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的時候是清晨, 病房裏空無一人,顧衍之吃力地睜開眼,盯著雪白的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目光落到一旁的液體袋上, 已經輸完了,她抬手按鈴,等待著護士來換藥。

    又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 嗓子火燒火燎地,她渾渾噩噩地伸手去夠一旁床頭櫃上的開水壺,因為距離遠的緣故,不得已伸長了手臂, 另一隻手上連著的輸液架搖搖欲墜。

    陸青時驗過指紋進來, 正好看見這一幕,頓時一個箭步衝了過去扶穩輸液架,同時從她手裏拿過滾燙的開水壺。

    顧衍之鬆了一口氣, 全然沒察覺到危險般地臉上盈出笑意:“你來了”

    待到看見她手背上留置針連著的軟管裏迴血已經迴到一半了, 向來淡定的人輕輕抿緊了唇角。

    發火的前兆。

    陸青時從床頭櫃裏取了幹淨的一次性紙杯替她倒了一杯水,又稍稍把床搖高了一點好讓人能坐起來喝水。

    隨後趕來的護士還在解釋著:“對不起陸主任,對不起顧隊長, 今天徐主任大查房要求科室所有人必須到場……”

    “沒事……”顧衍之還想說什麽,陸青時冷冷的一個眼神看過去。

    她從善如流地閉上嘴。

    “你是管床的責任護士吧?病人按鈴聽不到也就算了, 十分鍾一趟的巡房製度寫進工作細則裏的東西也做不到, 不如卷鋪蓋迴家吧, 把你們護士長叫過來, 我要換責任護士”

    責任護士從病人一進院開始就跟到離院,是護理日常中非常核心的工作且不用上夜班,日後晉升空間也非常大,小護士急得快哭了出來,一個勁兒鞠躬道歉。

    陸青時從兜裏掏出了手機準備給護士台打電話被人攔下了,過分蒼白的手指搭在了自己手腕上。

    顧衍之笑著,臉上有不正常的潮紅:“算了,陸醫生,我也沒事……”

    陸青時把手貼上了她的額頭,另一隻手伸向了護士:“診療記錄給我看下”

    護士趕緊遞了過去。

    “好好的怎麽會突然發燒”她皺著眉頭翻閱,另一隻手從她額頭滑落了下來,顧衍之看著那隻修長白皙的手離開自己,心裏有小小的失落。

    “這醫囑是誰下的?”

    “是……徐主任……說這種新藥抗感染很好用,不少患者都在用……”

    陸青時啪地一下把病曆倒扣在了桌上:“給我停了,用藥方法還照我以前的劑量,用完一個療程檢查後再行斟酌用藥方案”

    小護士低著頭不敢迴答。

    陸青時走到了她跟前,把診療記錄杵在了她身上:“怎麽,我雖然停職了,但職稱還在,我們醫療組還缺護士”

    小護士趕緊雙手接了過來,叫苦不迭,兩大科主任博弈,下麵的人夾在中間兩頭難做。

    “是,那徐主任那邊……”

    “放心做,有問題讓他來找我”

    顧衍之喝完了一杯水,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時候陸青時端走了。

    “短時間內別喝太多,半個小時之後再喝”

    顧衍之無奈,隻好乖乖聽醫生的話:“你今天怎麽來了?”

    “來複查”

    她看著空蕩蕩的病房,顧衍之一個人在這住了大半個月了,除了消防隊的人偶爾來看她外,俱是冷冷清清。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疑惑問出了口:“你的家人呢?”

    “我是孤兒”對方迴答的很快,仿佛並不介意這個有些敏感的問題。

    陸青時見過太多因為自己悲慘的身世而自怨自艾的人,他們的臉上都有出奇一致的憤世嫉俗。

    顧衍之是個例外,表現地分外平靜:“我在孤兒院長到五歲,被我的養父接迴了家”

    “那他現在?”

