堅決不迴京,每次迴來留的時間不會超過兩月。


    他到底不忍強求他,點頭同意了他的請求。


    顧樂康這才退下。


    他帶著母親和妻兒迴鄉,每日都讀讀書,下下棋,或下地看一下莊稼,每日過得愜意不已。


    離開了京城,遠離了那熟悉的環境,又沒有了顧懷瑾,方氏的病情好轉了許多,雖然偶爾還會恍惚激動起來,但情況比以前要好許多。


    顧樂康更不願意迴京城了。


    要不是孝期將滿,京城寫信讓他迴去除服,他幾乎要忘記了他的另一重身份。


    顧樂康想要留下妻子和母親,隻帶兒子迴京,這對母親的病情有好處,免得她迴京看到熟悉的地方病情又惡化。


    但方氏一看見他們收拾東西沒收她的立即緊張起來,每日都亦步亦趨的跟著兒子,不停的問道:“你要去哪裏?是不要母親了嗎?”


    一天問上十幾遍,顧蘇氏不由擔憂道:“母親這樣,隻怕你走了會犯病,那樣對她的身體更不好。”


    顧樂康沉思片刻,最後歎息道:“算了,我們一家一起吧。”


    方氏見她的東西也要收拾了,一顆心這才放鬆下來,不再追著兒子問,而是又開始逗著孫子玩。


    顧樂康和顧蘇氏看得一歎氣,本以為她的病情已好轉,但看來還有的努力啊。


    顧樂康出仕以後肯定會出差,到時候總不能也帶著母親吧?


    此時正是春季,春光爛漫,綠樹抽芽,鮮花盛放之時,可景色雖好,人卻昏昏欲睡,顧樂康一行人慢慢的往京城趕,到了城門口就發現排了遠遠的道兒。


    來京的人一向多,但也少有這麽多的,顧樂康不由掀開簾子問,“何事這麽熱鬧?”


    二喜就下車去打聽,半響後迴來稟告道:“四爺,萬歲節快到了,各國都派了使臣前來朝賀,隨使臣來的還有各國的商旅,大楚的商人便也趁機拿著貨物上京,就連京郊的百姓都挑了自家的菜蔬進京販賣。”


    萬歲節京城本來就抓緊治安,檢查要仔細許多,再加上這麽多人蜂擁而至,自然排隊長些。


    顧樂康點頭,放下簾子和妻子笑道:“趕路都趕糊塗了,竟然忘了萬歲節。”


    給孫子切蘋果的方氏手一頓,呆呆的道:“萬歲節?萬歲節到了老爺不能進宮,他肯定又要出去喝酒了,得叫方嬤嬤給他備好醒酒湯才行。”


    顧樂康聞言笑容一頓,伸手拿過她手裏的刀,拍了拍她的手掌道:“娘,兒子已經不喝酒了。”


    方氏呆呆的扭過頭來看他,目光聚焦在他臉上看了半響,半天後才露出一個笑容道:“老爺迴來了?萬歲節到了,您要不要作畫,據說當年聖上還誇過您的畫藝呢。”


    顧樂康笑了一笑,輕聲應了一聲“好,待迴到家吧。”


    方氏高興起來,開始低垂著眼眸悄悄細語,顧蘇氏坐得這麽近都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麽。


    她不由看了一眼丈夫,伸手握住他的手,安慰的看著他。


    顧樂康拍拍她的手,對她笑了笑,母親這樣他已經滿足了,至少她隻是陷進自己的世界裏,而不是和父親一樣還會去強逼別人接受他的世界,從而傷害到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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