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之後的一場雨夾雪, 打在太宇殿側凝冰如鏡的池麵上。陰雲大片凝聚在宮城上空, 著實顯得宮苑處處鬱色森沉。

    魏雲澍站在內廊往外眺, 冰池與瓦磚嘭咚作響,掩去了底下說話的聲音與步伐。他迴身遞上功課, 壓著聲音說:“太子東宮遇刺之事, 非你所為?”

    莫冼石接過手中的卷軸, 容色平淡:“不是。”

    少年稚子蹙攏眉頭, 似是苦惱, 又似惋歎:“非你所為,那會是什麽人動的手?”

    惋歎可惜的是雖然遇刺, 但東宮並未傳出太子罹難的消息。莫冼石麵若止水, 靜無波瀾:“不說整個京師, 放眼這座皇宮, 要他性命的人就不少,隻不過動手的目的或許更待榷商。”

    魏雲澍沉思:“難道會是母後?”

    算上他和蠻青腹中名義上的皇帝血脈,如今蕭皇後手中掌握兩枚皇室子嗣, 前朝饒有蕭家把持, 後宮大權穩握在她的手上, 隻要太子一死, 再由她扶持少帝登基, 這魏姓的天下儼然便是她們蕭家的。

    莫冼石唇角勾起:“如果真是皇後所為,那她未免太蠢了。”

    太子死了, 皇後乃至蕭家就能撐控大權?未必。皇帝病倒之後, 雖說朝勢開始呈現大幅度割裂, 太子一派儼然不被看好,黨係頗有頹落之勢,可那是因為外傳所書‘太子氣倒皇帝’的緣故嗎?不是,是因為太子病了,並且極可能救不活的緣故。

    假如哪一日東宮傳來太子病入膏肓,真病死了,一片朝臣頂多噓歎兩句,無論麵上心裏和與不和,皆會心甘情願披縞吊唁,真心實意為他殿前哭靈。

    可太子若是遇刺而亡,這筆賬就不能這麽算了。

    大臣們是擔心魏氏的江山大權旁落在外戚手中嗎?左右太子要是病死了,就算蕭皇後扶的是二皇子,魏家的江山大權一樣是落在蕭家手中,等同傀儡無疑。

    大臣們是擔心,太子現在還沒死呢,蕭皇後已經急不可耐殺人滅口,那是否說明她現在不僅僅是急著奪權,她還迫不及待想要篡位?

    外戚當道,其實不算什麽,過去眼下不是沒經曆過。可這要是外戚意欲迫害前朝宗室血脈,圖謀翻身為王,這問題可就嚴重了。

    這些日子以來蕭皇後針對太子的打壓與鉗製已經很明顯了,如今太子遇刺,明目張膽至斯,倘若真是蕭皇後所為,外朝一幹臣子絕不可能放任由之。

    魏雲澍默然:“那就是有人想陷害蕭皇後,或者蕭家。”

    確實,如若太子這時候遇害,蕭皇後必定首當其衝。難保不是蕭家的死對頭所為。就好比,魏雲澍就曾試圖差遣莫冼石去殺太子。

    “那……會不會是太子自導自演?”

    莫冼石聳聳肩:“誰知道呢?”

    對於他的答複,魏雲澍似乎不太滿意:“你是父皇派給太子的醫官,難道就不能試著混進去?”

    莫冼石笑了:“太子對我極不待見,平常就不太願意接見我,如今發生這等禍事,就更不可能讓我靠近東宮半步。”

    魏雲澍審視地打量一眼,烏黑的雙瞳幽幽,半晌別了迴去:“也罷,左右這事於我有利,不管是真是假,最著急的是母後,靜觀其變罷。”

    莫冼石無甚主意,攏攏雙袖打算告辭,被魏雲澍又喊了迴來:“反正你閑來無事,能否替我去看看流英姑姑?”

    “流英?”莫冼石挑眉。

    “她挨了宮刑,臥病好些時日不曾露麵,如今天寒地凍,也不知可好些沒。”魏雲澍慢條斯理地說著,像是再平常不過的關切口吻:“你代我去探望一二,就說是我差你去給她看病的。”

    莫冼石心念轉動,爽快地答應下來。

    等他走後,魏雲澍獨自立在廊口,望著外麵的雨雪,冷風吹拂在麵頰上,他嘶地瑟縮,拱手嗬氣,不知想著什麽,十指一攥,繼而鬆開。

    迴去的時候,魏雲澍垂著眼瞼,餘光瞥見側殿廊柱一片衣袂,他知道那是皇後派到身邊盯著他的紫衣,但雨雪太大,聲響太隆,這樣的距離她聽不真切。

    魏雲澍假裝渾無所覺,一步步迴到皇帝寢殿。此時的他能夠抽空離開,是因為太醫令帶著幾名醫官在給皇帝喂藥。皇帝躺了小半個月,臃腫的身型削瘦不少,若無宮人喂食,若無藥物輔佐,怕是早就死了。

    等他跨進裏殿,幾位太醫還在喂藥,魏雲澍靜靜旁觀,沒有打擾。正是百無聊賴之際,忽聞一聲驚唿,魏雲澍抬頭,一名太醫喜不自禁地歡唿道:“陛下醒了!”

