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倒過來的海, 藍得一望無際,風吹過來,漫山遍野的菊花香。

    陸青時穿著一襲黑衣,把懷裏的白菊放在了墓碑前,是合葬, 爸爸的名字和媽媽的名字緊緊挨在一起。

    顧衍之從籃子裏倒了兩杯茅台遞給她, 陸青時接過來灑在墓前,她沒有說話,隻是眼神柔軟而哀傷, 爸媽走的也很突然,沒有來得及給她留下一句話。

    如果他們還健在,會跟她說什麽呢?

    陸青時仰起頭, 淚水滑進鬢發裏:爸, 媽,我長大了呢。

    顧衍之又拿了一個酒杯出來,她下意識想接過來, 對方一收, 給自己斟滿。

    “這杯我替你敬叔叔阿姨”。

    陸青時紅著眼眶彎出一個笑意,看著她一飲而盡,又把係著紅絲帶的那瓶酒放在了墓碑前。

    今天除夕, 前來掃墓的人很少,北京郊外的風有些大, 吹亂了她的發絲, 陸青時紅著眼眶往後看去, 一排墓碑之後夾雜著高低錯落的幾個孩子墓,樂樂……就葬在那裏。

    她頓步,心髒抽疼了起來,逃離般地拉住了顧衍之的手:“我們……迴去吧”。

    “好,可是迴去的話,說不定就沒有機會再來了”她始終尊重她的決定,但也給她了必要的提醒。

    不管怎樣,她還是希望她能從過去裏走出來。

    攥著她的手緊了緊,醫生抿緊了唇角,露出掙紮、痛苦、茫然無措的表情。

    顧衍之安撫她:“那你待在這裏,我過去灑掃一下”。

    “好”她終於鬆了一口氣,又有些隱隱的愧疚。

    顧衍之提著籃子往過去走,這裏在墓園最深處,周遭的墓地雜草叢生,甚至從磚頭縫裏長出了黃花,唯獨屬於樂樂的這塊墓碑幹淨整潔,一棵雜草也無,墓碑前放著幾束菊花,脆弱的花瓣在風中搖曳,一看就是經常有人過來灑掃的,隻是不知道是青時的爺爺,還是傅磊。

    墓碑上的照片擦得錚亮,小男孩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眯著眼睛衝她笑,果真是和陸青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她從籃子裏拿出幾樣吃食,一一擺在了墓碑前,打火機點燃蠟燭,靜靜看著它燃燒。

    “我隻是覺得,孩子,都是想媽媽的吧”。

    她知道她會來,所以沒有抬頭:“我也很想我媽媽,雖然我並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可是還是很想很想……”

    她往銅盆裏放著紙錢,火光在眼底躍動,風吹過來,黑灰揚了起來,落上陸青時的衣角,身後的地板落下水漬。

    “樂樂……對不起……媽媽我……”她捂著嘴唇,哽咽著,想說什麽又一句話都說不完整,隻是哭,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掉下來。

    “樂樂,不要怪你媽媽,這些年她一直活在內疚裏,她甚至沒有一天發自內心地笑過……她……也很愛你”。

    顧衍之手指撫上光滑冰冷的石板,來迴摩擦著,直到逐漸升了溫,小男孩還是一如既往看著她們笑,眉眼柔和,如果能順利長大,應當是個英俊善良的男孩子。

    十月懷胎,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又陪自己度過了那麽快樂的五年時光,往事走馬燈一樣掠過腦海,陸青時哭得不能自抑,顧衍之沒有再安慰她,隻是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替她順氣。