    “三年前死於一場大火”

    陸青時沉默:“抱歉……”

    失去世界上唯一親人的顧衍之著實難過了很久才從陰影裏走了出來,不過她天性樂觀,如今說起這些事來眼底也隻有懷念。

    “死在自己的崗位上,對消防員來說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陸青時低笑了一下:“你倒是想得開”

    “那不然呢,日子總得照過,有人說,人去世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其實這樣想的話,隻要是晴朗的夜晚爸爸就會一直陪著我”

    “那要是沒有星星的晚上呢?”

    “那他就是我心裏的星星”

    “媽媽,我會死嗎?”化療藥使小孩子原本烏黑油亮的頭發全掉光了,陸青時蹲下來捧起他蒼白稚嫩的臉蛋,親親他的額頭。

    “不會的,有媽媽在,不會讓樂樂有事的”

    小小的孩子坐在輪椅裏,像個小大人一樣伸手抱住了她的脖頸:“媽媽別難過,爸爸說了,樂樂是小小男子漢,要堅強,要保護媽媽,想哭的時候就抬頭看看星星,眼淚就不會掉下來啦”

    那是她與樂樂之間的最後一段對話,這麽多年了,她仍記得那是個繁星閃爍的夜晚,樂樂坐在輪椅裏,她推著他在窗邊看流星。

    關於樂樂,她從未忘記也從不提起,盡量避免任何與死亡和生命有關的話題,被協和醫院開除之後她遠走海外迴國又選擇了離家數千裏遠的仁濟醫科大工作,原因隻有一個:避開傷心之地。

    她的家裏沒有任何孩童物品,甚至也沒有兒子的遺照,幹淨得過了頭,連秦喧都吐槽,不是人住的地方。

    她離開協和的時候什麽也沒拿,如今也是孑然一身,她刻意迴避,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造成了生理性遺忘,如果不是顧衍之重傷瀕臨死亡,那至今仍是壓在她心底最深處的塵埃,一碰,灰塵簌簌伴隨著痛苦鋪天蓋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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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皺起眉頭,忽然感覺喘不過氣來。

    顧衍之看她神色不對,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陸醫生,陸醫生?”

    陸青時迴過神來,汗濕重衣,臉色很差:“怎麽了?”

    “我……我想上個廁所……”

    她蘇醒後就堅持不用導尿管,即使病重她也要保持住生而為人的最後一絲尊嚴。

    陸青時理解並尊重她的決定,於是伸手把人扶了起來:“來,我扶你”

    “不不不,叫護士來就好了……”顧衍之推辭著,她已經把自己的手擱上了她的肩頭,另一隻手攬住了她的側腰。

    顧衍之沒辦法,隻好順著她起身:“麻煩陸醫生了”

    與陸青時每次查房輕裝簡從不同的是,徐乾坤恨不得叫上科室所有人,再拿個大喇叭全院通報:急診科徐主任要開始查房了。

    那種醫療劇裏常見的一堆穿著白大褂的低層醫護人員跟著領導紮堆走廊的場景終於重現了,走了一個上午,徐乾坤跟每個病人都要握手,於歸翻了個白眼,直覺得他太有做國家領導人的天賦,而不是做醫生,不由得懷念起了陸青時管理病區的時候每次查房都速戰速決,甚至有時候嫌實習生麻煩問題太多帶上幾個主治一圈走下來基本都諳熟於心了。

    哪像現在,剛出了病房門:“哦,那個剛十一床的,說什麽來著?”

    跟著的主治醫生立馬接上:“患者主訴胸痛”

    “聯係一下影像科,拍個片子看看”

    徐乾坤說完看了一眼腕表:“行了,今天就到這吧,我下午還有手術,剩下的胡醫生帶著查房吧”

    牆上的掛鍾剛走過十一點,眾人隻好彎腰鞠躬跟他再見:“徐主任辛苦了”

    他走了兩步,又突然迴過頭來看著眾人皺眉,似乎在找人。

    於歸抱著病曆夾,縮在人群裏,猝不及防被點到了名字。

    “於歸”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了她,她隻好硬著頭皮上前了一步:“徐主任,您有什麽吩咐?”

