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之後, 屋外反而更冷了。走在淨雪薄覆的小徑之間, 時不時就要打個哆嗦。

    富貴抖了兩抖, 手裏的宮燈也跟著晃了兩下,昏然間,行在前排的太子懷裏緊接著就發出咕咕兩聲。

    青闕鳥的叫聲在深夜的雪地顯得隔外清透, 太子壓掌蠻按兩下,它跟著又咕咕兩聲,你來我去, 竟像是玩上了癮般……如果沒有忽略前方領路的流英的話。

    太子閉門思省,下令之人正是蕭皇後。作為皇後的親信,流英發現太子逃離禁閉之所, 理所當然是要加以製止,並將他給請迴去的。

    流英道理充分,腰背挺直。她一向行姿端整, 自小長於宮中,周旋於各宮貴人之間,舉手投足很有一套規矩, 挑不出一絲毛病。

    這樣的人, 當日東宮門前留難於二皇子,其實並不合常理。

    可誰人都知,過去的她與東宮有些淵緣。非要說起,還與太子有些昔日的主仆情麵。可想而之當日太子冷言斥責、刑罰於她, 不可謂不是一種極大的羞辱。

    “方才你途經蒾林, 可是打算去往太宇宮?”

    流英微微偏首:“迴殿下, 皇後娘娘有事差遣,奴婢方從飛鳳宮出來。”

    太子也沒問皇後的事,反正多半不是會告訴他或者能告訴他的事,他歪頭道:“父皇病況可曾好轉?”

    “陛下洪福,太醫令說病情已經穩定,隻是神識微弱,尚未蘇醒。”

    “沉迷食色,四體不勤,一把年紀的人還當自個二十五。從前孤說他遲早哪天要出事,他還不當一迴事。”太子大步邁前,嗤了一聲,“如今可好,真出事了。”

    “殿下。”富貴悄聲在太子背後提點。如今這皇帝重病的非常時期,太子正處於事端的風頭浪尖,宮中耳目裏裏外外,就怕無心之言叫別人聽去,會叫有心人拿作把柄。

    好在流英隻是偏頭看他一眼,很快便垂了迴去。

    “孤說的是事實。”但太子儼然無懼,一副就事論事的架勢,“等他醒來,孤定要他縮衣節食遠離狐媚,免得再倒一次,又把孤給連累。”

    “殿下真是如此認為?”

    流英話音一出,原想再勸的富貴直接閉嘴,太子偏過耳臉:“不然呢?”

    “危難時機,二殿下守於太宇宮中,不分晝夜敬孝於前。反觀太子殿下未知深淺,一昧無視禮教,出言不遜。”流英冷言:“縱然是在東宮地界、是在奴婢跟前,可殿下言行份量舉足不輕,理應明白謹言慎行的道理——”

    “流英!”

    宮燈將庭前素雪照盡,流英猛然一驚,步伐凝滯。

    充滿警示的唿喚令流英恍然迴神,她迴首看見滿目疑色的富貴,視線一恍,落在太子身上,方憶起自己到底脫口說了什麽,雙膝倏然跪地:“奴婢該死!”

    富貴攙著太子,皺眉打量著她。如斯道理人人懂得,可就連太子麾下的重要官臣都未見得有幾個敢於這麽勸的,流英卻當著他的麵把這話直白說了……

    流英如今什麽身份,這話自然不該是由她說的。

    富貴迴瞥,太子未見生怒,意外的平靜無波:“這話可是蕭皇後在背後非議孤的?”

    所謂人言可畏,言多必失。宮裏的下人最怕就是無意之言成為有心之人的話柄。正如富貴方才所顧慮的,倘若太子以此發難,皇後未必不能應對,隻是對她而言或許不痛不癢,對流英而言可就是事關生死。

    流英緊咬牙關:“娘娘仁善寬厚,絕不可能背後非議太子!”

    “是嗎?”

