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身具內力而聽力靈敏的某人想要假裝沒聽到那些私底下的議論都不行。


    黎寶璐抽了抽嘴角,拉著顧景雲出客棧。


    顧景雲耳力雖比不上黎寶璐,但他的眼睛不是瞎的,眾人異樣的目光他早看到了,尤其在黎寶璐拉他的手時,那些書生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黎寶璐丟下後麵隱隱傳來的“有辱斯文”之類的聲音,拉著顧景雲去逛街,“要不要給你買些書?”


    “然後再扔掉嗎?我們的錢這麽多?”顧景雲四處看了看,道:“找家大的書局找找看是否有曆年考生的經義,舅舅說看看別人的所作可以取長補短。”


    倆人就晃悠著找到了半條街都是賣書畫,筆墨紙硯等各種文化用品地方。


    這裏的店鋪門外還放著一壘一壘的考籃,顯然是為了府試準備。


    因為臨近考試,街上的人很多,大多穿著儒衫,來往並不喧嘩,大多壓低了聲音討論。


    顧景雲很喜歡這個氛圍,點了頭道:“我們找家大一些的書局進去看看。”


    買書,尤其是這種剛出不久的書自然要先翻過再決定買不買,顧景雲看書的速度很快,這些書又不厚,一本裏隻收了十個人的經義,他掃過一遍就記下了。


    大概是不太認同經義上的觀點,他的眉頭一直鎖著,熟悉他的黎寶璐甚至還察覺到他心中的不屑。


    她站在他旁邊立了一會兒就把目光放在一旁的書架上,自己也找了感興趣的書翻。


    走過這排書架的書生看到黎寶璐後都有些驚詫的抬眼打量她,有的隻好奇的看了兩眼便耳朵發紅的移開目光,拿了自己想要的書便匆匆離開,也有的人不屑且厭惡的瞪了她一眼,好像她是髒東西一樣避開。


    黎寶璐:“……”


    黎寶璐氣性上來,幹脆拿了書溜達到那些厭惡避開她的人身邊,不遠不近就在三步開外,那些人顯然給她嚇了一跳,臉色漲紅的走開,眼裏滿是怒火。


    黎寶璐心中冷笑,麵上卻不顯,又往前溜達了幾步,直接把人逼退出這個書架才罷休,哼,叫你看不起人!


    一迴頭就對上一雙眼睛,黎寶璐嚇了一跳,往後蹦了一下,落地卻半點聲響都無。


    顧景雲無奈的看了她一眼,低聲問道:“很好玩嗎?”


    黎寶璐道:“你不覺得外麵的書生都很奇怪嗎?”


    顧景雲瞥了她一眼,道:“你在他們眼裏也很奇怪。”他手裏拿了一卷東西,牽了她的手往外走,“好了,這裏沒有我要找的經義,倒是找了一卷好東西,走吧。”


    顧景雲說的好東西就是一卷過時的朝廷邸報。


    邸報一般記載的是朝廷新出的政策,或是各地發生的災情等事,也有受皇帝表彰的文章,或是內閣及各位大儒對朝政新發表的意見,當然是經過官方認可的意見。


    邸報一旬一報,隻有各級官員,官學和已離退官員才能得到一份邸報,其中離退官員默認為五品以上,所以邸報在民間並不通行,想要找到實在是艱難。


    也沒人敢私自刊印邸報發行,顧景雲剛才翻到一篇經義,因為論點論據之奇葩,直接把人給氣著了,把書往書架裏一塞,轉身的時候就踢到了書架底下的東西。


    書店為了防潮,貼著地板的書架都不會放售賣的新書,而是放從外麵迴收經過撿點確認價值不高的書。


    收迴來時是按廢品的價格,賣出去也不多貴。


    顧景雲將檢出來的一卷邸報交給掌櫃。


    掌櫃的翻了翻,道:“這是去年和前年的邸報,一份十文錢,這一共是二十三份,一共二百三十文。”


    黎寶璐忙掏出錢來結賬,顧景雲就不經意的問道:“邸報還能賣?我以為都要收藏起來的呢。”


    掌櫃的瞥了他一眼道:“總有沒落之家。”


    他接過錢,這才發現黎寶璐是個女娃,忍不住蹙眉道:“怎麽帶個女人進書店?”


    他掃了書店一眼,見不少人都眼帶不滿的看向這邊,就壓低了聲音道:“公子下次來還是把婢女留在家裏吧,把女人帶來這裏,簡直是玷汙聖人的地盤。”


    不說黎寶璐目瞪口呆,身體僵直,就是顧景雲也驚詫的張大嘴巴,半響才迷茫的問道:“女子不能進書店?這是什麽說法?”


    掌櫃的見顧景雲是真的茫然懵懂,心情略好,不屑的掃了一眼黎寶璐道:“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這樣拋頭露麵的在外頭走成何體統?”


