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沒黃一片,時節已進入九月。


    上海街頭還沒有秋色的濃墨重彩。


    醫院裏照樣人來人往,不分晝夜。


    產房門前,商仲安已經站了快十個小時。


    他不是個愛出汗的人,從站在這裏,手心就一陣陣滲冷汗。


    現在的商仲安,完全記不清昨晚是怎麽開車來的醫院。


    昨晚七點多,白青也正在洗澡,商仲安剛洗了碗,去拿浴巾的時間,她忽然就見了紅。


    因為白青也站在花灑下,也不確定到底破沒破水。


    去醫院的路上,商仲安緊張到完全憑著肌肉記憶,一路把車開到目的地。


    在那之前,他每天上下班都會開著車子特意繞遠,走路過醫院的路。


    就為了對線路熟悉再熟悉。


    深深刻進腦子裏。


    商仲安後方,家屬等候區的長椅上,有一對中年夫婦分外出眾。


    女人優雅清麗,端莊盤發,身材保持得特別好,苗條兼具性感。


    男人氣度沉穩,全身由內而外散著成功人士的自信底氣。


    “小商,你不要一直站在那裏,適當保存體力才是。”


    白青也媽媽坐在椅子上叫商仲安,“過來坐會兒喝點水,沒有護士出來找我們,就證明青也在裏麵情況平穩。”


    總是在白青也生命裏缺席的爸爸媽媽,這次終於出現。


    也是恰好,他們最近在國內。


    不然不會這麽快趕過來。


    白媽媽看著商仲安背影,他絲毫不動,緊緊盯著產房關閉的門。


    根本沒聽見有人和他說話。


    在一眾產區等候者裏,商仲安的衣著非常幹淨,卻最為另類。


    上身白色短袖家居服,下身卡其色家居褲。


    腳上穿的拖鞋,並不是一雙。


    左邊米色,右邊黑色。


    最麻煩的,商仲安身上穿一條藍色的廚房圍裙。


    圍裙兜兜裏放了一瓶圓滾滾的東西。


    是他出門前急三火四去臥室拿的妊娠油。


    因為白青也說過,生完寶寶也要擦一段時間妊娠油。


    這是他每晚的睡前工作,記得很清楚。


    此時,商仲安整個人全靠天生的溫雅氣質撐著。


    光看後腦勺和背影,不看著裝,能猜得出是一個溫潤公子。


    隻是出門急了些。


    臨牆座椅那邊,見商仲安不應聲,白媽媽碰碰白爸爸胳膊。


    “老公,你去給女婿的圍裙解下來算了。”


    “我一個大男人,還是當嶽父的——”白爸爸想了想那場景,覺得不太妥,“先穿著吧,現在還顧什麽形象。”


    人民的好公仆,才是商仲安最好的形象。


    說著話,白爸爸交握的雙手,不由握得更緊。


    “你生青也時好像沒有這麽久,女兒不能難產之類的吧?”


    白媽媽連忙捂住白爸爸的嘴,“老白,不許講這樣的話!”


    這個時候的商仲安忽然就迴了頭,疾步向這邊走來,“爸,您剛才說什麽?醫生和您聯係過?”


    商仲安的手機一直緊握在手裏。


    前四五個小時,白青也偶爾和商仲安發發微信。


    後來就不迴消息了。


    從白青也不迴消息後,商仲安手機一響都沒響過。


    別的話他聽不見,“難產”兩個字跟炸彈轟腦子似的。


    三四米之隔也能疼得不行。


    一直到現在,清晨五點已過。


    醫院廊裏喧嚷,窗外天光大亮。


    “哪有聯係過。”白媽媽對商仲安解釋,“你爸胡說呢,別放心上,青也一定好好的。”


    商仲安心裏正不安。


    “白青也,白青也家屬在不在?”


    商仲安心髒咯噔一聲,說話聲音都發顫。


    他猛地迴頭。


    “在,白青也家屬在,我是她丈夫!”