    她知道有些事能哭出來,總比窩在心裏要好。

    藍天白雲,荒草麥浪一般翻湧,恍惚之中她聽見有人喊她:“媽媽”。

    她抬頭,一望無際的曠野裏,穿著卡通體恤衫的小男孩衝她笑,眉眼彎彎。

    “媽媽”。

    她走近一步,小男孩又往後退了一步。

    “媽媽”。

    她淚眼朦朧:“樂樂……”。

    “我愛你,再見”。

    小男孩揮揮手,跑進了一片白光裏,她再睜眼,照片上的男孩子一如既往衝著她笑,仿佛也在說:“媽媽,我在另一個世界,也一直愛著你”。

    陸青時跪在墓碑前,泣不成聲。

    樂樂……媽媽也從未忘記過你,永遠愛你。

    方知有給於歸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排隊進站,除夕當天返鄉的人不在少數,擠得前胸貼後背,即使聽見了手機響她也沒辦法拿出來,等到終於磨磨蹭蹭過了安檢,進了候車室,她才終於有空從兜裏把手機拿出來。

    看見屏幕上未接來電顯示的名字時,少年人微微彎了下唇角,心間流淌過一絲暖意。

    她迴撥過去,直到嘟聲響起,也是無人接聽,心一點一點涼了下去。

    有些事一時錯過,就是一輩子了。

    彼此的她還不諳這個道理。

    難得除夕不值班,幾個同事唿朋引伴:“主任,走,去喝兩杯啊”。

    大家都知道她單身,無時無刻不在替她創造機會,秦喧微笑著拒絕了這善意:“不了,有點累,迴去休息了”。

    難以想象地,她也會從心底覺得喝酒和應酬乏味,也許真的是上了年紀。

    電梯到達,她跟同事們揮手再見,一個穿著藏藍色製服的警察扶著另一個女孩進了急診室。

    她下意識看去,被白色的門簾擋住了視線,自嘲般地笑笑,大踏步走出了醫院。

    “謝謝您,向警官”騎車摔傷的女孩衝警察笑笑,向南柯也微笑了一下。

    “不客氣,該做的”。

    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有點耳熟,她掀簾出去,與一位醫生擦肩而過,熟悉的香水味。

    她拔腿追了上去,然後怔住:“抱歉……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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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學校有些冷清,學生們大部分都放假迴家了,但是陸青時沒有想到的是,研究生教室裏還有人。

    北京天黑得早,教室裏燈火通明,坐著林林總總二十幾個人,ppt上是解剖器官,她年邁的爺爺拄著拐杖站在講台上,給台下的年輕人講最基礎的《解剖學》。

    她隔著玻璃窗看著,始終沒有推開那扇門。

    最後陸旭成摘下眼鏡,合上書本,把手撐在了桌上:“我相信醫者仁心之類的話,你們早就聽膩了,我今天要說的,是關於親情,作為醫生我的人生沒有遺憾,但是作為陸旭成,我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更不是一位慈祥的爺爺,甚至……也沒能救自己的重孫子”

    “我很後悔,我希望大家不要再抱有相同的遺憾,人生在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貴,醫生是個特殊的職業,會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但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從這身不由己的時間裏多分出點時間,哪怕隻是一分鍾,來留給自己的家人”。

    “畢竟,除了患者,他們才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啊”。

    夜色裏,風吹過走廊,醫生彎起唇角:“走吧,我們迴家吧”。

    顧衍之跟上她:“不邀請爺爺一起吃年夜飯了嗎?”

    陸青時笑,像個孩子一樣一蹦一跳地下了樓:“他才沒空呢,每年都這樣,利用寒暑假時間給家裏窮又沒錢迴家的學生們補課,完事了你信不,那幫孩子總會湊錢請他吃飯”

    “陸教授,陸教授……”一幫孩子們湧到前麵來問問題的時候,他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總覺得那裏剛剛好像站過什麽人似地。

    顧衍之下廚,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全是她愛吃的。

    紅燒黃骨魚用大火燒開收汁,她戴著手套從蒸屜裏端出了發紅油亮的大閘蟹。

    下層是做好的蒜蓉粉絲蝦,倒入調好的醬汁,香氣撲鼻。

    陸青時驚唿一聲,撲了上去用手撚起一隻吹吹涼送到唇邊。

    顧衍之迴頭:“啊!你怎麽跟薯條一樣!快給我嚐一口!!!”