    黎寶璐忍了忍,沒忍住,歪著頭狀似天真的看他,“原來是看不起女人,那你娘不是女人?”


    她上下掃視掌櫃,露出笑容道:“原來你是從男人肚子裏爬出來的?”


    掌櫃的氣紅了眼,指著黎寶璐怒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聖人誠不欺我。”


    顧景雲迅速的將邸報卷起來收懷裏,果然,耳邊聽到黎寶璐輕蔑的道:“快別侮辱聖人了,《論語》五歲成學,五歲小兒都知這句話的含義,你直接將‘女子’直譯為女人也算一種別樣的本領。”


    “孔聖人的名聲都是你們給敗壞的,他何曾看不起過女人?他三歲喪父,由母親教養長大,若是再看不起女子,他也當不起聖人這個稱號,周武王時有女大臣,孔聖人尚且讚她‘才難,不期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黎寶璐滿臉譏諷的看著掌櫃道:“你們自詡儒家後生,卻與祖師爺的思想本意背道而馳,我看你們不是儒家書生,而是儒家的仇人吧?”


    要論吵架,黎寶璐或許比不上以打嘴仗著稱的書生,但她從根本上質疑你,自己學識不精就別怪她。


    黎寶璐滿臉嘲諷的問:“掌櫃的,小女子一直有一件事不太明白,儒家提倡以孝治天下,這孝有對父親,自然也有對母親,可若儒家又看不起女人,將女子踩在腳底下,那對自己的母親該是何種態度才對呢?再問一句,您母親要是來了書店,您也指著她的鼻子攆她出去嗎?”


    “好大的臉,”黎寶璐的臉色徹底沉下來,“我要是你娘,早該生下你時就該溺死,從此隻留女兒,不養兒子,免得教出來的兒子連自個都看不起!”


    掌櫃的氣得嘴唇發抖,抖著手指頭怒道:“你,你,你曲解我的意思,我,我……”


    還是一個書生看不過眼,上前攔在三人中間,也不看黎寶璐,直接對顧景雲行禮道:“公子且約束一些丫鬟吧,掌櫃的縱有不是也受了教訓,我等皆知《陽貨》中義,隻是世人都這麽用這句話,這才用溜了口,並不是曲解聖人之言……”


    誰都知道《論語?陽貨》中‘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是孔子笑罵子貢等徒弟,說他們‘你們這些小子和小孩子一樣不好教養,’並不是辱罵女子之言,但誰也不知道從何時起這話就變了味,便是讀書人知道其義,聽得多了也就忘了本義。


    這就跟現代的網絡用語差不多,把現有的詞語賦予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含義並流行。


    但黎寶璐在意的不是這句話的含義,在意的是眾人對女子輕蔑的態度,便是現在,書店裏的書生們大多是對黎寶璐怒目而視,覺得她抓住一句話小題大做,對於掌櫃隻是覺得他讀書不通而已,並沒有覺得他看不起女子有什麽不對。


    即使是在黎寶璐詰問之後。


    黎寶璐看了一眼抓不住重點的書生一眼,深深地唿出了一口氣,對著掌櫃的鄭重行禮道歉:“掌櫃的,是我的不是,這本不是你的錯誤,我如何能怪你?”


    大家被這神發展激得一懵,這丫鬟剛才還咄咄逼人,怎麽現在卻服軟了?


    也有人把目光放到顧景雲身上,覺得她多半是怕主人怪罪。


    顧景雲卻麵色微沉,將黎寶璐拉到身後,對擋在身前的書生嚴肅的道:“兄台多禮了,不過這不是我的丫鬟,她是我夫人,其二,聖人言難得,既然自詡為儒家學生,那就該恭敬對待,為何將聖人言當玩笑取笑?其三,夫人所惱不僅是世人濫用聖人言,還因為世人曲解聖人之意。”


    顧景雲嗟歎道:“聖人傳道授業是為讓後人繼承其遺誌,創造大同盛世,但我們拜他為祖師,卻與他背道而馳,還用他的言論行此齷蹉之事,顧某愧於師長教誨,更愧於讀了這許多年的聖賢書。”


    說罷滿臉羞愧的拉了黎寶璐就走。


    書店裏的書生們都覺得心一堵,好似心上壓了塊石頭一樣,是啊,聖人言明明不是這樣的,他們卻曲解聖人之意,還理直氣壯地辯解,這種不忠不孝的行止,他們還有何麵目麵對祖師爺?


    更有的已經思考到,我們學習聖人言是為了獲取知識後賣與帝王家,光宗耀祖,庇蔭子嗣,但僅此而已嗎?


    誰不想建功立業,做一個有益百姓,有功社稷,流芳百世的人?


    就像孔子一樣,可他們隻渾渾噩噩的讀書,連孔聖人的本意都未去思考分辨,又如何去做這樣的人呢?


    難道他們就隻考取功名後當一官僚光耀門楣就滿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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