    護士站在產室門口,抱著一個裹著深綠色產房包布的嬰兒,左右張望。


    商仲安在前,白青也父母緊隨其後,一齊向門口奔去。


    護士麵含微笑,“恭喜,健康男嬰,體重3650g,身長53cm。”


    商仲安來不及看兒子模樣,急急問護士:


    “我妻子呢?她怎麽樣?什麽時候能出來?”


    白媽媽眼圈含淚,也問著,“我女兒還要多久推出來?”


    “產婦在裏麵縫針,有一點撕裂,不過不重。”護士把孩子往外遞,“家屬先把孩子抱迴病房。”


    白媽媽拍了下商仲安胳膊。


    “小商,你來抱。我聽外婆說,孩子剛從產室出來,誰第一個抱,孩子心性品質就像誰。”


    商仲安沒有伸手。


    “媽,您抱,我在這等白白出來。”


    “抱吧,小商。”白爸爸在一旁說,“孩子將來像你才好,有愛心,有恆心,更有責任心,你抱一下再交給我們。”


    對於白青也,白家父母清楚,從小到大都是虧欠。


    太忙了,顧不上。


    總以為給白青也安排最好的學校,最豪氣的房子,花不完的錢,她就會過得很好。


    漸漸,他們對國內的白青也越來越放心。


    電話少了,關心少了,白青也話也少了。


    越來越安靜。


    靜得像一朵晚春忽降的雪花兒,在停駐與融化的彌留中,不聲不響,完全服從於命運。


    冬,走就走。


    春,來就來。


    她隻是一片雪,落了,化了,就沒了。


    直到白青也大學填報完誌願,白家父母才知道她報的醫學院,選的口腔醫學專業。


    當時,白媽媽在電話裏問:“青也,你喜歡這個專業嗎?”


    “應該會喜歡。”白青也大大方方說話,也可能對父母賭了些小氣,“男朋友幫我選的。”


    但是,白青也認同商仲安的想法。


    對蛀掉的牙進行修修補補,何嚐不是在修複她自己血濕過衣服的條條瘡疤。


    ……


    商仲安沒再推辭。


    他沒法形容兒子抱在懷裏的感受。


    白言蹊那麽小。


    感官上並沒有53厘米那麽長。


    好像還不如商仲安小臂長。


    小寶寶蜷縮在深綠色繈褓裏,腦瓜兒頂多有爸爸的一拳大,小小身體由裏向外透出一種軟軟的溫熱。


    好像骨頭都是軟的。


    小白言蹊在產室裏哭過,眼皮還粉著。


    看那小小的俊俏模樣,與商仲安幼時照片對比,相似度足有百分之七十。


    其餘都像白青也。


    “歡迎你,親愛的白言蹊小朋友。”


    商仲安眼眶泛酸,轉身把兒子交給白青也媽媽,“媽,麻煩您先帶寶寶迴病房,我在這等白白。”


    白媽媽小心翼翼接過白言蹊。


    “真好看啊……”打轉兒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又被白爸爸及時擦掉。


    “小商,你說寶寶叫什麽?”白媽媽抬起水紅的眼睛問商仲安。


    “白言蹊。”


    早就取好的名字,不會再變。


    既然商家對白青也這個兒媳百般不滿,商家的門那麽難進,那麽,再也不用勉強和委屈。


    商仲安不在乎他和白青也的孩子叫商言蹊,還是白言蹊。


    他隻在乎,分開過一次,就再也不會放手。


    商仲安少了白青也,就如人生四季少三季。


    徒留一個枯敗冬季。


    在望不見邊際的遙遙雪白中,他再也不會擁抱到屬於他的白。


    產室前,商仲安手心繼續滲著冷汗。


    母子兩個,先出來一個子。


    商仲安還是不安,手心裏又冷又空,一分一秒都好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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