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江水源收拾好行李,在臨窗的書桌前坐了下來。


    最近一段日子忙著寫《安史之亂後唐帝國與地方關係的重構》,把數學的事情都暫時擱到一邊,但數學並沒有因此而荒廢,反而因為這段時間的冷處理,腦袋裏各種奇思妙想層出不窮,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問題都豁然而解,高伯助留的第三道題目也已然有了眉目,隻等抽出時間加以整理。


    顯然,這個悠閑而安靜的下午就是最合適的時候。


    掏出筆,鋪開紙,稍加思索,各種已經隱約成型的想法便在腦海裏左突右決,爭相向筆底、紙上湧來。就好像奔騰的江水在狹窄的峽穀中撕咬翻騰數百裏,然後突然從幾百米的峰頂跌落下來,那種感覺簡直酣暢淋漓,令人渾身戰栗。


    正寫到關鍵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嗙!嗙!”敲門。江水源微微皺眉,才想起喬老先生囑咐過,下午他會安排人送教材和課表過來。打開門,是個二十出頭中等個子的年輕人,黯黑的皮膚,粗壯的眉毛,手裏拎著一紙袋的書。


    在江水源打量對方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他,並且提前開口自我介紹:“你好,我是何教授的研究生,我叫劉升。何教授讓我給你送書過來。”


    “麻煩劉師兄了!天這麽熱,還勞煩您跑一趟,實在對不住。本來是應該我自己去取的,結果我剛來,不知道路怎麽走,最後還能坐享其成。”江水源很客氣地解釋道。劉升是何德峰的研究生,自然何德峰怎麽指使他都沒問題。但對於他來說,與劉升卻是素昧平生,自己算是生受了這份情意。


    劉升笑了笑:“沒什麽,幾步路而已。我給你提進去吧,這書還挺沉的。”


    “呃……好吧,多謝。”說實話,江水源最開始並沒有讓他進屋的意思。


    “小兄弟,瞧你搜羅這些書,是準備開學進咱們金大曆史係吧?”江水源感覺劉升是沒話找話。


    “不是,我就是隨便看看。”


    “那季先生是你的?”


    “算是遠房長輩吧?”江水源也不知道該怎麽迴答,總不好說他是我拉郎配的媒婆、隻見過幾麵的熟人,以及動不動就要收了自己的老頭吧?於是信口捏造一個不算大錯的關係,反正“一表三千裏”,由著你去想象。


    好在劉升沒有考據癖:“那也應該不算太遠吧?據說從前幾年開始,季先生就不招研究生了,沒想到為你破了例,要收你做關門弟子,還請動我們老師給你補課。他對你真是挺好的!”


    “是挺好的。”江水源並且在心裏補了一句:如果他不搞拉郎配的話。


    “既然季先生對你這麽好,為什麽你不去讀國語係呢?”


    江水源有些煩躁。他沒想到隨手讓進屋的家夥,居然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好奇寶寶,當下隻能擺出馬爸爸“我從來沒碰過錢!我對錢沒有興趣!”的經典手勢:“我不喜歡國學,也不喜歡曆史,就是想隨便了解一下。其實我喜歡的,是數學。劉師兄您還有什麽事嗎?”


    言下之意,甭管你有事沒事,你都應該告辭了!


    “你喜歡數學?”劉升對江水源的逐客令聽若罔聞,肆無忌憚地打量江水源的書桌,然後很輕易地看到書桌上那一堆常微分方程、複變函數、概率論等大學數學教材,“你在自學大學數學?”


    “嗯,算是吧。”江水源很敷衍地迴答道。


    劉升猛一擊掌:“巧了嘛這不是!在考入金陵大學曆史學研究生之前,我也是學數學的。雖然最近有些荒廢,但畢竟前後學了4年,算是科班出生。如果你有什麽解決不了的數學問題,盡管問我好了。”


    那道泛函分析題目的解題思路在腦海裏躍躍欲出,江水源迫切想把它寫出來,偏偏這個劉升不曉事,連最簡單的逐客令都聽不懂,還在那裏上不上下不下地吊著,逼得江水源不得不祭出殺招:“哦,是有個問題,或許你能給我一些幫助……”


    “當然可以。讓我看看是什麽問題?”劉升興奮得直搓手。


    江水源抽出一頁草稿紙,在上麵寫道:求證當n>2時,x^n+y^n=z^n沒有整數解。然後把紙遞給劉升:“從今天早上起來,一直到現在,我都想嚐試證明這個問題。”


    “我來看看。”劉升畢竟是數學係畢業的,看完之後黯黑的臉色有些發白:“費馬大定理?”


    “是的。你能給我一些幫助嗎?”


    “抱歉。告辭!”