    流英聽見高高在上的太子發出笑聲:“父皇重病昏迷,朝中人人責難,都道是孤肆意桀然、乖戾不馴,不為魏朝所能當大任者。是否還有敬孝之心,孤這太子到底有是沒有,其實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流英麵色刹白,她的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太子說罷,沒頭沒腦丟下一句:“你走吧。”

    聞言,流英恍惚抬首。

    “你走錯了。”太子隨性地指了個方向,富貴輕咳一聲,心有靈犀地給他掰準。然太子臉皮厚,半點也不羞窘地指準了。

    流英卻不明白:“奴婢走錯了?”

    太子施然負手:“年前一場雷雨,劈掉了蒾林左棟的廊坊,孤尋思著抄近路圖個方便,所以給改了。”

    “改了?”流英喃喃。

    “曆經風雨十數年,該修繕的地方給重修了遍。新蓋了幾座偏殿,改過的苑子也不少,孤的東宮早已不是過去的那個東宮了。”

    太子不緊不慢地說著,越過她往前邁開步伐。流英定定地立在原地,驀然轉身:“皇後手中又多一嗣,你就不怕?”

    太子佇足。

    流英咬唇:“倘若陛下不醒,二皇子仁孝兩全,人心所向,皇後手握兩枚皇嗣,後宮幹政,秦蕭外戚聯合,殿下難道就不怕——”

    “好生張狂的奴才。”太子嘁聲,懶得迴頭看她,衝富貴說:“句句說得孤煩心,迴頭讓司刑監上杖子,上迴多少杖來著?”

    富貴偷偷往後瞄一眼,抹了抹汗:“奴才隱約記得,約莫是……二十杖?”

    “胡扯。”太子懟他一句:“三十杖。孤還大發仁慈減了五杖,二十五杖。”

    富貴不服不行:“殿下好記性。”

    太子哼哼:“二十五杖,你自去領罰,別讓孤再看到你。”

    說罷,他扭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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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下的流英麵色如地上的雪白,一瞬間熾熱的心也變得如這天冷。

    富貴攙著太子,時不時往迴看了眼,直到再看不見,他隻好偏頭瞄太子:“殿下,您說這流英她……”

    “她跟孤沒半毛錢關係。”太子瞪眼撇得比清水豆腐還清,還不忘多加一句威脅富貴:“待羽仙歸來,你要敢對她瞎說半句,小心孤廢了你。”

    富貴咽口水,心說平日裏盡幫太子加油添醋的又不隻他一個,可轉念想想今夜這事知道的確實隻有他們幾個,於是乖巧伶俐地點頭:“可流英今夜十分古怪,這些年她刻意避讓著咱們,從未主動再入東宮半步。今夜奴才見她言辭反常,您說會不會是蕭皇後的詭計,還是她真想告訴咱們什麽?”

    太子彈指往他腦門就是一下,彈得富貴疼得差點直不起腰:“孤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

    “當年是她要走的,既然走了,從此便與東宮再無幹係。”

    富貴疼得直抽搐,終於還是在太子的暴力之下強行結束這個話題,然後就見太子拂了拂袖,拎出懷裏那隻不時躁動的綠毛雞——

    啊不,青闕鳥。

    富貴心怕太子溜鳥之心整夜不死,頂著通紅的額頭再次勸起:“殿下,您看這宮裏宮外眼線諸多,流英指不定就還沒走呢,不然咱們還是迴屋裏去吧,明早再走起?”

    太子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把小青闕揉圓搓扁,不慎一個鬆勁,竟讓小青闕脫手而出,被它撲騰上天。

    富貴驚得尖叫,顧不上被啄會不會中毒,伸手就要去抓。太子張手也在半空揮舞,然而富貴已經眼睜睜看它飛入夜空,欲哭無淚,生怕牽怒:“殿下,奴才無能,被它給跑了……”

    可太子非但沒牽怒,反而冷靜得出奇:“哦。”

    “……”就這樣?

    富貴有點傻眼,端不住太子的心思到底是怒是不怒,膽戰心驚:“要不……奴才召集人手去把它給找迴來?”

    “隨它去吧。”

    意外的,這幾日對青闕鳥愛不釋手的太子隻是擺手示意不必。富貴愣了下,隻見太子仰首對天,朝著青闕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你說……”

    “它飛得又急又快,會不會是真去了它主人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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