    “聽陸主任說,你最近幹的不錯,下午的手術你來當三助”

    雖然隻是三助,也足以讓一幹同期向她發來了羨慕嫉妒不滿的目光,一來就當了科主任的徒弟,還被另一個科主任欽點上台,這是什麽狗屎運?

    於歸暗自叫苦不迭:“是,謝謝主任的栽培”

    三助而已,隻是幫忙吸引什麽的,應該不會讓她縫合吧,就她那縫合技術,用陸青時的話來說就是:狗都嫌。

    她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並不想在徐乾坤麵前丟人現眼。

    時間很快到了下午,於歸和其他幾個助手早早地到了手術室做術前準備,麻醉醫也很快就位了,全身麻醉插管完成後患者就被推入了手術室,器械護士把器械推了過來,很不幸地,今天郝仁傑巡台,兩個難兄難弟對望了一眼,默默幹著自己手上的活。

    那邊於歸的師兄們開始給病人消毒摩拳擦掌,於歸湊了過去:“不等徐主任來啊”

    師兄看她一眼:“徐主任隻做關鍵部分,其他工作我們完成”

    手術室分級製度,陸青時雖然偶爾也會讓下級醫師動手操作,但大部分情況下人也是會到場看著的。

    於歸點點頭,表示了然。

    這是一例簡單的腹腔鏡下膽囊切除術,她的師兄們動作都很快,麻利地在患者臍上,劍突下,右上腹開了三個孔,於歸幫忙扶著鏡,同時做做吸引。

    主刀的是徐乾坤的徒弟,三十出頭的主治醫師,雖然年輕但在仁濟醫科大這種患者流量爆滿的三甲醫院裏也還算經驗豐富,再加上患者並無其他並發症,手術過程還算順利。

    切開漿膜之後,暴露出了膽囊三角區,電鉤切換成了混切模式,主刀醫一點一點剝離著避免誤傷旁邊的肝髒組織。

    “師兄,為什麽不用電凝啊?不是能減少出血嗎?”

    旁邊的二助白了她一眼:“你看著就好了,這是徐主任的獨門絕技,用混切不容易灼傷肝髒組織”

    “喔”於歸拖長聲音應了一聲。

    “把觀察鏡再往上移一點”

    “好”

    主刀醫一邊小心翼翼操作著,一邊觀察著大屏幕,電鉤輕輕翻動著膽囊卻突然頓住了,額上冷汗唰地一下淌了下來。

    “不好,膽管暴露在了肝髒表麵,切不了,會造成大出血,快去叫徐主任!”

    徐乾坤聞風而來,觀察了一會兒到底是主任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腹腔鏡撤了,把開胸手術需要的器械推過來”

    郝仁傑和器械護士一起把需要用到的東西推了過來,同時準備好了引流管。

    “手術刀”

    “開胸器”

    “單極電刀”

    一股烤肉的焦糊味彌漫了出來,於歸有點開始犯惡心了。

    開胸做的一大好處就是出血能及時發現迅速止血,剝離到膽管的時候眾人最不想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血液迴收罐裏瞬間湧進了大量血液,於歸拿著吸引器的手開始發抖,她微微偏過了頭。

    徐乾坤倒還是不慌不忙地拿紗布按壓了上去:“給我可吸收夾閉夾”

    他一邊做一邊解說:“大出血的時候不要怕,先拿紗布按壓,再夾閉,注意夾閉的時候不要把右肝動脈結紮了,好了,這樣就行了”

    他拿組織剪端掉了膽囊放進了彎盤裏:“送病理”

    郝仁傑趕緊接了過來跑出了手術室。

    徐乾坤鬆開夾閉住上行血管的止血鉗,並沒有血液再流進迴收罐裏,他也鬆了一口氣:“好了,剩下的你們年輕人做吧,注意縫合的時候內鬆外緊,不然容易裂開”

    剛剛主刀的師兄簡直要感激涕零了,拿看神一樣的目光看著他:“謝謝徐主任教導”

    一旁的二助等徐乾坤下台之後碰了碰她的胳膊:“看見沒,徐主任醫術好為人也好,可不知道比陸青時強了多少倍”

    於歸搞不明白了,一個普通的膽囊切除術而已,難道不是一個三甲醫院科主任醫師該達到的水平嗎?