    事實證明,數學確實是個強有力的工具。即便在逐客的時候,一行凝聚著強大威能的數學猜想,也遠比或明或暗的語言修辭更具震懾力。他決定以後閉關的時候,就在門上貼一個紙條:


    “證明費馬大定理中,閑雜人等一律迴避。”


    趕走了聒噪的蒼蠅,房間裏終於再次清靜下來,江水源坐在桌邊繼續他的數學大業。待到四五點的時候,他終於在紙上寫下“q.e.d.”(這被證明了)。想到困擾了自己將近一個月的難題最終被自己順利攻克,心裏激蕩著莫大的幸福感和成就感。這種快樂比寫出一篇文章、獲得一個獎項更加強烈,也更加持久。在這一刻,他終於領會到是什麽原因讓那些科學家能夠皓首窮經、板凳甘坐十年冷,也隱約領會到葛大爺一直堅持的理由。


    把略顯淩亂的七八頁稿紙又看了一遍,沒有發現紕漏,他決定幹脆一鼓作氣,把這些內容全部錄入電腦。苦海無邊,學海無涯,這一錄入又是幾個小時。夏天天長,等他錄完發送給高伯助的時候,窗外也已經是華燈初上,萬家燈火。


    江水源伸了個懶腰,心想是點個外賣好呢?還是出門走走,隨便把晚飯給解決掉?猶豫未決間,有人敲門,開門才發現是喬一諾。對方倚在門邊,笑嘻嘻地問道:“吃飯了嗎?”


    “還沒有。”江水源略帶尷尬地解釋道,“中午吃得太飽,一直不怎麽餓。正準備出去走走,順便考察一下金陵大學周邊的夜宵攤水平,你就來了。”


    喬一諾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了飯盒:“就知道你還沒吃!這是母上大人給你準備的愛心便當,都是比較清淡養生的,應該符合你的口味。”


    “這……謝謝。”


    喬一諾跟著江水源進了屋:“你一個下午都在忙些什麽?看書嗎?我爺爺他們是不是給你開了好幾頁的書單?我覺得吧,書要慢慢看,不急於一時,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飯反而要按時吃,身體是最大的本錢,身體不好,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歸於零……”


    江水源聽她絮絮的念叨,不僅不覺得煩,反而有種淡淡的溫暖,或許這和下午見到劉升時的心境完全不同所致吧?當然,兩人的顏值更不可同日而語。他當下笑了笑:“平時我都是規律作息的,碰巧有道困住我近一個月的題目,今天突然有了思路,就一直忙到現在。說了不準你迴去和喬老先生打小報告,其實他讓人下午送過來的書和課表,我一頁都還沒看。”


    “我記得你得過全國奧數一等獎吧?什麽題目能難住你一個月?黎曼假設,還是哥德巴赫猜想?”


    “大學數學專業的數學,和高中的競賽數學自然是完全不同的。”江水源打開電腦,把他剛錄入不久的文檔調出來,推到喬一諾麵前:“你看看,就是一道稍微難點的泛函分析題目。”


    “那我學習一下。”


    經世大學雖然有對不起江水源的地方,但它學生的素質、教學的水平是誰都無法比擬的。哪怕喬一諾學的是生物,也都經過嚴格的高等數學訓練,《高等數學》《線性代數》《概率論與數理統計》《數學物理方法》《數學分析》之類是必修課程。單論數學基礎,絕對不比大多數學校的數學專業大二學生差。


    喬一諾看了幾分鍾就頹然放下鼠標:“我看不懂。”


    江水源不以為意:“隔行如隔山,看不懂也正常。你要是把你們生物化學、分子生物學的題目擺在我們麵前,我也一樣看不懂。”


    喬一諾沒有說話。江水源以為她還在繼續研究自己的解題過程,就沒有在意。他忙碌了一下午,又拖到這麽晚,真的有些餓了。打開飯盒,正準備大快朵頤,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頭就看到喬一諾滿臉淚水,嚇得趕緊放下筷子,四處找麵巾紙:“喂喂,喬大小姐,怎麽一道數學題就讓你傷心難過成這樣?是哪個學數學的渣男欺騙了你純潔的感情,讓你觸景生情?還是哪次數學考試沒得到滿分,讓你抱憾到現在?”


    結果氣得喬一諾直接別過頭去。


    “都不是?那是為什麽?難道因為我白吃了你家的大米飯?”江水源一邊逗她,一邊遞過幾張麵巾紙,“趕緊擦擦,粉底和bb霜都衝下來了。”


    沒想到喬一諾順勢抱住了他的胳膊,把頭埋在他的臂彎裏:“江水源,對不起。”


    “你這就沒意思了吧?上次我都說過了,去兩江大學完全是我自己的選擇,跟你有什麽關係?那裏風景又好,美女又多,老師說話又好聽,我超喜歡在那裏的。別哭、別哭,我就一件t恤,髒了我明天就沒衣服穿啦。”


    喬一諾的淚水還是止不住:“你那麽聰明,數學那麽好,根本就不應該去兩江大學那種地方,一天都不應該的,那是浪費你的時間、浪費你的生命。都是我的錯!真的、真的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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