    “不,好好吃喔”

    “小氣!!!”

    東坡肉用草繩紮好端上了桌,西湖醋魚撒上了蔥絲,陸青時看來看去:“吃不了這麽多吧”。

    “本來就是三人的量啊,誰叫你不邀請爺爺的”

    顧衍之嘀咕著,把蒜切成末搗碎,調入料酒生抽,和熱油一起淋在了碧綠的菜心上,唇角卻是在笑著的。

    這是她第一次和愛人一起過除夕,也可能是青時最後一次過年了,即使隻有兩個人,她也要和她一起好好過。

    迴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於歸深吸了一口氣,推開自己家的大門,院裏栓的那隻土狗立馬撲了上來,親切地搖著尾巴舔著她的褲腿。

    於媽媽聞訊從廚房裏出來,看見她也愣了一下,大半年沒見,竟感覺還長了一些個子,穿著羽絨服背著背包彎腰逗狗,等她直起腰來,笑著說了一句:“媽,我迴來了”。

    她一下子熱淚盈眶:“哎!迴來就好,迴來就好,外麵冷,進屋坐,進屋坐,菜馬上就好”。

    農村慣例,逢年過節要放個鞭炮,一家人圍著爐灶烤火,麵前一溜瓜子水果擺開,外麵煙火陣陣,屋裏其樂融融。

    於爸爸一邊看電視一邊給女兒麵前的碗裏放剝好的瓜子:“這個手術是你們醫院做的吧,真厲害,都上電視了……”

    科技頻道正在播兩國三院聯合攻克神經母細胞瘤的手術,他一個大老粗聽不懂那些專業術語,隻是純粹覺得能上電視這事一定是大好事。

    於歸知道父母的心思,又挑著揀著說了些能讓他們覺得麵上有光的事,曾幾何時,她也是極其討厭這樣的人,如今看著他們麵上的喜悅,倒也覺得,偶爾說說大話讓他們高興倒也不是壞事。

    洗澡的時候又是大把大把的頭發堵住了下水道,那漩渦似也能把她的靈魂吸進去似地,陸青時看著看著,就頭昏腦漲,一把扶住了旁邊的架子,沐浴露傾倒,一陣丁零當啷。

    顧衍之在外麵敲門:“青時?”

    她勉強定了定神,蹲下身從一大堆泡沫裏撿起來沐浴露瓶子,衝幹淨。

    “沒事,沐浴露不小心被我碰掉了”。

    “你沒事吧?”她有些緊張,欲推門而入。

    “沒事,我馬上就好了”。

    陸青時把沐浴露瓶子放迴了原位,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出去的時候,客廳裏的電視機正在播放有關聯合手術的新聞,這是醫學界的大事。

    她平靜隨意地收迴視線,走進臥室,顧衍之盤腿坐在床上,麵前放著一個硬殼筆記本。

    “這是……”陸青時疑惑,目光逐漸由平靜變得難以置信。

    顧衍之準備收起來:“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給你看,還是算了吧,我怕……”

    “不”陸青時拉住了她的手:“我要看”。

    相冊一頁頁翻過去,是傅磊記錄的從樂樂出生到病逝前的最後一段時間,往事好似浮現在了眼前。

    剛出生時皺巴巴的樂樂,第一次吃奶的樂樂,在他頭頂尿尿的樂樂,在陸青時懷裏撒嬌的樂樂……

    那麽生動那麽鮮活,一個醫生卻用攝影師的方式全部記錄了下來。

    整整一大本保存完好的照片,最後一頁是一張全家福,陸青時站在中間,舉著蛋糕,懷裏的是兒子,旁邊站著的是傅磊,一家三口的臉上都有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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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衍之看著看著,五味陳雜,她覺得傅磊並非沒有愛過陸青時,就像她說的那樣,兩個誌同道合的人,在漫長的人生之旅中逐漸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命運神奇就神奇在,未來永遠無法預知,但一切又好似冥冥之中皆有安排。