    魏雲澍心中怦然,急急撥開圍在床頭的人擠了進去。

    皇帝的眼皮微動,幹皮的雙唇小幅度地啟闔,除去方才那名太醫的歡唿,其他人不由屏息,太醫令最先穩住皇帝的心脈,支令身旁兩名太醫行針哺藥。

    魏雲澍一瞬不瞬,心跳如鼓。

    時間流逝很慢,魏雲澍盯著皇帝從恢複意識到再次昏迷,竟連半柱香的時間不到,他恍若初醒。

    有人匆匆趕去通報皇後,吳德馨早就等在屏前,緊張詢問太醫情況。雖然時間短暫,但皇帝片刻的意識恢複似乎是連日以來最大的好消息,眾人喜不自禁之際,皇後攜眾自飛鳳宮趕來了。

    沒有人告訴魏雲澍什麽情況,像是下意識把他忽略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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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樣了?”隔著屏簾,蕭皇後充滿威儀的聲音傳了過來。

    “迴稟娘娘,方才陛下確有幾分意識,或許是時間尚短,還不能完全恢複。但老臣相信繼續用藥,陛下定能好轉蘇醒。”

    得太醫令一句,吳德馨已經是歡天喜地佛祖庇佑。魏雲澍被擋在屏外,看不清蕭皇後的表情,也聽不出聲音裏的情緒:“還要有勞您老,務必治好陛下的病。”

    雙方輕聲又說了幾句,過了好一會兒,蕭皇後才從屏後繞了出來。螓首一抬便與魏雲澍對上雙眼。魏雲澍垂下眼簾,訥然行禮:“母後。”

    蕭皇後淡淡頜首,緩步行出,示意跟上。這裏有吳德馨照看,魏雲澍便緊隨蕭皇後的步伐走了出去:“父皇就要醒了嗎?”

    來時雨雪未過,蕭皇後的裙擺與袖角沾濕了,淡眉鬢發似是染了飛霜,本已素裝低調,如今就顯得更似滄桑。

    “你希望他醒過來嗎?”

    魏心澍步伐一滯,怔忡的目光稍定,後知後覺發現尾隨的宮人少了,退得稍遠一些,隻剩他們倆。

    恍惚之間,魏雲澍聽見一聲輕笑,帶著意味不明,他抬頭再要去看仔細,蕭皇後已經沿著延綿宮廊繼續前行,後方的宮人尾隨而上,將他拋在後方,揚長而去。

    這時皇帝的片刻蘇醒尚未傳揚開去,東宮太子寢殿,也不知是否畏懼雨雪天氣的濕冷,門窗緊緊封閉。室內昏昏沉沉,富貴接過一宮人遞來的藥汁呈上,垂幔之後的人揚手拒絕,可富貴小聲附耳,說了一句:“洪嬤嬤呈上來的。”

    聞言,隔著垂幔的手腕微頓,帶著一絲情緒,終是接了過來。

    從旁侍候的富貴暗鬆口氣,前陣子好言相勸,才勉強肯接太醫令的藥,如今不是洪嬤嬤借梁羽仙的名頭給他呈藥,太子哪裏肯接?

    雖是如此,可也不知能騙得了多時。富貴正發愁,太子突然手腕一拐,推了迴來:“這是什麽?”

    “……”什麽什麽?富貴捧著碗莫名:“這不就是藥嘛……”

    “味道不一樣。”

    太子聲音冷硬,富貴滿是狐疑地把碗湊到鼻前嗅了嗅,見太子不願喝,他沾了點手指頭舔了舔,還是費解:“不一樣嗎?”

    哪裏不一樣?

    太子沒有迴應,沉寂片晌:“去把洪嬤嬤叫來。”

    富貴一聽就急了,真是怕啥來啥,這要是把洪嬤嬤叫來,前麵哄騙太子吃藥豈不是瞞不住了?

    富貴想勸,太子不聽,洪嬤嬤來送藥便候在門外,自然聽見了。她老老實實,進門就是席地一跪,仿佛早有感知:“殿下,您還是吃出來了。”

    聞言,富貴傻眼,太子語氣森冷:“這藥哪來的?”

    洪嬤嬤老實迴話:“梁姑娘著人送進宮來,托老奴必務要讓殿下服下。”

    富貴邊聽邊看洪嬤嬤,見她說話眼眨不眨,說得跟真的一樣,倏然發覺事情不對。

    太子又道:“從什麽時候開始?”

    “姑娘離宮之後第三天。”洪嬤嬤照實迴答。

    富貴訝然,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這真的是梁羽仙托洪嬤嬤給太子送的藥!

    太子沉寂片刻:“今天換了藥?”

    洪嬤嬤凝眉皺了皺:“不曾。”

    倏然間的沉默,令室內氣壓降到冰點:“這裏邊有血的味道。”

    麵對質問,麵對太子的情緒,洪嬤嬤也不懼,往地上一叩:“老奴曾有猜想,可既然是姑娘送來的配藥,老奴深信不會有差。”

    “如果一直都是同樣的配藥,為什麽今日的血味尤其濃重?”

    一直逢問必答的洪嬤嬤終於有了一絲遲疑,但她終究還是吐露出來:“因為血是三日前送來的,不新鮮了。”

    這一次太子的無聲沉默更長,久得富貴和洪嬤嬤更加壓抑:“每日送來的血都是新鮮的,直到三日前斷了。”

    “也就是說,羽仙在三日前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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