    至於為人……她還真不好說。

    那邊麻醉醫在催他們了:“手上動作快一點,這個病人心肺功能不好,麻醉時間要到了”

    於歸看一眼牆上的時鍾,四個小時過去了。

    “器械護士清點紗布數量,準備關腹”

    “好”器械護士數了一遍:“不多不少,可以關腹了”

    “等下”於歸看一眼關著的手術室門:“巡台還沒迴來呢,不需要再確認一遍嗎?”

    “沒時間了,再拖下去患者可能會因為心肺功能衰竭死在手術台上”

    那是麻醉醫最不願意看見的事:“就是就是,你們趕緊的”

    於歸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心不在焉的,好不容易郝仁傑送病理迴來了,於歸捅捅他:“你再數一遍紗布數量”

    郝仁傑翻了個白眼:“你醫療劇看多了吧,這種把紗布忘在病人肚子裏的事不可能發生在咱們醫院”

    眾人發出一陣嗤笑,於歸微微紅了臉,還是堅持:“數嘛,你再數一遍!”

    主刀的醫生不幹了:“哎新來的你這是什麽意思,質疑徐主任的能力還是質疑我的操作方法?”

    “我……”於歸梗著脖子道:“我……就是想確認一下”

    “確認什麽?!你行你來,來來來,讓咱們也見識見識陸主任的高徒的縫合技術”

    主刀的還沒說話,二助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把手術刀塞到了她手裏。

    “我……”看著掌心裏沾滿血跡的手術刀,於歸猶豫了:“還……還是你來吧”

    陸青時躺下準備做ct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她翻身起來對外麵比了個抱歉的手勢:“什麽事,快點說”

    “陸老師,一台腹腔鏡下膽囊切除術,因為膽管粘連在了肝髒表麵所以臨時改成了開胸手術,現在準備關腹了,但是我覺得……”

    她猶豫了一下:“剛剛徐主任止血的時候我看見他塞了一塊紗布進去,可是沒有拿出來”

    她捂著聽筒說得小心翼翼。

    陸青時聽完並沒有什麽波動:“我已經停職了,和我無關”

    “陸主任,手機要收起來”護士進來收手機了,她把手機交給了對方,躺在了ct床上緩緩傳送進了掃描機器。

    “沒什麽大問題,就是拖得時間有點久造成輕微骨裂了,最近不要劇烈運動,按時吃藥來複查就行了”

    骨科主任把片子遞給了她,陸青時彎腰鞠躬道謝。

    走到醫院走廊上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徐乾坤和幾個西裝革履的人走在了一起,有男有女的。

    “抱歉抱歉,一台手術耽誤了,咱們走吧”

    “哪裏哪裏,徐主任日理萬機,能請徐主任吃飯是我們的榮幸”

    女秘書替他們開了車門,徐乾坤坐進去,奔馳汽車絕塵而去。

    陸青時捏緊了手裏的影像袋,按規定她已經不能再進入手術室,但……

    她轉身把手裏的影像袋以及藥瓶塞進了過路護士手裏:“急診陸青時,幫我放到分診台,謝謝”

    ※※※※※※※※※※※※※※※※※※※※

    其實很早就想寫這樣一本不光隻有愛情的故事,陸和顧是心有好感從互不相識到知根知底從朋友到知己,這樣一種互相扶持的關係,真的很羨慕這樣的感情,淡如白開水卻是生命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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