    “啪嗒——”一滴水濺在了她的臉上。

    時光倒流迴去,她想起了那一天的事。

    是她的生日,也是樂樂查出來患有罕見病的第三個年頭,那天她從icu裏把兒子接迴了家,傅磊早就在家等著了,他們一起做飯,一起吹蠟燭,一起切蛋糕。

    傅磊架起了三腳架,打開攝像機,輕咳兩聲錄下一切,也錄下了自己對她的祝福。

    樂樂湊過來,擠進鏡頭裏,咬著叉子笑得開心:“我也有話想對媽媽說……”

    可是她這個主人公卻要中途退場了,陸青時掛掉電話,一臉歉疚:“抱歉,急診搶救病人……”

    傅磊送她到門口,替她穿上外套:“要不要我也……”

    陸青時扶著門框穿鞋:“不用,你在家陪樂樂吧”。

    她衝樂樂招手,小孩子明顯有點鬧脾氣,她笑了笑,又喊了兩聲,這才不情不願過來。

    “媽媽愛病人,都不愛我”。

    陸青時揉揉他的腦袋:“沒有的事,原諒我,樂樂,媽媽最愛的永遠是你”。

    那扇門關上以後,她以為這件事永遠沒有後續,可是故事還在繼續。

    攝像頭的紅燈還在亮著,樂樂坐在沙發上玩玩具,傅磊看他有些落寞的樣子,湊了過去。

    “樂樂,不要怪媽媽……她很快就迴來了”。

    “我知道爸爸”小孩子長長的睫毛斂下來,臉色有些過於蒼白了,皮膚上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

    “上次她說陪我去公園,沒有陪,上上次說帶我去遊樂場也沒有去,還有上上上一次……我都不想說了,我很想原諒她,可是你知道的,這很難,爸爸”。

    傅磊把小家夥抱進懷裏:“那你恨她嗎?”

    小家夥咬著手指想了想,半晌才搖頭:“不恨”

    “為什麽呀?”傅磊逗著他:“爸爸也經常說話不算數,你也不恨爸爸嗎?”

    小男孩抱住了他的脖子,吧唧親了一口:“不恨,因為媽媽說過,每一個完整的家庭都是一顆星星,有人死去,這顆星星就會缺少一個角,爸爸媽媽都是醫生,你們做的,就是讓這顆星星變完整,就像我們一家三口一樣”。

    男人微微紅了眼眶,親了親自家寶貝兒子的側臉:“呐,那我們來錄生日的祝福視頻吧!等媽媽迴來給她一個驚喜,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好~”小小的臉湊到了鏡頭前,樂樂笑著,臉上還有小小的羞澀,一笑就露出兩顆小虎牙,可愛極了。

    “媽媽,雖然你老是不能陪我,還說話不算話,還總給我吃很多很多特別特別苦的藥,我討厭死你啦!!!”

    “不過……”孩子又笑,用手捂住了臉,從指縫裏露出眼睛。

    “我特別特別喜歡你穿白大褂時候的樣子!很帥哦~和爸爸一樣帥~病房裏的小朋友都很羨慕我有兩個醫生老爸老媽呢~”

    “媽媽”他又湊近了些,自己翻轉著鏡頭,因此畫麵模糊了起來,但稚嫩的聲音卻愈發清晰。

    “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厲害的超人!擁有別人永遠也不會的魔法,能讓世界上的每一顆星星變完整,我永遠喜歡穿著白大褂的媽媽!”

    畫麵播放完了,戛然而止,鏡頭外的陸青時淚流滿麵,渾身顫抖,攥著床單指骨發白,哭不出聲。

    顧衍之把人擁進懷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她這才發出了長久以來的第一聲嗚咽。

    ※※※※※※※※※※※※※※※※※※※※

    不想說再見。

    有很多話想說,算了,還是留到完結那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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